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玥望着田里的年轻人,迟疑片刻,叫道:“赵老大,赵老二。”
赵家兄弟忙上到他身边,问道:“卫哥,什么事儿?”
卫玥朝着那对父子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你们去问问他们,愿不愿跟我们走。”
赵家兄弟一愣,那年轻人今日杀了地主的家仆,往后不会有好果子吃。他的全家人怕也都会遭到牵连。倒不如就这么走了,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赵老大忙道:“好,我们这就去。”说着拉了拉弟弟,兄弟俩就往麦田里去了。
卫玥没有停下等他们,一队人马停在这里太过招摇,他便领着队伍继续往剑州城的方向走。陶白走在他边上,帮他牵着马,时不时往后看看。
卫玥则放眼眺望广袤的田野。金黄在往年都是个喜庆的颜色,也不知为何今年看着却显得萧瑟。
今日的风不小,一阵接一阵地吹,嘤嘤呜呜的,让人分辨不清究竟是风声,还是远处有人在哭。
卫玥忽然道:“先前我还不大明白,朱瑙为什么让我秋收以后再动手。眼下倒是明白了。”
陶白茫然地回头看他:“卫哥,为什么?”
卫玥道:“你不觉得最近剑州的天都阴沉沉的么?”
陶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今天的天其实不算坏,天空蓝蓝的,只是没有太阳。仔细想想,最近好像都是这样的天气,也没怎么下过雨。可不知道为什么,被卫玥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好像是这样,每天都觉得阴郁沉闷。也不知这感觉到底打哪儿来的。
卫玥道:“今年比去年乱得更厉害了。”
陶白点点头,附和:“是啊,我们这一路过来,都遇到好几拨贼了。”
他们所过之处,几乎每个村庄都被偷抢过,每走几里就能看到成群结队的流民。说起来也怪凶险的,他们这队人都被流民盯上过几次,差点就让人抢了。幸亏他们人多,手里又有武器,那些流民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卫玥道:“我以前想过一件事。你说这世道,穷人的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穷,富人的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富,这日子是不是就没有变数了?反正我想不出能怎么变。就连我们这些做贼的,也都只敢去偷穷人家,不敢去偷富人家。当官的也庇护富人,不庇护穷人。富人大概要永远富下去,越来越富,越狠心越能富。”
富人田连阡陌,家仆众多,能在田野中修建堡营墙,在城池里修筑高墙大宅。不是做贼的不想从富人下手,而是他们没有这样的本事。他们能够得手的,往往也只有那些连高墙都修不起的穷人。
陶白被他说得脸上有惭色,卫玥自己反倒没有,仍旧很淡然。惭愧之类的想法对于他来说只是庸人自扰。
卫玥又道:“不过最近我发现,其实还是会变的。流民的日子过不下去,只能去抢没钱的农户;没钱的农户日子过不下去,只能反抗不够厉害的地主;不够厉害的地主日子过不下去了,可能就得反抗官府了。要是连官府的日子也过不下去,就到了富人把钱财往外吐的时候了。”
陶白听得懵懵懂懂,不知道卫玥到底想说什么。而卫玥没有再往下说,于是他只能去回忆卫玥前面说了什么。想着想着,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卫玥。
卫玥回头看了一眼,赵家兄弟已远远地追过来了。又一阵风吹过,他拢了拢衣襟,吩咐众人道:“我们走快点,争取早点进城。城里好歹还安全些。要不然我们这些做贼的装几日阔人就让别的贼给抢了,简直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众人也被沿路的流民那虎视眈眈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慌,连忙加快脚步,朝剑州城的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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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州府内。
朱瑙门外响起敲门声,他道:“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惊蛰:“公子,剑州哪里送消息来了。”
朱瑙问道:“怎么说?”
惊蛰道:“说是日子已经定好了。十月的最后一日。”
朱瑙点点头,吩咐道:“把虞长明和窦子仪叫来吧。”
惊蛰道:“是。”
不多时,窦子仪来了。又等了好一阵,虞长明也来了,身上穿着厢都指挥使的制服,风尘仆仆的,一看就是刚从训练场上下来。
朱瑙道:“说是日子定好了,十月底。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窦子仪舔舔嘴唇,显得颇为忐忑。虞长明倒是如常,只怀疑道:“那个卫玥能成吗?”
朱瑙摸着小事道:“这么点事情,他应该也不至于办砸了吧?”
虞长明、窦子仪:“……”这都叫小事的话,还有什么叫大事?
其实卫玥的计划若是实施得到位,做起来确实也不算太难。
当日朱瑙给卫玥的任务是拿下剑州府,所谓的拿下,便是要剑州官府垮台,让朱瑙能够顺利进驻。这任务普通人乍一听都以为要血洗剑州府才行,可其实想要达成目的,并不需要这样大动干戈。正所谓上兵伐谋,下兵伐城,就是这个道理。
卫玥在接下任务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打听消息。因为他本身就是剑州人,对剑州的局势还是较为熟悉的。他花了很大的力气,详细打听了剑州府的官员们的情况,以及本地一些豪强大族的消息。
在打听完消息之后,他又招募了一些人手,然后摇身一变,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位从成都来的商人。他给自己编了个全乎的身世,号称他家是成都的大户人家,家里子嗣众多,他上有哥哥,下有弟弟,他不尴不尬地夹在中间,不太受家中的重视。因此他想自己做出一番成就,好得到家人的改观。于是他带了些人手离家游历,一路北上,找寻机会。
他到了剑州以后,发现剑州的矿产丰富,这些矿产若能开采后运去工商更为繁荣的成都,实在是一笔发财的生意。于是他便托了些人和剑州官府搭上关系,想要促成此事。
卫玥这些年坑蒙拐骗,扮过不少身份,假扮一个商人也是信手拈来。而且朱瑙也出了不少力,他教了卫玥不少经商上的事,又把跟随自己经商多年的几个人手也拨给卫玥帮忙,使卫玥看起来更像个商人。不仅如此,也是他发动了一些关系,先将卫玥引荐给剑州的商人,剑州的商人在相信了卫玥的身份后,又逐一向上引荐,最后才真正引荐到官府之中。
而假扮成商人后,卫玥并没有用一掷千金挥霍无度来加强自己的伪装。相反,他行事十分低调,只在剑州城里置办了一间小宅子,用度一切从简,贴身的衣服穿了昂贵的丝锦,外面见人外袍却只是普通的绸子。他的身份也只跟几名商人透露,绝不再往外宣扬。
他这样做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反而更让人深信不疑——越是巨富人家出来的公子,越没有摆阔的必要。且眼下剑州形势如此混乱,谁刻意露财,反倒显得奇怪。
他开采矿产的想法透露给剑州府后,引起了剑州官员们的极大兴趣。剑州在蜀中算是贫瘠之地,再怎么苛捐杂税,收上来的钱也有限。官员们本就发愁该从哪儿弄钱。而剑州虽有矿产,但官员们一不懂如何开采,二不知如何致用。若有人能替他们包办,他们只需坐着分钱,自是再好不过。
原本吊起了官员们的胃口,卫玥就应该趁热打铁了。但他并没有,反而隔三岔五带着人往阆州跑一跑。因为他发现阆州也有矿脉,且阆州的治安还比剑州好一些。
原本剑州府的官员们对卫玥的身份还有那么点存疑,想先晾着他,慢慢查实他的身份背景。结果卫玥跑了两次阆州后,剑州府的官员们反倒急了,什么疑点都先抛下不管,赶紧笼络起他来,免得他去了阆州就不肯回来了。
卫玥装模作样地和剑州的官员接触了一阵,把官员们哄得是云里雾里。眼见朱瑙给他的时间差不多了,他也开始了他的最后一步计划——
鸿门宴。
……
剑州城。
十月三十日是个雨天,一整天绵绵细雨下个没完。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湿哒哒的,叫人难受。
深秋以后,天黑的时间比往常早不少,再加上下雨,刚过申时太阳就已沉入地平线下了。官府中的官吏们忙完了手上的工作,接二连三回去休息了。
周天暮整理完手上的公文,他的身边已经没人了。他又坐了一会儿,等外面天色黑透,才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往外走。出了二堂后,外面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人影。他心头一喜,继续慢吞吞往外走。
这一路一直走到大门口,除了值更的,州府里的人已经全走完了。他心情甚好,开始哼起了小曲。
跨出大门,他往城中的方向走,打算趁着茶馆还没全关门去喝杯热茶暖暖身。这天气已经有点冷了。然而刚走没两步,后面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周功曹,你可算出来了。”
周天暮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一名男子站在州府的高墙边上,他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男子笑道:“我是来接周功曹赴宴的车夫,我们赶紧走吧,时辰都已经过了,那边怕是已经喝起来了。”
周天暮面色讪讪:“既然已经晚了,要不我就不去了吧?不然打搅了大家的雅兴。”
车夫道:“那不成。卫公子吩咐过,他今日给每位贵客都准备了大礼,让我们务必把每位贵客都接到。”
周天暮暗暗翻了个白眼。
那位卫公子他知道,据说是从成都府来的一位富家公子,家里非常富有,生意做得很大,还有亲戚在成都府当官。他出来闯事业,看中了剑州的矿产,最近一直在跟官府打交道。官府里的几位大官都十分想要促成此事,于是双方打得火热。今天据说是那位卫公子的生辰,他在剑州亲戚朋友不多,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官府,所以他摆了酒席,邀请了很多官员出席。
周天暮倒不是讨厌卫公子。只是他跟那位卫公子根本没有任何交情,他也不知道开矿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但他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卫公子的宴请名单上。他原想着去赴宴的几位官员分量已经够了,他便是不去也没什么所谓,就不想趟这趟浑水。他故意拖到那么晚才出来,以为能躲掉,没想到还是被逮住了。
原本他偷偷摸摸溜了,事后找个借口糊弄过去,想来也不大要紧。但现在车夫拦住他了,他还强行拒绝,这确实有点太不给面子,恐怕要得罪人。
他犹豫片刻,终是无奈道:“对不住,我方才肚子不舒服,所以才出来晚了。既然卫公子盛情难却,那我们赶紧去吧。”
他上了马车,马车便走了。
……
马车在一间宅邸门口停下,周天暮走进去,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只听里面乐声阵阵。他顺着灯笼的布置走进去,只见宴席就设在后院里,一群女子正在歌舞助兴。
这场宴席并不算太热闹,拢共就来了不到二十人,除了卫公子和他的几个朋友,剩下的都是州府里的大官。席上有一个位置空着,大概就是留给他的。
他心里更纳闷,也不知道请他来干嘛。趁着大家都在看歌舞,他悄无声息地摸过去,偷偷入席,也没怎么引起旁人的注意。
不一会儿,有人过来把众人的酒杯全添满了。
歌舞演过一个精彩的段落,众人的注意又回到酒席上。
卫公子举起酒杯,朝众人道:“多谢大家今日来给我祝寿,来,干一杯!”
众人连忙举起酒杯,说了些祝词,纷纷饮下。
周天暮不爱喝酒,只爱吃茶。混在人群里抿了一小口,就把杯子放下。然而那卫公子扫视了一圈,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道:“诸位给我卫某面子,今日可要喝个不醉不归才行。”
周天暮:“……”
他心里腹诽了一句,硬着头皮把酒都喝了下去。
添酒的人立刻又上来了,再次把众人的酒杯一一添满。为了添得速度快一些,还来了两个人,一人专给卫玥左边他的一些商人朋友添酒,一人给他右边的官员们添酒。
众人聊了几句开矿的事,卫公子又举杯,豪迈道:“来,干了这杯!”
所有人再次举杯尽饮,周天暮痛苦地又灌下一杯。
众人继续聊天。
今日的酒烈得很,只喝了两杯,周天暮就有些晕晕乎乎了。他知道自己酒量不甚好,以前也醉过几次,但今日不知为何,晕得格外厉害。幸而他不是主客,也不用怎么说话,就自己低着头缓解酒劲。
添酒的又来了,卫公子又劝酒。添酒的又又来了,又又有人劝酒……
周天暮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几杯,忽然间,他听见身边“咚”的一声巨响,把他吓了一跳。他瞪着迷迷糊糊的眼睛看了办法,才发现原来是坐在他边上的人滑到地上去了。进而他又发现,歌舞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他恐怕是真醉了,所以才一点没有察觉。
又听“砰”一声,席上有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没站稳,直接扑桌上了,打翻一桌酒菜。
周天暮甩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效果却很有限。不仅是他,大半桌的人都跟他一样东倒西歪,烂醉如泥。可还有小半桌的人坐得笔直,毫无醉态。
外面有人跑了进来,跑到卫公子身边:“卫哥,外面的人都放倒了。”
“哦?”卫公子起身,衣摆一撩,一只脚踩到椅子上,再不像教养良好的富商,反倒无赖气十足,“啧啧,这也太他妈顺利了吧,这帮酒囊饭袋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