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胆战心惊地等着朱瑙的后话,可朱瑙却一直没再往下说。刘七心中又惊又疑,终于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高堂之上,朱瑙托着腮,眼睛笑眯眯地弯着,也不知究竟在看谁。
又等片刻,朱瑙终于开口了:“你们可有谁到这高堂上来坐过么?”
众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那是州牧的位置,谁敢轻易去坐?
朱瑙道:“倒也没什么别的。只是我刚发现,坐在这位置上,你们所有人的神情我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包括那些低着头不想让我瞧的,我也瞧得怪清楚的。实在挺有趣的。”
刘七:“……!!!”
他冷汗唰一下就流下来了,整个人打摆似的哆嗦。忽听身边砰的一声,竟是有个家伙比他还害怕,腿一软,直接坐地上了。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连站起来都不敢,连忙翻了个身跪在地上:“州、州牧……”
朱瑙噗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竟没有当众追问那人失态的缘故。
他悠悠道:“周田巡犯下大错,原本应当按律处以重刑。然则剿灭黑山寨,他亦立下大功。他功劳不小,罪责也重,两相抵消,仍当处罚,本州牧会从轻计量。他家中妻儿老母那日险些被山贼屠杀,幸好本州牧派去的人及时赶到,将人救了下来。他受罚期间,他的家人州府亦会好生照料的。”
堂下众人全都屏息听着。
朱瑙接着道:“这话不是吓唬你们——本州牧知道,州府之中如周田巡那样私通贼寇的人仍有不少,好几个我其实都已查出来了。你们或卖老乡老友一个人情,或是遭受胁迫,不得已私相授受,于理不合,于情尚可体谅。再则本州牧重视你们的才干,很想息事宁人。因此今日把所有人都叫来,而不是私下找你们,便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趁着尚未犯下大错,若能立下功劳,非但不罚,还能有赏……”
他笑了笑,道:“该如何做,你们自己掂量吧。好了,今日晨会就说这么多,你们自去忙吧。”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便起身离开了大堂。
他刚一离开,刘七便接近虚脱,腿脚发软,勉强扶墙站住了。朱瑙刚才那番话实在说得厉害至极,即便他知道朱瑙有可能只是在诈他们,可万一不是诈呢?万一他真的已被发现了呢?刚才朱瑙好像有看了他几眼!
想到这里,刘七的侥幸之心已然灰飞烟灭了……
第42章 只要是你交给我的事,我一定做好!
往后数日,朱瑙的治贼大计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黑山寨被剿除,无疑对廊州境内所有山贼都是一个有力的震慑——连这么强大的黑山寨都被剿灭,可见州府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软弱无能的州府了!如今的州府,不仅有决心,更有能力治理山贼之乱。因此那些重金招安的好处大家怕是有命想,没命得了。趁早归降,还能分到几亩田地。若去晚了,只怕非但没有田地,还要被狠狠治罪。
而州府之中,鉴于周田巡落网,亦让不少官员胆寒生畏。他们私下找到朱瑙,或自首或举报。这些官员都和某些山寨有过私下接触,老实一些的,坦诚了自己和山贼的交往;油滑一些的,只说自己虽然认得山贼,曾被山贼威逼利诱,但并未向山贼妥协。自己来自首,只是担心被州府查出与山贼的关系,误以为自己有二心。
不管他们是坦诚也好,是狡辩也好,朱瑙都没有深究。他诈这些人出来,如他自己所说,并不是为了要治这些人的罪。以前宋仁透治下不严,州府风气败坏,加上山贼泛滥,有些抹不开的人情债也是情理之中。因此凡主动前来招认的,他一概不记录也不声张,只要求这些官员去说服他们认识的山贼,管他是劝是哄,反正让山贼早点来归顺,罪行都可从轻计量。官员若有功还可论功行赏。
如此一来,前来归顺的山寨更多,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廊州境内已是十寨九降!困扰廊州多年的山贼之祸大为改善。
山贼们蜂拥前来归顺,一时间州府上下也为安置事宜忙得焦头烂额。
山贼们为了赎罪沦为“田奴”,需要州府拿出土地来安置他们。土地的数量倒是不成问题,这几年灾祸频生,州中有大量闲置的耕地,足够用来分配。可是分配不能闭着眼睛瞎分,其中也有不少讲究。
若是单独从家乡出走的山贼,州府仍将他们安置回家乡,方便他们能够迅速融入;若是举村举乡出走的山贼,则州府会将他们分开安置,以免他们日后再聚众生事;还有一些不愿回归耕地,又或者条件优异者,在考察过后也可编入厢兵,交给虞长明训练教化。
另外还有一批特殊的人,州府官员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安置才好,于是就把他们先都放在州府中,报给朱瑙,等待朱瑙批示。
这天下午,朱瑙忙完手里的事,便带着程惊蛰去看这些人。
两人走到主簿衙的院子门口,只听院子里安安静静,里面仿佛一个人也没有。然而走进院子一看,却见满院子都是少年,约有四五十人。
这些少年多为男孩,亦有少数几名女孩。其中年纪最小者只有八九岁,大多十三四,年纪最长者也不过十五六。按说这年纪的孩子是最有活力的,若在城里乡间碰上三五个,那三五个孩子往往能吵得闹翻天去。可如今三五十个孩子在一起,竟然死气沉沉。他们有些三三俩俩地坐在一起,大多数人却独居一端,神色警惕,不与他人交流。从他们身上全看不到孩子的天真与懵懂。
——这些少年孩童都是前来归顺的山贼里的孤儿。
令人意外的是,山贼中孩童的比例并不低。这些孩子由于失去亲人,失去了倚仗,很容易就被山贼或流民拐卖奴役。由于他们无处可去,并不会逃走,有些孩子当初甚至是主动投靠山贼的。
而因为他们年纪要小,如何安置他们也让州府犯了难。这些孩子能力有限,即便州府给他们分配田地,他们怕也很难靠耕地存活。
朱瑙和程惊蛰进入院子之后,这些少年的目光便齐刷刷聚了过来。他们打量朱瑙,不过更多人目光集中在程惊蛰的身上——惊蛰今年也不过十六岁,与他们年纪相仿。少年们总会对同龄人天然地多一份关注。
见状,朱瑙轻轻拍了拍程惊蛰:“去吧。”
程惊蛰走到院子中间,环视了一圈。这些少年孩童大多身形瘦弱,惊蛰虽与他们年纪相差不多,身材气势却大相径庭。他往那里一站,英姿飒爽,周遭有许多少年竟下意识地对他做出了臣服之姿。
程惊蛰又望了眼朱瑙,朱瑙向他点头,示意他只管说便是。
于是程惊蛰开口道:“谅你们年纪尚轻,年幼失怙,虽曾与山贼同伍,情有可原。州牧说,愿意宽恕你们从前的罪行。你们有想过以后的去处吗?”他语气平和,不像长者那般难以亲近,更容易完成与这些少年人的交流。
少年们大都一脸茫然。这个年纪的孩子,早早失去亲人,生计又困难,根本没有多少主张。
程惊蛰道:“如果你们还有可以投奔的亲朋,可以告诉州府的官员,州府会派人将你们送去的。如果你们早已没有任何亲眷,但想要回归家庭,州府也可以为你们寻找合适的养父母,照料你们的生活。”
还是没有人说话,少年们的眼神多是麻木的。
他们之中不少人也曾有过“养父母”,“养父母”或让他们当了山贼,或将他们卖来卖去。反正他们年纪小,任谁摆布都是一样的,任州府摆布也一样。
程惊蛰又扫视了一圈周围,看见众人神色,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头。他叹道:“又或者,如果你们想留在州府,也是可以的。”
此言一出,众少年皆愣了一愣。留在州府?
程惊蛰道:“留下的话,男子可以跟着我学习武艺和兵法;女子可以跟着州府请的织娘学习女红和养蚕之术。如果你们有什么特长,或是有别的想学的,也可以说出来,州府会尽量为你们安排的。”
少年们的神色立刻由麻木转为惊愕。留在州府,还有人教他们学东西?!
须知这些少年大多都是穷苦出身,打从能下地走路便要帮着家里做事了。失去亲人以后,更沦落到受人奴役差遣的地步,便有人教他们做什么,也是教些简单的粗活累活,要他们立刻去做。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们技艺!更不可能有人让他们想学什么就能学的!
程惊蛰等了半晌,始终不见有人答话,无奈道:“你们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么?”
实则少年们并非需要时间考虑,而是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选择。
忽有一人道:“跟你学习武艺和兵法?”
程惊蛰循声望去,说话的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年纪和程惊蛰差不多大,身量也差不多,在一众瘦弱的孩子里,他算是最不寻常的一个。他胳膊上竟有一些肌肉,看身量和架势,竟也像是个练家子。
程惊蛰道:“你以前学过?”
少年垂下眼。这个问题触及他不愿谈的话题,因此他不肯作答。
他不想说,程惊蛰也便不问了。少年人都是直爽的,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程惊蛰开门见山道:“你觉得我不够格?那我们比比?”
少年有些迟疑。他的确对程惊蛰有所质疑,但这里毕竟是州府,他需要顾忌不少。
程惊蛰却已接了下去:“你想比什么?拳脚功夫?枪法?刀法我练得很少,可能不行。不过以后我也会好好练的。”
那少年听他语气自然,没有被激怒的样子,似乎并不会太将比武的胜负放在心上,于是头脑一热,竟就答应了:“那就比比拳腿。”
程惊蛰道:“好。来吧。”
这时候窦子仪从主簿衙里出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头。他迅速绕到朱瑙身边,低声道:“州牧。”
朱瑙问他:“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窦子仪知道他问的是那个要和程惊蛰比武的少年,忙道:“他叫裴子期。他爹以前曾在折冲府做过校尉,年纪轻轻就死了。他母亲不会当家,家中钱财被人骗走,他母亲便投井自尽了。”
朱瑙不由啧啧摇头。倒是个苦命的孩子,原来是兵家出身,难怪练过功夫。
院子里,孩子们已退到一边,把院子中间的空地留给程惊蛰和裴子期。这时少年们不再是方才那般谨慎畏缩的模样了,眼神都灵动起来,好奇地盯着即将要比试的两人看,显然对这出变故极感兴趣。
窦子仪却有些担心。今日朱瑙把程惊蛰带过来,显然是想培养惊蛰。这些少年若留下,便都会成为程惊蛰的手下。可万一惊蛰上来便输了,以后他要怎么服众?
他低声道:“州牧,惊蛰若输给裴子期可如何是好?”
朱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这般年纪,难道还输不起么?”
窦子仪微微一怔。他想说的是程惊蛰万一在比试中输了,只怕会打乱朱瑙的计划。可再一想,这天底下的计划难道只有一种么?朱瑙亦不是什么按部就班的人。这等小事能有什么大不了?
想到这里,他便也不说话了,专心关注起两名少年的比试来。
程惊蛰与裴子期已摆起架势,当看见对方的架势,两人眼里都多了几分认真。
若要说功底,恐怕裴子期比程惊蛰还强一些。他是从小习武,而程惊蛰自从跟了朱瑙才开始练武,至今也不过两年光景。然而程惊蛰有天分,而且这两年他极为认真,连每天朱瑙午休的时候他都会在院子里拿把兵刃比划不停,功力可谓突飞猛进。裴子期却没有他这样的好运,谁胜谁负,实难定论。
两人伊始都不着急出手,想先试探对方虚实,于是你进我退,我退你进,玩了一番拉锯。率先打破僵局的人是程惊蛰,倒不是他更耐不住性子,而是他更有底气,于是一个刺拳直直朝着裴子期面门袭去!
他动作极快,裴子期尚不适应节奏,来不及躲,只能双臂护头挡下。
这便给程惊蛰制造了一个机会。他趁着裴子期护头的空隙,直接近身,一腿向左横扫扫他的膝窝,一手向右拨他身体,两力相合,将防备不足的裴子期直接撩翻!
只听“砰”的一声,裴子期重重摔在地上!
众人也没料到这才刚开始,竟就有如此大的进展。程惊蛰的动作干脆利落,漂亮至极。几个少年忍不住开始欢呼叫好,院子里的气氛霎时热闹起来。
裴子期先输一招,倒也没有举手投降。他一个鲤鱼打挺,迅速起身,重新展开架势。当程惊蛰再次攻上来的时候,他已有准备,侧头闪开,一个高扫直击程惊蛰下颌!他的腿法灵活,出招又凶,若真叫他踢中下颌,只怕当即就要休克。
程惊蛰眼神一厉,后仰躲开,等裴子期刚一收腿,他赫赫生风的拳头便已紧跟而至。
两人你来我往,迅速过了三五招,都没能从对方手里讨到便宜。局面陷入胶着,众人亦紧张屏息。
当程惊蛰再次主动向裴子期发起攻击时,裴子期忽出奇招,竟非拍格,也不躲闪,双手夹住程惊蛰的拳头,将他向自己的方向猛力一拽!
程惊蛰失了重心,向前冲去,不由瞳孔一缩。裴子期趁着这机会,一拳抡向他的面门,程惊蛰已无法抵挡,只能偏头躲闪,闪得不及时,被拳头砸中侧脸。然而失重之际他竟也变出奇招,膝盖猛地一顶,竟正顶中裴子期腹部,两人齐齐向地上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