王丰收道:“可是我听人说,长明寨的寨主心地仁厚,有异乡的山贼去投奔,他们也一样收容。我怀疑张老大骗我们,只是想让我们听他的话。”
陆求雨不解:“是吗?长明寨愿意收异乡人?可是我们刚刚打劫了长明寨护的商队,他们也愿意收容我们?”
“……”王丰收也犹豫了,“不、不知道啊。”
两个年轻人神色迟疑,都拿不定主意。
正走着,两人同时停下脚步。他们听见山下传来响动声,仿佛有一大队人马正在上山。王丰收立刻放下东西,爬上树去看。不一会儿,他神色慌张地跳下来:“不好了!我看到旗帜,是长明寨的人来了!好多好多人,我都看不到尾巴,起码得有几百个。”
陆求雨也吓到了。即使他们刚才还在考虑投奔长明寨的事,可自己上门去投奔是一回事,人家找上门来算账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看到自己挑的货,吓得魂飞魄散,扛上东西扭头就往回跑。
“老大!老大!不好了,长明寨的人来了!”
张老大正躺在树下休息,闻言猛地跳起来:“什么?!”
“起码百来个人,已经过山门了,马上就要到了!”
张老大吓得面色煞白,指挥道:“快,快,快把东西都藏起来!”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布匹和香料都搬进山洞里,推来石头掩上,随后人们也都钻进草丛躲起来。
刚藏好,脚步声便至。
虞长明停下脚步,环视四周。这里虽然不像他们长明寨那样有规模,却也有简易的茅草屋、水井等生活设施。地上有个火堆,冒着丝丝灰烟,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待在这里。他虽然不曾派人攻打隆城山,但隆城山有多少个贼窝,贼窝大致在什么位置,他还是清楚的。
手下道:“寨主,人也许没走远,我们去搜搜?”
虞长明摇头:“不必。”
他也相信人没走远,只不过隆城山上植被密布,乱石嶙峋,不管是找人找东西都很费力气。他今天来,不是为了把人一个个揪出来杀光的,犯不着费那个力气。
手下道:“那怎么办?”
虞长明看中一块巨石,迈步走了过去。那巨石足有一人高,寻常人若想上去,怕得手脚并用爬上半天。然而虞长明借步向上一跃,竟是轻而易举跃到石头顶上。
躲在草丛里的陆求雨看到这一幕,怕被居高临下的虞长明发现,连忙往后退。趴在他边上的张老大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蠢货,别动!”
陆求雨不敢动了。
不远处,虞长明登顶巨石,长身玉立,英姿飒爽。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尔等听着,吾乃长明寨寨主虞长明!”
他洪亮的嗓音在山林间回声连绵。伏在暗处的众人听到虞长明三字皆直了眼:虞长明竟然亲自来了?!
虞长明朗声道:“尔等于隆城山落草日久,吾本宽厚,未尝与尔等为难。奈何尔等屡屡犯事,太岁头上动土,自惹灾祸。今日起,仪陇境内,除长明寨外,再不容其他山寨。念尔等虽犯罪恶,各有所由,若早早归降,则前事不计,必当厚待!若不肯归降,即为吾寨之敌,往后见必逐杀,再无可赦!”
众人心头巨震。他们本以为长明寨此番率众前来是因为知晓了他们打劫商队的事情,因此前来复仇。却没想到,长明寨竟是来招降他们的!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欢喜的自然是王丰收陆求雨等人。他们被张老大欺压良久,早就动了逃走的念头。只是他们年少,孤身在外不知怎么活下去,又听说长明寨不收异乡人,才只能继续忍声吞气。可如今长明寨主动来招降,他们岂不有了新的出路?
愁的则是张老大。如今他自立门户,能当老大,手下一群小弟供差遣。可入了长明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而且他做过其他山寨的寨主,其他人过去或许能被厚待,他能吗?他一定会被排挤啊!
众人心思各异,没人敢妄动。
虞长明等了片刻,冷冷道:“再不出来,我便当你们不肯归降了。我的话不会再重复第二遍。”
有人忍不住动弹,草丛顿时飒飒作响。
长明寨的人立刻想上前拿人,却被虞长明抬手示意拦下了。他再给他们一点时间。
陆求雨蠢蠢欲动,正要起身,却被张老大一把摁住。
陆求雨小声道:“老大,他们都说了,我们要是不出去,就当我们不肯归降,就要赶尽杀绝。他们这么多人,早晚也要把我们搜出来的,还不如自己出去。”
“我知道,一会儿再出去。”张老大阴鸷道,“你们出去以后不许提那些货的事。而且就算去了长明寨,你们也得听我的。今天晚上子时,都到我住处来集合。你们要是敢不听话,小心我……”说完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陆求雨吓得缩了缩脖子。
张老大知道手下这几个小兔崽子对他早有贰心,也知道今天长明寨大批人马开到,他们是躲不过去的。可他不甘心就这么失势,还蠢蠢欲动地想着去了长明寨也得生点事,确保自己的地位。
众人全都答应之后,张老大这才松开手。
山贼们接二连三地从暗处出来,站到阳光下。
张老大在最后,也从草丛里爬出来。然而许是趴了太久,他起身的时候感觉腿脚发麻,头也犯昏,几步踉跄后才勉强站住。
虞长明站在巨石上,俯视下方众人。这些山贼们一个个灰头土脸,骨瘦如柴,唯唯诺诺。
不同于方才的强势,他温和地开口:“你们若是真心归服,以后就都是自家兄弟。”
众人脸上皆有心虚表情,不敢抬头。
虞长明扫视众人,淡淡道:“都来齐了?来齐了就走吧。”
几人正要拔步,却听虞长明又道:“你们若有钱财物品,自行带上。去了长明寨,仍是你们个人的。”
众人一惊。他们曾和别的山寨发生过冲突,所谓归降,其实就是臣服。胜者往往把败者洗劫一空,人或抓回去驱使,或直接杀了。可虞长明却让他们带上他们自己的财物?
一时间,竟无人动弹。
虞长明蹙眉,正待催促,忽见一年轻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虞长明:“?”
“寨主,虞寨主!”年轻人伸手指向一块石头后面,“那里,那里有布和香料。是张老大,张老大带我们去抢的!”
数道目光唰一下聚拢到张老大身上。
张老大又惊又怒。他再三叮嘱让他们守口如瓶,没想到陆求雨这混蛋这么快就把自己卖了!
虞长明道:“去看看。”
几名长明寨的人立刻向年轻人所指山洞跑去。
虞长明尚未说要如何处置,张老大却已无比心慌。长明寨早就给过一次自首的机会,可那时他不甘心交出赃物,并未承认。如今被抓出来,想是死路一条。他若要死,也不能让别人好过。陆求雨胆敢出卖他,他也得拉他陪葬!
惊怒之下,张老大一声爆喝,朝着陆求雨扑了过去!
众人大惊,忙上前阻拦。
张老大将陆求雨扑倒在地,狠狠掐住他的脖子,双目赤红:“混蛋——!”
人们扑上去,将两人围住。
虞长明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忙从巨石上跳下来,拨开人群。当人群散开,里面的光景却让虞长明吃了一惊。
——倒在地上的人,竟然是张老大!
张老大面色发青,双目失焦,口吐白沫,不住抽搐。他的模样把人们吓到了,众人纷纷退开。
不片刻,张老大停止抽搐,躺平不动了。
陆求雨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推了推张老大的腿。张老大的腿翻转了一个角度,露出小腿上两个红色小洞。那赫然是一个被蛇咬过的伤口。蛇毒发作,他死了。
陆求雨默然片刻,抬手捂住自己仍在隐隐作痛的心口。
不多时,去山洞查探的人都出来了。他们果然在山洞里找到了商队被劫走的布匹和香料,原封不动,半点没少。
虞长明冷冷地看了眼张老大的尸体,让人把他丢进山洞里。其余人则全部带走。
山贼们先回去收拾东西,出来以后排成长队,跟着长明寨众人离开。
陆求雨没有东西可以收拾,所以排在头一个。当队伍再次出发的时候,他就站在虞长明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在后方悄悄打量虞长明的背影。虞长明身材挺拔,身板结实,威风凛凛,和那佝偻猥琐的张老大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陆求雨心生倾慕,忍不住叫道:“虞寨主。”
他身边长明寨众纷纷侧目看他:“你干什么?”
陆求雨生怕自己惹事,忙缩了缩脖子。
没想到虞长明听到了他的叫声,竟真的放慢脚步,转过身,平和地问道:“什么事?”
陆求雨脸一红,半晌才支支吾吾道:“虞、虞寨主,为什么你今日突然来收降我们?为什么以前都、都不来?”他们落草隆城山也有数月的时间了,刚来的时候他们对长明寨十分畏惧,时间久了,反而对隆城山里其他小山寨的惧怕更超过人多势众的长明寨。长明寨今日压境之举,实在很出乎人的意料,他现在都还有些糊涂。
虞长明目光闪了闪。片刻后,他道:“我怕麻烦。”
“啊?”陆求雨不解,“什么麻烦?”
虞长明望了眼后方的长队,道:“收这么多人,就要管你们这么多张嘴,还要给你们这么多人谋生计。不麻烦吗?”
他当初曾以许多理由解释过自己的行为。可自从那日和朱瑙聊过,他再反复自省,才发觉他的宅心仁厚背后,实则也藏着一丝胆怯。他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广,他就不得不为更多的人负责。这让他有些害怕。
陆求雨怔了片刻,竟然喜上心头,笑逐颜开。虞长明果然和张老大是不一样的!被张老大收降的人,都是奴隶,是言听计从的傀儡。虞长明却更像一个长者,像一个老大,他关心他们的口腹,还想给他们谋生计!
“老大!!”他脱口而出,声音太大,再次惹得众人侧目。
陆求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臊红脸道,“谢、谢谢寨主。”
虞长明看着年轻人的笑容,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那日茶馆中那张运筹帷幄的笑容。他原以为今日之事会是惨烈的、愁苦的,却没想到竟会是平和的,甚至是喜悦的。
“寨主?”
陆求雨不解。怎么突然就走神了?
虞长明回过神,忽而一笑,甩甩头,加快脚步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第16章 新的田庄
很快,朱瑙就招募到了足够的佃户。
他定的田租十分低廉,附近一带的地主们曾担心过自己的佃户会因此退租去投奔朱瑙,不过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就算田租再低,隆城山毕竟恶名在外,凡有安定日子过的农户大都不愿去冒险。一来自己已经安家落户,搬迁总是件麻烦事;二来比起凶恶的山贼,更多人还是宁可忍受贪婪的地主。因此朱瑙招募到的,大都是因为受灾失去生计的灾民。
外面的农户轻易不敢来,而王家庄原本的田客也跑了不少。他们曾切身体会过山贼的恐怖,比起低廉的田租但危机四伏的生活,他们宁可多交点租,只求换个平安。
但也有人留着没走的,便是那日朱瑙第一次来时,带领朱瑙参观田庄的石三。
早上,石三从井里打了两桶水上来,挑起水往回走。刚走到家门口,一对年轻男女走了出来。女人背着包袱,怀里抱着一个正在沉睡的婴儿。男子挑着一个担子,担子里装满东西。他们要出远门了。
石三放下水桶,想挤出一个笑容,却笑不出来。
年轻男子道:“哥,我们走了。会替你照顾好孩子的,你和嫂子多保重。”
石三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这对年轻男女是他的弟弟石四和弟妹王氏。原本石家也是王家庄里的大户,今年石家的亲眷陆陆续续全搬走了。石三其实也想走,但他走不了。他妻子周氏刚刚生产,产后得了重病,双腿浮肿,下不了地。人也虚弱得很,一吹风就起烧。这样的情况下,石三实在没办法带着妻子长途跋涉。
石四打小和哥哥关系就好。其他人早就走了,他这做弟弟还坚持留下来,帮忙照顾哥哥一家。然而当朱瑙派人来问他们是否续租的时候,小夫妻俩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
前阵子山贼闯进田庄劫掠的时候,庄里的男子们为了保卫田庄跟山贼打起来,当时石四眼睁睁看着他的一个乡亲被山贼用刀割断了喉咙,血喷了几尺远,溅了他满脸。打那以后,他吓得天天做噩梦,实在没法在这鬼地方常住了。
王氏抱着的婴孩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见石三,立刻兴奋地吱吱哇哇叫起来,短小的胳膊挥舞着,要让石三抱。王氏忙想把孩子递给石三,石三却拒绝了。
他不敢看那孩子,低着头道:“你们赶紧走吧。好几里路呢,不快点出发,天黑前就赶不到了。”
婴儿没有碰到石三,难过地哇哇大哭起来。王氏忙轻拍婴儿的背部,柔声轻哄:“不哭,不哭,你爹心里难过,不是不想抱你。”
这孩子名叫小扁担,是石三的儿子。石三没办法又看护重病的妻子又照顾孩子,所以就把孩子交给石四夫妻,让他们带走。
孩子啼哭不住,石三只把脸转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