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白讪笑着不接话。
其实捡几个孩子原本也没什么,只是对于他们这些流民而言,的确是不合适的。
要知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这不是什么丰衣足食的年头,他们本就只是一群颠沛流离的流民,自己活得就够艰难了。所有老弱残病全都是累赘。而那老铁头自己都算是个累赘了,还整天往回带更多累赘,换谁谁能受得了?
再则他们已被官府通缉,不说他们犯的那些事,原本官府对于大批流民聚集在一起就十分忌讳。这人越多,躲藏起来就越难,被官府抓住的风险就越大。对于大多流民而言,除非是自己的亲眷,要不然真没人会把这么多孩子带在身边。
卫玥收起地图,转身大步向人群停留的地方走去。那气势汹汹的,像是要去把新捡回来的孩子给扔出去似的。
陶白连忙跟上。
人群就在不远处的山洞口,卫玥是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想事的。两人穿过林子,走没几步便看见了山洞口围着的众人。
老铁头的身边果然多了个陌生的孩子,瞧着也就八九岁左右,个子瘦瘦小小,面孔黝黑,一脸怕生的样子,缩在老铁头身旁不敢乱动。
卫玥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那孩子吓了一跳,立刻往老铁头身后躲。
瞧见卫玥过来,老铁头倒是丝毫不慌张,一边慈爱地摸着那孩子的头,一边仰起满是皱纹的脸朝着卫玥笑:“小卫,我瞧这孩子可怜得很,无依无靠的,咱们把他一块儿带着吧?”
卫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凶巴巴地问那孩子:“你要跟着我们吗?”
小孩看看老铁头,又看看卫玥,抓着老铁头的衣摆怯生生地点头。老铁头又摸摸他的脑袋。
卫玥又恶声恶气地问道:“你要跟着我们,会被官兵抓起来。你不害怕吗?”
小孩显然是怕的,人又往老铁头背后缩了缩,手却没松开——比起害怕官兵,他更害怕继续一个人流浪了。
卫玥瞧着他这样子,心烦了啧了几声,没好气道:“算了!反正官兵要是找来了,我们跑的时候可顾不上你。你也别跟着我们跑,自己找个地方躲躲,官兵不为难你们这种小孩。听懂没?”
小孩眼巴巴地点头。
卫玥挠挠头,左右观望道:“谁弄点吃的给他呗。瞧瞧他都饿成什么样了!”
老铁头忙道:“烧着呢,一会儿煮点粥给他。”
卫玥撇撇嘴,转身走开了。
他身后,陶白露出一脸傻笑。他就知道卫玥嘴硬心软,不会真把孩子赶出去。
他们这支队伍人虽然多,可大多都是老弱残病,搁在别处其他流民还未必肯收他们,也就是卫玥愿意带着他们,让他们在乱世中之中有条活路。至于难处?有卫玥在,什么难处他都能解决!
过了会儿,卫玥叫上陶白,又点了两个人,让人跟他一块儿走。
陶白问道:“卫哥,我们去哪儿?”
卫玥道:“去田庄。”
众人一愣,立刻打起精神。他们知道,卫玥要带他们去他们下一个目标地点查探地形了。
卫玥这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心思倒是十分细致。即使他们已经有很多人,但他从会带人莽撞地明抢。他会花很长时间做细致的调查准备,等有把握后再下手。这样虽然麻烦一些,可他们却能付出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收获——若真让这些人明刀明枪地去抢,他们一没这个胆,二也没这个本事。只怕是两方一交手,他们先让人给打死了。
正因为如此,虽说他们先前刚从刘家庄弄来了不少粮食,却已经开始为下一次行动做准备了——他们的人正变得越来越多,这个月又新来了几个,眼下已快三十人了。而卫玥也要花不少时间为行动做准备,等他们山穷水尽的时间再准备就来不及了。
卫玥选定的下一个目标距离他们的歇脚点并不太远,几人走了大半个时辰,翻了一座山,便瞧见前方的田庄了。
只远远地瞧一眼,陶白的眼睛便亮了,情不自禁道:“嚯,这地方地势可真好!”
他们前方的田庄背水面山,风景秀丽,一看就是个水土富饶的风水宝地。
陶白羡艳道:“住在这里的人家一定很富吧……”
“那肯定啊。”卫玥挑眉道:“你知道这田庄的庄主是谁吗?”
陶白奇道:“谁啊?”
“朱瑙。知道不?”
陶白怔了一怔,大骇道:“朱、朱、朱瑙?!是那个朱瑙吗?”
卫玥摸了摸下巴:“叫这名字的人应该不多吧?”
“阆州牧朱瑙?!这田庄是他的?!”
“啊,”卫玥点头,“就是他的。”
他们眼前的田庄正是当初朱瑙买下的第一个田庄。也正是通过这个田庄,朱瑙才与虞长明的长明寨搭上关系。如今阆州的山贼之乱已彻底平息,这山庄仍在朱瑙名下,里面的佃户也如常生活着。
卫玥拔步朝着那田庄走去,刚走出没两步,就被陶白给拉住了。
“卫卫卫哥,”陶白磕巴道,“既既然是朱,朱州牧的田产,我们还是不不不要太岁头上动土了吧……”
阆州牧朱瑙的厉害他们没见识过也听说过。当初蜀地那么多山贼,全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尤其是那最为凶残的赵屠狼,听说下场是被人剁成肉泥,最后连根完整的手指节都找不出来。这要是得罪了他,下场不堪设想啊!
卫玥倒挺不以为意的:“怕什么?我们已经被阆州府通缉了,难不成不偷这家偷别家,官府便不抓我们了?反倒是这里瞧着富裕得很,若是能得手,我们大半年的生计不必再愁,到时躲回剑州去,他们能耐我们如何?”
陶白仍然胆战心惊,然而卫玥已经不由分说地朝着田庄走过去了。陶白左右为难,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快步跟上。
这次卫玥出来打探情况,除了陶白之外,还另外带了两个年轻人。快到田庄口的时候,卫玥叮嘱道:“一会儿进去以后少说话,跟着我见机行事就是。务必记住你们看到的所有事情和田庄里的地形。回去以后我会绘制田庄的地图,若有什么缺漏错误之处,需要你们帮忙补上。这地方我们最多只来三次,所以千万打起精神了!”
那两名年轻人是头一次跟着卫玥出来查探,闻言不解道:“为何只来三次?是怕来多了会被庄民发现我们的身份吗?”
“不是。”卫玥淡淡道,“是怕来多了,我们便下不了手了。”
那两名年轻人登时愣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今这天下,又有几人活得美满富足?多数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苟且偷生罢了。众生皆苦,而他们这样的人若想活下去,便不能想得太多,想得太深。
卫玥不再多言,已带头向庄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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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落,寒风猎猎。
惊蛰拢了拢衣襟,朝着已经被冻僵的手哈气。他的身边不时传来少年们咳嗽和吸鼻涕的声音。
惊蛰回头看了眼被同伴们,只见同伴各个被冻得脸色青白,鼻尖发红。冬日的荒郊格外寒冷,他们已在郊外查了数日,都有些风寒侵体了。
“惊蛰哥,咱们今天什么时候能回去啊?”一位名叫曹黑的少年揉着鼻子问道。
程惊蛰闻言心烦地揉了揉眉心。
朱瑙刚将这个任务交给他的时候,他的确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而待冷静下来细细想想,他便有了思路。他仔细研读了与卫玥相关的所有卷宗,推断出了卫玥等人的活动范围和活动习惯。一旦有了方向后,他便带着几个年纪较大的少年们出来排查了。
少年们也都是头一回执行任务,刚接到任务的时候他们十分兴奋,全都摩拳擦掌想要好好干一回,立个大功劳。然而等他们真正开始做时,才发现这原来是件苦差事。
他们每天挨个村庄走访,向村民们打听最近有没有见过奇怪的异乡人。凡路上碰上流民,也要抓过来仔细盘问,看他们有没有卫玥等人的消息。查了这好几天,他们问得是口干舌燥,结果却也仍然一无所获。少年们都快失去信心了,就连程惊蛰也开始有些自我怀疑了。
——他的推测是正确的吗?卫玥等人真的会在这附近吗?如果不在这里,又会在哪里呢?
心烦了一会儿,程惊蛰拿出地图来看。四周的少年们也纷纷围过来一起看。
“惊蛰哥,这附近还有别的村庄吗?”一人问道。
“有。”程惊蛰指了指地图,“从这里再往东走五里,还有一个田庄。”他顿了顿,道,“那是州牧的田庄。”
“哎?朱州牧的田庄吗?”
“既然是朱州牧的田庄,那帮毛贼应该不敢过来才是吧?我们还有必要再去盘查吗?”
“是啊,五里地呢……真要过去的话我们天黑之前就回不去了……”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大多人的态度都是消极的。五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也真不近。他们又冷又累又饿,实在想回去了。
程惊蛰有些犹豫。这块区域就剩这么一个田庄还没盘查过了,要是今天查完没收获,明天他们就去其他方向,不会再来了。可要是今天不去,明天为了这个庄子再跑来一趟,还得再耽误大半天的时间。一直没进展,他的心里也很焦急。
然而他的同伴们都已经很累了,天色也确实很不早了,再撑下去,就怕有人会病倒。最后一间田庄,到底还去不去查呢?
程惊蛰正犹豫间,忽听有人道:“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过去看看。”
此言一出,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人竟是裴子期。
第一次出任务,裴子期表现得异常积极,每天最勤恳的人就是他。他好像急于借着这次机会证明自己似的。
裴子期说完之后,不顾众人的反应,已独自转身向田庄的方向走去。惊蛰愣了愣,犹豫片刻,眼瞅着裴子期已快走远,忙吩咐年纪最长的少年道:“你带着他们去休息,我跟子期一起过去看看。”
说完把地图一收,快步朝着裴子期追了过去。
第69章 猫捉老鼠
“子期,等等我。”
裴子期回头,见是程惊蛰,就停下等了一会儿。惊蛰很快追上来,与他一同往田庄的方向走去。天色已经晚了,若不加快脚步,等天黑了他们回去的时候容易找不到回程的方向。于是两名少年脚步急促,转眼就已走出数百米。
惊蛰一心只想快点盘查完最后一个田庄,倒也无心闲聊,只闷头往前走。走了一段,忽听边上的裴子期开口叫他:“惊蛰……”
“嗯?”
裴子期问道:“你是怎么认识朱州牧的?”
惊蛰转头。逆着黄昏的光,他看不清裴子期脸上的表情,奇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裴子期言简意赅:“好奇。”
这个理由倒也很合理。这些事情本就没什么不能说的,惊蛰便将当初他在闹市之中如何遇见朱瑙,朱瑙又如何替他付了偷包子的钱的事情告诉了裴子期。
裴子期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你的命果然很好。”这话说得很轻,不像是说给程惊蛰听的,倒像是自言自语。然而程惊蛰还是听见了。
“我的命很好?”惊蛰愣了一愣。
这话听着很稀奇,至少在此之前,还从来没人这样对他说过。他小小年纪失去亲人,怎么也当不上“命好”二字。不过他也没有反驳。因为这话是裴子期说出来的。
裴子期与他一样年少失怙,不同的是,他比裴子期早了两年遇上朱瑙,就少了两年的颠沛流离。命好不好他不知道,可他的运气的确是比裴子期要好一些的。
片刻后,他平静地问道:“裴子期,你的命难道不好吗?”
裴子期诧异道:“我?”
他立刻就想反驳,然而话没出口,却又愣了。
他本想说自己遭遇过的不幸,然而他所遭遇的那些,惊蛰大多也曾都经历过。他说程惊蛰命好,无非是与自己相比,两人明明年纪相仿,惊蛰已是朱瑙身边的左膀右臂,他却只能在北府中与其他少年一起学习。就连他从小练习的武艺,也已比不上只练了两年的惊蛰。同人不同命,大抵说得便是如此。
然而若要说他命不好……他又见过更多孤苦无依的人,与他们相比,他的命也不算差了。毕竟,即便晚了两年,他还是遇到了朱瑙,还是得到了学习的机会。
裴子期不知说什么,两人间的气氛又沉默下来。
惊蛰看了他一眼,又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冬日的日落非常快,眼下夕阳已快沉入地平线了。他道:“我们再走快些吧。”
裴子期点点头:“好。”
两名少年愈发加快脚步,向前方的田庄跑去。
……
不多时,两名少年终于来到田庄入口。
天色已快黑了,在外劳作的人们早已回家去休息,只有寥寥几道人影仍在外走动。惊蛰眼尖,立刻看到了正抱着一筐刚洗完的衣服往回走的王仲奇。
“王仲奇!”他立刻追了过去。
王仲奇闻声回头,见来人是惊蛰,不由露出惊喜的表情:“惊蛰,好久没见你了。你怎么这时候来?”
程惊蛰跑到王仲奇面前,裴子期亦立刻跟上。
惊蛰道:“仲奇,我是来调查的。你们庄里最近可有见过可疑的异乡人?”
“调查?”王仲奇道,“又是为了刘家庄被流民打劫的那事儿吗?”
惊蛰奇道:“你知道?消息已经传到你们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