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嘴连声附和:“对对对。救得了今日,救不了明日!”
他二人都是孤家寡人,落草前既无娶妻也未生子。当了山贼之后,再想娶妻更不容易。因此他二人看见寨中其他人家其乐融融,自生妒忌之心。再则寨中粮食短缺,他们自己吃不饱肚子,还得眼睁睁看着食物被分给别人家的老人和孩子,自然心气难平。这些心气转化成了对虞长明的不满,又进而变成了对虞平的支持。
虞平没好气地走了。
过了几个时辰,寨中响起集合的鸣钟声。虞平正在午睡,被钟声吵醒,一肚子火地爬起来出门。
坪地上已挤满了人,虞长明站在搭起的高台之上,身边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那老者面生得很,并不是寨中人。
长明寨里很少会有外人来,此刻集合的寨民全都十分茫然,交头接耳地讨论那老者究竟是什么来头。
虞长明环视四周,见人不多到齐了,朗声开口:“今日起,寨中所有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编成两队。一队每日辰时至午时在后山集合;另一队每日午时至申时在后山集合。赵老会带领你们开凿盐井。”
人群瞬间就沸腾了!
虞平也满脸惊愕,不可思议地看着高台之上的虞长明。什么情况??开凿盐井???
开凿盐井不是件容易的事。所谓盐井,并不似普通水井,而是大号深井,需向下开挖几十丈深,凿穿岩石,方可获得盐卤。取卤水倒在田中晾晒,每天便可析出数斤粗盐。若是盐卤纯正干净,晾晒后便可直接食用。若是盐卤污糟,则还需经过一些工序提纯。如此复杂工序,需要多人合力,因此往往只有官府才有能力组织开采。
蜀中本是产盐之地,早在前朝,蜀中便有不少盐井。然而随着时代变迁,那些盐井逐渐废弛了。由于官府懒怠,弛于管理盐业,懂得识齍水脉、凿盐井之术的人也越来越少。于是盐价高涨,百姓又开始缺盐。
而眼下站在虞长明身边的那位老者,便是如今难得懂得识齍水脉的人、凿盐井之术的人。其实朱瑙早就知道隆城山附近就有一些废弃的古盐井,也怀疑长明寨中应能产盐,所以许久之前便已找到赵老。等虞长明答应之后,他便将赵来送上山来找盐。
上午,虞长明带着赵老去看了山中渗出卤水的石缝,又带着赵老在后山走了一圈。赵老眼光毒辣,一下便找到地方,言明往下开挖必有盐卤。
这是一项大工程,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成。所幸长明寨新收编了一大批劳力,而朱瑙又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粮食,众人无需为食物发愁,便可集中力量赶紧将盐井凿出来。
有人问道:“寨主,我们为什么要凿盐井?”
“为了取盐、贩盐。”虞长明道,“有了盐,我们就能换取足够的食物。”
没有人不知道盐的宝贵,只是不太敢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又有人问道:“寨主,我们后山真能开出盐井吗?”
虞长明道:“赵老说可以,我相信他。”
人群逐渐从震惊之中缓过来,开始兴奋,他们知道后山石缝中会渗出卤水,只是数量很少,勉强够山上人吃。自从山寨人变多以后,大家能分到的盐越来越少,食物也越来越清淡。可现在忽然说能开挖盐井,不仅他们以后都有足够的盐吃了,还能拿出去贩卖。
——那可是盐啊!盐啊!!
又有人担忧道:“寨主,可是贩卖私盐是犯法的。”
虞长明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那人边上立刻有人问他:“犯法?你当山贼不犯法吗?”
提问的人愣了愣,想了一会儿,道:“也是。”
一时间,山上所有人都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和兴奋之中。甚至连孙大头和冯大嘴都挺高兴。这要真有了钱,吃饱不愁了,他们也能穿上棉衣啊!
整个山头上,唯一不高兴的人大概便是虞平。这要真采出盐井来,够他们吃多少年?又要给虞长明增添多少威望?!难不成往后这长明寨便真要随着虞长明永远仁义下去了?!
没有人顾得上他有多不高兴。虞长明雷厉风行,男子们已开始分队登记,决定日后劳作的顺序了。
……
转眼便到了开春时节,天气渐渐转暖。
王伯正与王仲奇正在田里播犁地,忽听远处有人叫他们名字:“伯正,仲奇!”
兄弟俩扭头一看,欣喜道:“陆求雨!”
陆求雨跑到田边,卷起裤腿,拿了一把农具走进田里:“我来帮你们干。”
王伯正奇道:“陆兄,你自己的田不需要忙吗?”
陆求雨道:“没事,今天轮到我休息,活儿有别人干。”
王家兄弟对视一眼,有些奇怪。春耕时节是农户最忙的时候,他们兄弟每天从早忙碌到晚,陆求雨居然有空休息?
他们看陆求雨的目光非但不是嫉妒,反而多了几分同情——活儿少,说明他的田地少,说明他的收成也少啊!肯定是没遇上好地主,可怜了。
其实陆求雨倒也不闲。长明寨中的人挖了一个冬天的盐井,因为人多,他们干活的效率也很高,现在盐井已经初具规模,底下会渗出卤水了。再过不久,第一座盐井就能修完了!
不光要修盐井,春耕时节,山上的人还在忙着种茶田。陆求雨其实也忙了很久没歇过了,今天难得轮到他有一天休息的时间。他闲不住,居然跑来田庄主动帮王家兄弟干活儿。
三人正聊着,忽见有人走到附近。王伯正扭头一看,原来是石三。
“石大哥,来了啊。”王伯正跟他打了个招呼,“嫂子怎么样了?”
石三满面红光:“好多了。今天早上还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哇,嫂子能下地了啊?”
石三笑容咧到嘴角:“是啊。多亏了庄主,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他。”
“咱们把地种好了,今年秋天大丰收,就是对庄主的报答,”王伯正道,“等我们忙完了这里,就来帮你。”
自打大夫来田庄给周氏看过病,又开了药,周氏的病情渐渐有所好转。石三照料她之余,也有空来地里干活了。佃户们知道他家中情况,都很帮忙,今天你帮一点,明天我帮一点,于是石三承租的地里的进度倒也没比别人拉下太多。”
王仲奇道:“求雨哥,你去帮石大哥吧,我们这儿我们自己来就行了。”
陆求雨跟王家兄弟关系好,听他们说过一点邻居石三的事儿。石三是个可怜人,妻子重病,家中破产,亲人逃亡,骨肉分离。而他遭遇的所有苦难,都可以归结于一个原因——山贼祸害。
作为一个山贼,陆求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简直愧疚无比,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
他二话不说,一头扎进石三的地里,疯狂地干起活儿来。
石三被陆求雨的架势吓到了,也赶紧跟着干。
过了一阵,石三自己犁完了一亩地,抬头一看,陆求雨已经帮他犁完两亩地了!
石三目瞪口呆,夸奖道:“陆兄,你真是个好人,帮别人干活都那么勤快。”
陆求雨被好人两个字砸出一身冷汗,继续埋头疯干。
石三看人家干得那么卖力,自己也不能偷懒,不然多不好意思。于是他也加快速度,拼命干起活来。
离他们不远的王家兄弟忙完一阵有点累了,一抬头,发现旁边一块田的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在干活。
王家兄弟:“……”
这种事情会传染,而且也容易激起人的好生之心。人家来的晚的人干活的进度都快追上自己了,这怎么行?于是兄弟俩也不休息了,加紧力气干起来。
不多久,地犁得差不多了。石三走到田埂边坐下,招呼陆求雨:“陆兄,过来喝口水歇歇吧。”
陆求雨确实累得口渴,便走到石三边上坐下。
石三跟他随口聊起来:“我听他们兄弟说,你也是附近的农户?”
陆求雨干巴巴道:“是、是啊。”
石三关切道:“哦,那你可千万要小心山贼。这附近的山贼特别凶残。”
陆求雨:“……”
他不敢聊这个,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你们朱庄主真是个慷慨的人啊。”
石三忙道:“是啊,他真的很慷慨。要不是他,我们早让山贼给害死了。”
陆求雨:“……”
他干笑两声,道:“今天天还挺暖和的。”
石三点头:“开春了,天终于暖和。也真奇怪,一整个冬天山贼一回都没来过?”
陆求雨:“……”这天没法聊了!
“陆兄。”石三奇怪道,“你怎么一头汗?你不舒服吗?”
陆求雨欲哭无泪。得,还是赶紧干活吧!
他二话不说,又一头扎进地里忙碌起来。
第21章 朱庄主,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陆求雨又在地里忙活半天,累得腰酸背痛。他垂着腰直起身,正打算去歇歇,只见远处的田埂上有一道身影正在往庄里走。
那道身影有些眼熟,陆求雨眯着眼看了会儿,疑心自己认错人了,呼喊边上的石三:“石大哥,你看看,那边那个人是你们庄上的吗?”
石三从地里抬起头,顺着陆求雨指的方向看去。那人已经走得很远了,只能看见一道小小的黑影。他不确定道:“好像是王家的老大……怎么了?”
陆求雨小声嘀咕:“我看他背影有点像我们二寨主啊。”
“二什么?”石三没听清。
陆求雨差点说漏嘴,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应该我认错人了。”
石三耸耸肩,弯下腰继续干活。
陆求雨疑惑地看着那道身影。他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像虞平,但虞平似乎没有理由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那人步伐很快,没多久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陆求雨甩甩头,心想八成还是自己认错人了。于是他不再多想,埋头继续翻土。
……
朱瑙今日到田庄巡视,看了下春耕的进展,确认佃户们有无难处需要解决,随后便找了个院子看管事送来的开春时购置新农具、耕牛等物的账本。
程惊蛰搬了一张小桌子,也在边上看书。过了一会儿,他凑过来,指着书上某处问朱瑙:“公子,这是什么字?”
朱瑙看了一眼,答道:“这是爨,烧火煮饭的意思。”
程惊蛰点点头,又回到小桌旁继续看书。
他从前不认得多少字,是跟了朱瑙之后,朱瑙找人教他认的。少年人学东西快,过了不到一年,他已能自己看书了。书上仍有许多字他不认得,对照着上下文猜一猜,往往能猜中十之八九。实在猜不出,便找人解答。这样边看边学,学得更快。
他眼下正在看的是一本兵书,也是朱瑙扔给他看的。
不多久,朱瑙对完了账本,伸个懒腰,扭头往边上看。
程惊蛰正捧着书,神色十分认真。他看书有些慢,许是字还认得不够全的缘故,一本书看了好多天才看了半本。但他有个优点,便是他做什么事都很严谨仔细,看过的东西便记下,绝不囫囵吞枣。
朱瑙闲来无事,叫道:“惊蛰。”
程惊蛰忙用镇纸压住书页,抬头看他。
朱瑙问道:“你看了这些天,可有什么想法?”
程惊蛰想了想,认真答道:“这本书案例详实,我看得很有收获。有许多案例我初读时觉得不可思议,仔细想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譬如?”
“譬如我方才看的一篇,记载的是一场以少胜多的战事。那场战事中,一方有大军一万人,另一方仅有一千人,相差整整十倍。”程惊蛰一本正经地叙述道,“在我看的上一本书里说,如果想要以少胜多,应当在狭窄的地势中采取偷袭,大军施展不开,弱方的胜算会更大。但是在平地作战,就会十分仰仗兵力多寡。因此按理说,千人想要胜万人,应该选在山谷作战,可是那支千人部队竟然在洛阳附近的平原上主动对万人大军展开偷袭……本来胜算应该不大,没想到两边刚一交战,万人大军竟然迅速溃散,最后一败涂地。”
朱瑙一面听一面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程惊蛰道:“原来统领千人的将领特意选在敌方大军经过洛阳的时候偷袭,是因为万人大军里的许多军士都是出身洛阳的百姓。军队常年在外作战,兵卒们路过家乡时,本就有强烈的思乡之心。敌军一来,他们无心作战,还很多人想趁着混乱逃回家乡,结果这批人拖散了整支大军,军心溃散,彻底崩盘。”
朱瑙微微一笑,道:“那千人之将是个用兵奇才。”
程惊蛰挠挠头:“以前我还以为两军交战,谁的将军更勇武,谁的兵力更强盛,谁便能取胜。可看了书上的许多案例才发现,原来胜负成败,竟有那么多变数。最大的变数,既不是将军的勇武,也不是士兵的多寡,而在于……在于……”
他心里明白那个意思,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磕磕巴巴说不下去。
朱瑙提醒道:“人心。”
程惊蛰眼睛一亮:“对!在于人心!”
朱瑙目光赞许。看了这么点书,便能有这样的见地,程惊蛰的资质比他想得更好。他正欲褒奖几句,外面突然响起脚步声。
朱瑙扭头一看,却是一名佃户来了。他问道:“有什么事吗?”
佃户道:“庄主,有个外乡人进了田庄,说想求见你,被我们拦在房区外。他自称姓虞,别的不肯多说。我们要放他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