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韩风先才让哥灵察带着自己的信物和一众手下去自投罗网。一旦沮逊以为已经抓住自己的残部,就会放松追捕。而他自己只带两三个人,伪装身份就容易得多,更有机会逃生。
对于韩风先而言,哥灵察虽已跟了他许多年,可他身边人手众多,对哥灵察并不算亲厚。事实上,他也不怎么喜欢哥灵察。这人不够杀伐决断,还时常冒出一些不合时宜妇人之仁,实在不堪大用。
然而此人也不算一无是处,马贼大多狡诡善变,狼子野心,下不忠上,上不恤下。能聚成一帮,全因做首领的有本事让大家填饱肚子。一旦长官不堪用,手下总是说哗变就哗变了。偏偏哥灵察这人在马贼里算是难得忠厚的。韩风先也很庆幸昨日跟自己逃出来的是哥灵察。
若换了别人,未见得有这么好哄,反过头来杀了自己,抢夺自己的地位也极有可能。而哥灵察这人即便被敌人抓住了,没准还会替他掩饰一阵,增加他逃生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韩风先又不免为失去此人惋惜了一下。随即他便收起那少得可怜的同情心,扭头向两名亲兵吩咐道:“把会暴露身份的东西全埋进沙里,咱们赶紧走!”
……
一个月后,顺利逃生的韩风先已回到韩赞手下,并且重振旗鼓,带着大批兵马前来剿灭作乱的沮逊。
他派人去打听沮逊部曲下落的时候,也顺便让人去打听了一下哥灵察等人的消息。不过传回来的消息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他派哥灵察去找寻的马贼帮头领本是沮逊的好友,而他的本意也是叫哥灵察去自投罗网。可大抵是哥灵察运气好,那伙马贼两三个月前刚刚跟沮逊闹翻,见到前来求援的哥灵察,那伙马贼虽然没有帮他,却也没怎么为难他,只是把他给赶走了。
然后?然后,被赶走的哥灵察就了无音讯了。
韩风先心想,应当是哥灵察到了那马贼帮后,知道他上了当,被当成了替死的诱饵,于是心生怨恨,索性一走了之,转去投靠其他势力。等改日有机会再见,哥灵察必会将将自己视为仇敌,伺机报复。
这样的事情韩风先见得多,不免惋惜了一下哥灵察命太大,竟逃过这一劫。也怪那伙马贼心慈手软,竟白白放走哥灵察,让自己多了个敌人。
然则事情已成,多想无益。如今当务之急是剿灭沮逊势力,他便将此事抛到脑后了。
……
西凉宽阔的沙漠之中不乏豪杰,然而韩风先能在豪杰之中脱颖而出,因此才得沙漠之狼的称号。
先前他之所以会在沮逊手中落败,实是因为沮逊发难发得突然,他防备不足,才不幸吃了大亏。如今他气势汹汹前来讨债,沮逊又岂是他的对手?
半个月后,韩风先在一处小镇上截住了带着亲信仓皇出逃的沮逊。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双方的处境就已全然颠倒。
沮逊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韩风先饶他一命。韩风先等他磕足了八十八个响头,这才不慌不忙地割下那颗头破血流的脑袋,挑在矛头上,去他的营地清点战利了。
沮逊已死,沮逊的残部自然再无抵抗的道理。被长矛挑着头颅在营中晃了一圈,所有马贼乖乖卸下兵刃投降,任由韩风先的手下搜刮战利。成王败寇,西凉的规矩一向如此。
韩风先在营中扯了张椅子坐着,看搬运财物、捆绑俘虏的人群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他就这样欣赏自己此战的收获。
不一会儿,他看见几名手下抬了个满身血污的人出来。
沮逊的营中有不少掳来的战俘。风先军清点战利的时候,也会接收这些俘虏的俘虏。不过他们要先弄清这些人的身份,若是同袍,就放归原部曲。若是其他势力的人马,就跟普通俘虏一样当做奴隶收编。
那满身血污之人受过酷刑,已然失去意识,不能自言。因此几人便把他抬出来,向沮逊的手下询问此人身份。
“这家伙是什么人?”
被抓住的沮逊手下看了看,摇头道:“不知。”
“不知?你若不老实交代,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沮逊的手下怕了,忙解释道:“不是我有意隐瞒,是这人没有供认他的身份,我才说不知道的。”
“什么?那这人你们从哪里抓来的?”
“不是我们抓来的,是他自己跑来的。一个月前,这人带了两三名手下,趁夜潜入我们的俘虏营,好像是为了救什么人而来的。原本那天守备松懈,没有人没有发现他们闯入。偏偏他们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竟然抓了一个我们的守备,问他,‘最近有没有抓到过一个受过腿伤的男子?关在何处?’”沮逊的手下道,“他们自己耽误了时间,又弄出了动静,被我们发现,这才被擒的。”
又道,“我们对他用了很多刑,想要问出他的身份,问出他要救的是何人。可惜他死不松口。所以我才说不知。”
韩风先坐在不远处,伊始只觉得新奇,所以竖起耳朵听了他们的谈话。听到后面渐渐觉得不大对劲,连忙起身朝那满是血污的人走去。
他拨开那人被血水凝成一缕缕的头发,端详那人的脸。乍一看,这分明是个陌生男子,可仔细看看,又觉得有些眼熟。
他看了好一阵,方敢辨认——这人还真是哥灵察!
阔别一个半月,哥灵察大变模样。他被敌人俘虏,受尽折磨,已瘦得形销骨立,又满脸泥血混合的污物,这才导致韩风先一时半刻竟没把人认出来。
认出人后,韩风先想起方才听到的那番对话,心中顿时百转千回。
他本以为哥灵察已远走高飞了,万没想到哥灵察竟还有胆量闯敌营来救他。难不成哥灵察去了那马贼帮后并没有发现他被自己骗了?
可他又为何抵死不肯招供身份呢?……哦,许是他没听说自己被擒的消息,又左右找不到人,还以为自己被擒后并未被认出身份,因此就不肯招供。毕竟一个被俘虏的普通瘸子总比被俘虏的韩风先待遇好些。
想明白这点,韩风先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
第二个想法是:忠心固然可嘉,可惜此人无论如何留不得了。
这哥灵察忠心不假,可即便他第一回 没有识破骗局,等他醒来睁眼,看见好手好脚站着的自己,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忠心救主,却遭主公算计利用,韩风先将心比心,若是自己遇上这样的事,他一定会等待机会把这主公碎尸万段以泄怒火。
因此,哥灵察这人莫说继续留在身边了,就是继续留在世上他都不得安心。
韩风先动了杀心,尚未来得及动手,哥灵察竟忽然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这人明明已骨瘦如柴,柔弱得没有半点威胁,韩风先却莫名心生畏惧,向后退却半步,准备寻找兵器。
然而哥灵察睁开眼后,一双湖蓝色眼睛里清澈得不见半点污染。他的眼神起先是空洞茫然,好一阵才聚起光。当他认出面前的韩风先,眼中流露出的竟是惊喜之色。
“统满……”
他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韩风先被那眼里的清澈震住,竟忘记了寻找兵刃的打算。他犹豫片刻,蹲下身去靠近哥灵察。
哥灵察几乎动弹不得,只手指艰难地向韩风先靠了靠:“你没事……”
韩风先目光闪烁了一下:“……你走后不久,有追兵赶到,我只能离开。后来躲过追兵,我遇上援兵,就获救了。”
他很努力地想从哥灵察脸上看出一丝丝的质疑、愤怒、恼恨……可惜哥灵察的脸太脏,眼睛又太干净,除了欣喜和疲惫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出。
哥灵察嘴唇翕动,说了几个字。他声音太轻了,韩风先没有听见,通过看他的唇语,辨认了半天才想起那应当是犬戎语里的一句道歉。
哥灵察说:“我没有遵守我的承诺,对不起。”
韩风先呆了呆,哥灵察已脱力地又闭上眼睛了。
一股无名之火忽然从韩风先心底窜起,他骂了一句“妈的”,捏起拳头想砸点什么,却又被重重的无力感裹挟。
又过良久,他忽然咬牙切齿地高声喊道:“大夫!马上找大夫来!一定要把他给我救活了!”
第172章 怎么将军和朱府尹还打上别人听不懂的暗语了?
哥灵察中了箭,好在并没有伤到要害。军医替他剜出箭头后,他起了几日烧。等烧退了,命也就保住了。
军营里每天都有很多伤员,大军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伤员停滞脚步,于是滚滚铁骑仍在向前推进。
韩风先那日丢下大军率先回营,事后倒也有些心虚,担心此事传入董姜耳中会找他的麻烦。不过接连几日董姜都为提过一字,他只作董姜不知,心也就放下了。
数日后。
韩风先哼着小曲坐在帐内,身上已穿好战甲,闲来无事左右倒手抛接自己的头盔解闷。正抛着,忽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他抬眼一看,进来的乃是董姜帐下的一名传令兵。他无声地冷笑一下,稳稳接住自己的头盔。
那传令兵恭恭敬敬地向韩风先行了个礼,道:“校尉,前方久攻不下,董州牧请您出战。”
说完双手托举奉上,手心里放着的赫然又是两张兵符。
韩风先早已没有第一回 领兵符时的欣喜若狂了,不急不忙地伸手接过,道:“替我向爷爷带个话:风先定不辱命。”
正如哥灵察所言,董姜手下能征善战的将领并不多,反正那些人一个都入不了韩风先的眼。他们越逼近大散关,遭遇的抵抗力量也越强大。董姜显然还是不太想重用他的,但是那群酒囊饭袋都不顶用,董姜不重用他都不行。
如今他可调遣的兵马越来越多,他甚至已开始做起美梦,等他们顺利踏平关中后、进军中原的时候,就不再是他依附者董姜,怕是董姜要反过头来依附他了!
他嘴角不住上扬,又恐被传令兵看出他的心思,忙带上头盔,挡住自己的脸色,出帐点兵去了。
……
一个时辰后。
敌方的军队开始四散溃逃,向附近的山林逃去。凉州军多骑兵,进山不利,因此他没有下达追击的命令。穷匮莫追,他本也没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他手下的将士们开始大声欢呼:“胜了!胜了!我们又胜了!”
“快去抢战利啊!”“又能领赏了!”
韩风先骑在马上,望着远方溃散的敌军,心里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这已经是近段时日里的第三次了。董姜率先派出其他将领出战,久攻不下,于是又派他出战。他一出马,当即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迅速大败敌军,获得胜利。
前两回他都觉得没觉得不对劲。原本他就自认打仗的本事胜过董姜手下其他人,别人打不赢的仗,他打赢了真正常。可这一回,他却觉得自己赢得似乎有些过于轻松了。
敌军分明就不堪一击,先前领兵出征的将领到底是有多糟糕,才连这样的敌人都打不赢?或者应该说,敌军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士气,因此一触即溃,这仗根本就不难打。
怎会如此?难不成敌军有意让他?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立刻就被韩风先自己否决了。
随董姜出战是他第一次离开凉州,他根本就不认识关内的任何人,两军交战如此大事,怎可能有人平白相让?
想来无非两个缘由:一来他虽是头一回出大漠,可他沙漠之狼的名号早已传入关内,敌军见了他的旗号便闻风而逃;二则他出战之前敌军已经遭受过几轮攻击,兵困马乏,又见他挂帅前来,灰心丧气。他也算是捡了前人的便宜。
想明白这两点,韩风先顿时又得意起来。定是他先前率两百人全歼延州军和蜀商的商兵队伍,让延州军从此畏他如虎。照这样下去,他将谢无疾与朱瑙的脑袋收入囊中已是指日可待了!
他意气风发地大笑数声,道:“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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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数日。
凤翔。
朱瑙坐在桌前,正在翻看一摞账目。他命人从蜀中加急运来的军需物资已运至前线,这些东西能够保障谢无疾作战所需。另外他亦要来了谢无疾军中的开支账目查看,看如何能为谢无疾省去一些不必要的度支,增加收入。
而他桌前不远处,谢无疾就站在屋子的中央。他手里拿着一张地图,面前摆着一副沙盘,他一面看地图,一面在沙盘上进行战事推演。
两人偶尔交谈几句,又继续自己的思考。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声,是刚从前线赶回来的探子来汇报最新战况了。
“将军,府尹,”探子禀报道,“两日前,凉州军已攻破秦州。如今凉州大军正朝着大散关而来!”
谢无疾闻言皱了下眉头,朱瑙亦推开手中公务。
谢无疾问道:“你可知现在韩风先统领多少兵马?”
探子道:“约有三四千人。秦州便是他带兵破城的。”
三四千人?谢无疾与朱瑙对视了一眼。
探子又禀报了一些战况的详情,全部说完之后,他便退出去了。
探子走后,谢无疾道:“董姜果然开始重用韩风先。”
凉州军刚刚出征的时候韩风先还只能调遣几百人,这几仗打完,他身价翻了数番,已能调遣三四千人。升官速度之快,也就只比朱瑙差一点点。
朱瑙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沙盘面前,和谢无疾并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