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谢无疾正站在城楼最高的瞭望塔上。狂风呼啸,吹得他的衣袂飒飒作响。他目视远方,天地交接之处已可见一片黑色幕布正在向他所在的方向飘来。
——那便是凉州军的队伍了。今日,他们就将对大散关发起强攻!
绵延的城墙上下,延州军士卒有序地排列着,每个人的神经都牢牢绷紧,随时等候出击的命令。
凉州大军越来越近,直到接近城楼弓弩的射程范围时终于停下了。
气氛越发紧绷。
凉州骑兵散开,中路的步兵们推着攻城器械继续前进。他们才是攻城之战的先头兵和主力。
然而当城楼上的延州是主角们看清下方的敌军步兵,霎时都变了脸色——那哪是什么凉州军啊?这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弱,分明是被凉州军抓来奴役的普通百姓!其中甚至不乏许多妇孺和老人!!
须知攻城之时,最危险的就是第一批运送攻城器械的人,其中存活者往往不到十一。羊马墙后、城墙上、射楼上的箭矢会如雨点般向他们招呼,城中还有抛石机等待着他们。攻城器械每向前推进的每一步,都是用无数的尸体垒出来的。
控制弓弩的士卒们顿时气愤地捏紧了拳头。
瞭望塔上,谢无疾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的背后有人吸冷气,有人咬牙切齿地骂了声“该死”。那是他的传令兵们和程惊蛰。战事开始,朱瑙又将程惊蛰送到他身边来历练了。
然而无论旁人反应如何,谢无疾只是平静地望着下方。直到那些推攻城器械的老百姓进入弓弩的射程范围,他毫不迟疑地道:“放箭!”
他身后众人神色各异,却无一人出言阻拦。他们面前的固然是陇西和秦州的可怜百姓,可他们的身后,还有关中、蜀地乃至整个中原的百姓。他们必须做出抉择,并且不该有丝毫犹豫。
传令兵咬紧牙关,开始用力击打巨大的皮鼓。厚重的、密集的鼓声迅速响彻城楼,瞬间,漫天飞矢向下倾泻!
被强迫运送的老百姓们顿时纷纷中箭倒地。
不远处,韩风先瞧见这一幕,登时失望地“啧” 了一声。
他们是昨日到达的大散关附近,修整了一晚后,今日就开始发起强攻。无论董姜还是他,都急切地想要攻下大散关。
用百姓做肉盾,是凉州军这一路过来的惯用伎俩。这不仅是为了减小军队的损耗,也是给敌人施加心理威慑。若是遇上心慈手软的对手,不忍下令攻击,往往延误了最佳战机,令他们能够轻易取胜。可惜谢无疾却不吃他这一套。
韩风先虽然失望,却也并没有太意外。他冷冷下令道:“继续。”
很快,凉州军又驱赶出一批新的百姓,让他们继续接力运送器械。
谢无疾自然也不客气,箭阵一刻未停,当运送队到达投石机的射程范围,又有数块巨石抛出,将几台推车砸得稀烂。
韩风先的脸色不太好看了。他恶狠狠道:“往前冲!谁敢后退一步,我杀谁全家!”
累累尸骨向前堆叠,午聪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叹了口气。程惊蛰则不忍地撇过头去,过了一阵,又硬下心肠,继续盯住战局。
冲天的血腥气与哭嚎声中,冲车和云梯终于靠近城墙。
延州军的鼓点声卒然变幻,密集的箭雨稍稍停歇,但很快,又一轮新的攻击开始了——火攻!
数枚油桶被从城楼上推下,落地炸裂,油花四溅。随即,一片片点燃的火箭从上方落下,一接触到油,火舌瞬间窜起丈高!
被烧着的士兵和百姓惨叫着四处逃窜,几架云梯也被点燃,开始燃烧。
韩风先急道:“出击!出击!”
这一次不再是百姓,凉州军步骑兵混合的阵列开始迅速向城墙下方冲去!
当凉州军发起全面进攻的时候,城楼上的箭雨忽然改变了路径,开始向上远射。同时,早已侯在羊马墙后的延州军士卒们喊声震天地冲杀出来,迎战凉州军!
双方很快短兵相接,战在一处。当凉州军的骑兵杀至,延州军的长矛兵立刻果敢地冲上前去,将骑兵刺下马来。凉州兵也同样英勇,长矛阵并未让他们退缩,落马的人只要还活着,立刻捡起刀继续向前冲杀,努力撕开矛兵阵列,以便后方援军攻城。
谢无疾在城楼上,韩风先在后方的高地上,两人都密切地观察着战局,不断发号施令。双方的士卒根据他们的命令不断变换阵型,以找出克制敌人之法。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交锋。
然而没过多久,延州军便明显地占了上风。
攻城方本就处于不利境地,城墙上密集的箭雨与滚石让他们的援军难以为继。凉州军这一路走来之所以能快速攻城掠地,一则他们手段残暴,敢反抗者他们便肆意屠杀,使得其后的敌人往往心生畏惧,未战先败;二则他们攻势凶悍,士卒勇猛,一旦敌人稍加犹豫或士气低落,便被轻易攻破。
可惜当他们遇上谢无疾,终于踢上了铁板。
又一波凉州军的士卒冲上前去,然而尚未靠近羊马墙,已在箭雨中倒下一半;另一半刚到墙下,延州军已及时调整相应克制的阵型迎战,而凉州军狼狈间根本来不及应对,转眼又倒下大半。
由于援军的失利,好不容易运到城下的攻城器械几乎已被延州军销毁殆尽了。几架云梯都已着火,数辆冲车被巨石砸成碎屑。
没有了这些器械,攻城已无法为继了。即便再用更多人马冲上去,也都只能成为延州军的箭靶。
凉州军的第一次强攻已注定失利。
韩风先的眼里几乎喷出火来。他太心急了,急着想要立下天大的功劳,急着取下谢无疾的脑袋。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凉州军内彻底立稳脚跟,他才能让董姜对他言听计从,把那些嫉恨他的军官剁成肉泥去喂狗。可谢无疾却挡在他的路上,让他寸步难进。
他仰头向上望去,只见城楼最高的瞭望塔上,一名面容白皙的男子长身玉立,斗篷翻飞。想必那就是谢无疾了。
“韩校尉……”韩风先的手下正要劝他收兵,孰料韩风先忽然一蹬马腹,向阵前冲了过去!
一众手下顿时被吓得肝胆俱裂:“校尉??!!”前方箭矢如雨,若韩风先不幸中箭身亡,莫说这一战没法打了,往后凉州军的前景也将一片昏暗啊!
好在韩风先快马来到阵前,在城楼弓兵的射程范围外停下了。
他身后的卫兵们还没追上来,只见他忽然取下身后长弓,张弓搭箭,所指的方向赫然是——谢无疾所在的瞭望塔!
韩风先的手下们怔了,谢无疾身后的众人也怔住了。此处已远超弓箭射程,他又身在城下,谢无疾却在城上,他想干什么?!
却见韩风先冷冷地瞄准谢无疾,当确认谢无疾也在看他时,他又将长弓上挑几寸,然后猛地松手,长箭离弦向上飞去!
韩风先的弓本就比寻常弓厚重几分,他的膂力又十分惊人,那箭矢一路疾飞,竟飞过了城头,飞上了瞭望塔!
待飞到至高点,箭矢终于开始下坠,借着惯性继续向前,竟当真冲着谢无疾所站之处来了!
午聪等人顿时愕然无比。
他们人人都练习箭术,却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竟能把箭射得这样高,这样远。
有人的心已吊到嗓子眼,连忙道:“将军小心!”还一面提醒一面伸手去拉谢无疾,以免谢无疾中箭。
然而谢无疾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漠然地看着那支飞近的箭矢,待箭矢飞至离他还有几米的距离时,终于还是向着瞭望塔下落去了。
这么远的距离,纵使韩风先射术再惊人,也不可能算得如此精准。虽然只差这几米,却也足够震慑人心了。
谢无疾却在此刻忽然转身,从他身后的弓兵手里接过长弓,又迅速抽出一支长箭,速速一瞄,搭弓就射!
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箭矢向下飞去,却不是朝着韩风先,而是朝着韩风先射出的那支箭矢!
那支箭矢正缓缓下坠,谢无疾的长箭迅速追到,准确无误地钉中箭羽,带着那支箭一道飞了出去!
“铮”的一声,箭矢落地,箭头上仍钉着前一支箭的箭羽,将它死死扎在地上,不得翻身。
看见这一幕的人全都鸦雀无声。而韩风先的脸色瞬间就黑了。
他射出此箭,倒不意在一箭取下谢无疾的性命。莫说这么远的距离很难射中,便射中了,箭矢也没几分力道伤人了。他的目的只是威慑,他要让延州军看见,一旦他再向前推进几米,下一次,他就能直取他们主帅的性命!
可他万万没料到谢无疾竟会还他一箭。这一箭虽不是冲着他人来的,可要在大风里射中一支正在飞行的箭矢,这般准度绝不是常人能做到的。谢无疾忽然未必有他射得远,可射术绝不在他之下!
他原见谢无疾相貌白净清秀,还以为此人乃是个儒将,便想趁机羞辱,以损对方士气。可到头来,竟是他自取其辱。
延州军那里已响起阵阵喝彩声,而凉州军却露出了震惊和迟疑的神色。今日一战,谢无疾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挫败了他们连战连胜的自信和目空一切的狂妄。
“校尉……”韩风先的卫兵终于追到他身旁,想要劝他回归后方,勿再涉险。
韩风满心不甘,却终究不能将自己好容易得到的兵力全折损于此。
他咬紧牙关,咽下一口喉头的腥气,在心中将谢无疾凌迟了十万八千遍,终于下令道:“收兵!”
第175章 谢无疾的嘴角亦噙着笑,目光软软和和地落在朱瑙脸上。
击退了凉州军的强攻,谢无疾还一箭射中敌方大将的飞箭,延州军顿时士气大振。当凉州军开始撤退,城楼上下的延州军士卒们登时欢呼起来!
谢无疾望着下方仓皇远去的敌军,并没有下令追击。他将弓还给一旁的弓兵,转身向瞭望塔下走。
他身后众人连忙跟上他的脚步,还没走出两步,谢无疾却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
他吩咐道:“让陆道藩过来见我。”
卫兵为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就赶紧叫人去了。
……
陆道藩乃是谢无疾手下的一名军官。接到传召的时候,他也刚从城楼上退下来,还在为谢无疾方才那神来一箭回味无穷,抓着身边人兴奋地讨论。
“谢将军这射术简直绝了!那韩风先摆明想在两军面前露一手。他肯定打死都想不到,咱们将军比他更厉害!哈哈哈,想必凉州军今晚回去以后是睡不着了!”
“没错,谁让他在咱们将军面前卖弄的?活该他气死。”
陆道藩正与同僚说得唾沫四溅,两名卫兵忽然挡在了他的面前。
“陆指挥使,”卫兵道,“将军要见你。”
陆道藩一愣,诧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见我?”
卫兵点头:“是。请我们走吧。”
陆道藩顿时懵了。他赶紧回忆了一番,自己近来应该没做什么错事,怎么谢无疾刚打完仗立刻传召他?他心里惴惴不安的,想跟卫兵打听点消息,但卫兵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说谢无疾除了召他之外并没有其他吩咐。
陆道藩无法,只能莫名其妙地跟着走了。
到了谢无疾所在的屋前,卫兵停下脚步:“陆指挥使请进去吧,将军在里面等你。”
“哦……”
陆道藩正要拔腿入内,忽听里面传来阵阵说话声,除了谢无疾外,屋里还有其他人在。他竖起耳朵听了听,认出屋里的人应当是朱瑙。
打从京城剿匪回来,谢无疾与朱瑙的关系便日进千里。先前双方虽也结了同盟,但那同盟多少有点不得已而为之的意思。如今却再无半分勉强,俨然瓷实得如同一家人了。
需知这战场前线十分凶险,朱瑙大可不必以身犯险,可朱瑙还是来了。他说大散关的得失事关重大,所以他亲自把蜀中押运的粮草送过来,以鼓舞延州军的士气。也的确,他的坐镇让镇守边关的将士们士气大振——得了蜀人两年的资助,现在朱瑙在延州军士卒的眼里那简直就像一只炖得喷香软烂的大猪蹄子。那是幸福、满足的象征啊!
陆道藩听到朱瑙说话的声音,也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想到昨晚吃的饼怪好吃的,随后才收起心思,拔步向屋内走去。
他绕过屏风,走进屋内,正要朝里面二位长官行礼,可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愣住了。
只见朱瑙正坐在谢无疾的椅子上,谢无疾则半坐在桌上,桌上摆着一张布防图,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朱瑙笑容满面,谢无疾的嘴角亦噙着笑,目光软软和和地落在朱瑙脸上。
陆道藩眨眨眼,差点没敢认面前这人是自家将军。
他在谢无疾手下做事有几年光景了,就没见谢无疾的姿态这么放松过,更几乎没见谢无疾笑过!这这这,这是谢无疾吗?
——许是谢无疾年纪太轻,相貌又过于清秀的缘故,他要在手下树立威信,从来都是极不苟言笑的。就连走路时的姿态也总是挺拔得像一把宝剑。哪有像这样随意坐在桌上,垂下的长腿还微微晃动的样子啊!
谢无疾听到陆道藩的脚步声,抬起头。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淡去了,人也从桌上站起来,语气淡淡道:“你来了。”
陆道藩傻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没见礼,忙慌张地低下头去:“参见谢将军、参见朱府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