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四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劝道:“哥,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那你嫂子咋办?”
石四不吭声。若是石三真的跟他们走,不管是否把重病的妻子带在身边,都等于放弃了妻子。周氏那身体,怕没等搬到新住处,路上就一命呜呼了。
不是石四狠心,他跟嫂子的感情向来不错,只是他跟哥哥的感情更好。再则如今这年月,人命比草贱,一个人又能兼顾多少呢?
而一起走的提议,石三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最后他仍选择留下。他从小生在王家庄,妻子是他自幼熟识的青梅竹马,他实在没法弃之不顾。再则他对家园亦有深厚感情,但凡还有半点希望,他都不想离开。
石三道:“行了,不用替我操心。如今田庄易主,我看那位朱庄主是个大善人,非但减了我们的田租,头年还愿意不收利钱地借粮给我们。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山穷水尽,很需要借那笔钱粮。我要是去了别处,还未必有这里过得好呢。”他本来就不富庶,今年又屡遭山贼打劫,又要养新生的孩子,又要照料重病的妻子,确实已经山穷水尽了。
石四只当兄长在自欺欺人,激动道:“什么叫去了别处,还未必有这里过得好?我们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比这里过得更差了!那个朱庄主为什么把田租定的那么低?因为他也知道这里的山贼多可怕,不把租定的那么低,就没人敢来了!”
石四一通吼,婴儿啼哭得更厉害了。石三双目泛红,推了弟弟一把:“不用劝了,你们赶紧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王氏一边哄孩子,一边拉扯丈夫的袖子。她看得出来,石三心意已决,他是不会跟他们夫妻一起走的。
无奈何,年轻夫妻长叹口气,抱着孩子离开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王家庄冷清了几日后,新的佃户们就一一迁进来了。
这日,石三正在屋里给妻子喂汤药,忽听外面响起敲锣声。他倾耳细听,发现是田庄的管事在那儿喊,让需要借贷钱粮的人现在去登记领取。石三一听,立马放下手中的药碗奔了出去。
田庄的榕树下已经排起了队伍。石三跑到队伍末尾,后面又接二连三有人来,很快,田埂里排起一条长龙。
朱瑙也知道佃户都是穷苦人家,急需钱粮,因此借贷的手续十分简便,人们来登记姓名,当场就能把钱粮领回去。队伍走得很快,没多久就排到石三了。
“名字?家里几口人?”
“石三,两口人。”
“要借钱还是借粮食?一口人能借七贯粮。”
石三点头哈腰地请求道:“大哥,我能不能多借点儿?”
管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七贯粮足够熬过寒冬和苦春。等粮食吃完的时候,明年丰收时节就到了。还想多借,为免太过贪心。
“多借的我愿意还利息。”石三忙道,“我妻子病得很重,光有粮食不够,我得想办法给她请大夫看病,还得买药。我家里已经没有钱了。”
“病了?”管事往边上一指,“庄主说了,家里有病员的去那里汇报。”说完在簿子上记了一笔,仍是只发十四贯粮给石三。
石三无奈,只能领了粮食,又照管事说的,找专人汇报家中情况。那人没说什么,只记下他名字,就让他回家去等着。
午时,忙了一上午的石三正趴在床边休憩,忽然被外面乒铃乓啷的声音吵醒了。他披上衣服出门一看,只见隔壁的房梁上,一个少年和一个青年正在修补屋顶。那两人长相颇有几分相似,看来应是一对兄弟。石三想起前几天刚刚搬走的石四,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修补屋顶的那对兄弟正是王伯正和王仲奇。王伯正率先看到石三,刚才领钱粮的时候石三就排在他前方不远处,他听到了石三的名字。他忙朝石三挥挥手:“石大哥,你有空吗?这房子的屋顶和门都破了,能帮我们一起修吗?”
由于田庄里原本的住户大都跑了,空下许多房子,新搬进来的佃户们为了省事儿,直接住进那些旧房子里。王家兄弟就被分到了石三边上。这户人家走得早,房子空置了好几个月,风吹雨打的,很多地方需要修缮。
乡亲之间互帮互助,你帮我盖个房,我帮你修个猪圈,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若是从前的邻居,石三必定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过去帮忙了。可此刻他却没有这么做。
“抱歉,”石三道,“我妻子病了,我得照顾她,没法帮你们。”
其实他不肯帮忙,一来是妻子确实需要人看护,他没法离开太长的时间。二来,他自幼和邻居关系不错,现在故人走了,陌生人搬进他熟悉的房子,他心中难免有中鸠占鹊巢的别扭,本能地对那对兄弟有些排斥,不想跟他们过多接触。
王仲奇惊讶地“啊”了一声:“她怎么了?病得厉害吗?”
石三没有详说,尽在一声叹息中。
王仲奇忙道:“那你赶紧回去忙吧,不用管我们。”
石三便撇下那对兄弟,转身回屋去了。
等到傍晚,石三去厨房煮饭。
他正准备烧火,发现家里剩的柴不多了,顶多够再用上两三天。柴得去山里砍,先不说进山有遇上山贼的危险,这一来一去也怪费时间的。从前石四还在的时候,都是弟弟帮忙砍柴回来。现在弟弟弟妹离开了,他一个人,日子又多了许多困难。
石三捡起柴火,扔进灶膛里,正准备点火,却忽觉抬不起胳膊。
阴冷漆黑的厨房变成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被困在黑暗中,久久无力挣扎。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
石三吓了一跳,茫然地从漆黑的炉灶后钻出来,起身去开门。
外面站着的人竟然是王伯正。他背着一大摞柴,见石三出来,忙卸下柴火递过去:“石大哥,我下午上山打柴,替你也打了点儿。你要是不够用,我过几天再去打。”
石三愣愣地看着那摞柴火,不知道该不该接。
“你家的事我听人说了……”王伯正有些嘴笨,安慰的话说不出来,半晌才道,“那个,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来找我们。”
半昏不明的屋檐下,两个男人隔着门槛相望。
王伯正等了一会儿,不见石三伸手接柴,便把柴火往他怀里塞:“拿着呀。”
他松开手,石三却没接住,柴火落在地上。王伯正一愣,正要弯腰去捡,石三却比他更快弯腰蹲了下去。
石三不是去捡柴火的。他蜷成一团,背脊微微颤抖。不片刻,他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
翌日,石三去水井打水,水井边已经排起了队伍。除了排队打水的,附近还聚着一群人,男男女女皆有,有人纳鞋底,有人编竹篓,有人削木头,大家一边干着自己的活,一边聊天。
石三已经很久没见庄里这么热闹过了,提着水桶在路边站着看了一会儿,才过去排队打水。
王家兄弟也在那儿跟人闲聊,见他过来,热情地朝他打招呼:“石大哥,要帮忙吗?”
石三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
兄弟俩就又坐回去了,继续编自己的竹篓。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这几天长明寨带人围剿隆城山,隆城山上的那些寨子,愿意归降的就被长明寨吞并了。不愿意归降的全被赶走了。现在隆城山已经完全变成长明寨的地盘了。”一个村民正在分享自己最新知道的消息。
王仲奇好奇地问道:“长明寨?他们人很多吗?”
这里有许多新迁来的佃户,并不了解本地的情况。
那村民还没细说,忽听有东西落地。众人扭头一看,竟是石三手里的水桶掉了。他脸色惨白,神色惊恐地盯着村民:“当真??”
那村民道:“当真。我昨天进山,路过一个山寨附近,那里都换上长明寨的旗子了。”
石三倒吸一口冷气。
长明寨虽在仪陇有善名,但王家庄离长明寨较远,一直受到隆城山众山贼的侵害,却从没享过长明寨的恩惠。因此在他心里,山贼是无善恶之分的,一律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他能苟活到今日,只因隆城山的那些山贼各自为政,人数到底不是太多,一波一波的劫掠村民们都扛下来了。可现在,竟有一个寨子把其他山贼全吞并了。这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啊?下一次他们再来打劫,田庄的人如何抵挡得住?只怕要被赶尽杀绝了!
他腿脚哆嗦,转身就往回跑。
“哎,石大哥,你去哪儿?”王仲奇在后面叫他,他却已经顾不上了。
石三跑回家,他的妻子正在床上咳嗽。他听着那咳嗽声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
他的妻子周氏见他脸色难看,虚弱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石三道:“我刚听人说,长明寨把隆城山上那些贼窝都吞并了。”
周氏的想法和石三一致,顿时吓了一跳。她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这会儿更是惨白的吓人:“那怎么办?”
石三也不知道。
苦命的夫妻俩无言对视,良久,周氏颤声道:“三哥,你离开这里吧。”
石三立刻道:“那你怎么办?你能下地吗?”
周氏苦笑道:“别管我了。我本就活不了几日,再拖累了你的性命,实在不值当。你走吧,去找老四他们。你把日子耗在我这必死的人身上,不如去照料我们的孩子。”
石三上前握住周氏的手,周氏想把他的手推开,奈何全无力气。夫妻俩挣扎片刻,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正哭着,又听外面有人喊:“庄主来了!庄主来了!”
朱瑙在城中还有生意,并不在田庄常住。先前迁置佃户的时候他来过一回,这还是众人安顿好后他头一次来。
周氏听到外面的喊声,愣了一会儿,忽道:“对了,你快去见庄主。外面的事,兴许庄主能有主意。”
如今石三已经走投无路,也只能寄希望于此。于是他忙擦干眼泪,收拾心情出门去了。
第17章 这长明寨,到底是什么神仙地方?!
朱瑙刚进山庄,就被众人团团围住了。
“庄主!”“庄主!”“庄主你可来啦!”
人们争先恐后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那是他们给朱瑙准备的礼物。这些灾民重获土地,还领到了朱瑙发的粮食,满心感激。然而他们都是穷苦人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的都是自己做的小东西。
有人塞了一双新纳的草鞋,有人塞了一根木簪子。王仲奇也挤进人群,往朱瑙手里塞了一只自己编的竹蚂蚱。
朱瑙拿不了这么多东西,转身交给边上的惊蛰,惊蛰忙张开胳膊抱住。朱瑙把东西全部转交之后,看到自己手心里还捏着一只竹编蚂蚱,想了想,放到惊蛰头顶的发髻上,竹丝扎进发间,俨然是个发饰。
惊蛰:“……”
朱瑙空出双手,悠悠往田庄里走。惊蛰放慢脚步,背挺得笔直,步履稳健地在一旁跟着。
朱瑙问身边众农户:“你们可都安顿好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向他汇报自己这几日的成果。他们修缮了房屋,清理了水井,打扫了猪圈,还制作了一些简单的工具。
人多嘴杂,朱瑙没听清几句,不过看佃户们脸上笑容,便知他们这几日过得不错。他又问道:“可遇上什么麻烦不曾?”
有人道:“庄主,也不算什么麻烦。我把猪圈打扫好了,想养几头猪。可是……”
以前的田客虽然给他们留了房屋,但不会把牲畜也给他们留下来。他们现在安家落户,除了种田之外,还想养点牲畜。可是佃户们都一穷二白,朱瑙借给他们的钱粮只够他们自己用度,想要豢养牲畜是不够的。
朱瑙看了管事一眼,管事忙道:“庄主早替你们想好了,本来想等你们全安定好了再说,没想到你们这样心急。想养牲畜的人,一会儿都到我这里来登记。”
有人问:“我想养猪,庄主能再借我点钱去买猪苗吗?”
管事道:“不用买,庄主会直接发猪苗给你们,另外你们还可以申领一些猪食。等到母猪生育之后,头年所产的猪崽你们自留,第二、三年所生猪崽皆须上交给庄主,当做偿还。往后所有产出归你们个人所有。”
人群顿时哗然。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庄主!谢谢管事大哥!”
亦有人心怀担忧:“可万一猪死了,没能等到第二三年生育怎么办?听说附近的山贼很厉害,万一猪被山贼抢走了,我们又拿什么偿还庄主呢?”
管事道:“凡尽心饲养,却事出无奈,庄主皆不予追究。”
人群再次欢呼雀跃!
朱瑙此举对田客们无疑是极大的惠施。他们一文不花就可以领到小猪,甚至连饲料都可以申领。须知猪胃口极大,尤其生育期的母猪一天能吃近百斤食物,刚刚定居的农户们就算买得起猪苗也养不起。而朱瑙直接把他们所有的困难全解决了。更重要的是,朱瑙连他们所可能遇到的风险也一并承担了。
除了朱瑙之外,也有不少地主愿意发放牲畜给自己的佃户,然后要求佃户们上交一定数量的幼崽当做偿还。可一来他们不会给佃户提供猪食,二来他们也不会为佃户免责。佃户若能把猪养好,那是皆大欢喜。万一遇上意外,猪病死了,地主可不会吃亏,仍然要求佃户们上交猪崽。于是佃户们辛辛苦苦豢养牲畜,最后毫无收获不说,还倒欠地主一屁股债,实在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