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瑙奇道:“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袁基录又是一愣:“啊?”
朱瑙想了想,道:“其实我这人挺心软的。”
袁基录以为又有转机,忙竖起耳朵听他的话。
朱瑙道:“士兵说你哭闹得很惨,临死前最后的心愿便是见我一面。我便来让你见见,免得你留下遗憾。见完了,我该回去了。真的还有很多公事要办啊。”
袁基录:“…………”
他希望朱瑙是在逗他玩,但朱瑙真的带着程惊蛰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或者朱瑙今日来此见他这件事才真的是在逗他玩。
袁基录死死瞪着远去的二人的背影,瞪得眼珠几乎要脱眶。
片刻后,狱中又传出袁基录撕心裂肺的叫骂声:“朱瑙!!!你这逆贼!!!你这畜牲!!!你给我回来!!!”
朱瑙摇头啧了两声,揉揉被震得耳膜,赶紧走远了。
……
成都城内的一间民宅。
卢清辉走到门口,守在门内的两名侍从忙起身道:“少尹,你要出去么?”
卢清辉默然片刻,点头:“我想出去走一圈。”
那两名侍从忐忑地对视了一眼。自打兵乱之后,卢清辉躲到了这里,数日来几乎没有出过门,尤其是朱瑙进城以后。他们听说朱瑙一直派人找寻卢清辉的下落,更对卢清辉严加保护。
卢清辉一贯厌恶朱瑙,亦曾阻挠过朱瑙的事。若他落在朱瑙手中,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再则就算朱瑙不对卢清辉如何,卢清辉心高气傲,本就无法接受眼下的情形。这数日来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身形已消瘦了几大圈。
片刻后,侍从还是把门打开了。成天躲在屋子里也不是事,让卢清辉出去走走,没准他的状态还能好一些。
两名侍从陪着卢清辉出了门,走到城内,看到几处坍塌和烧焦的房子,卢清辉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侍从忙小声解释道:“少尹,这是那天乱军弄的。”那日乱军进城的时候,卢清辉的手下便护着他躲起来了,这么多天来还是卢清辉第一次看到遭乱后的成都城。
卢清辉点了下头:“我知道。”又道,“比我想的好一些。”
一名男子正在收拾一间被烧过的店面,卢清辉见状走了过去。
“这是你的店么?”他问道。
那名男子愣了愣,道:“对啊。”
卢清辉又道:“损失很多吧?”
“是啊。”那人叹道,“店里的钱都被乱军抢了,货还全给我烧了,真是亏了血本了。”
卢清辉问道:“那你恨么?”
那人又是一愣。他从前没有见过卢清辉,就算见过,眼下卢清辉暴瘦那么多也认不出来了。他见卢清辉平民打扮,还以为他也是同病相怜的百姓。
于是他长吁短叹道:“恨啊,怎么不恨?官府里的那些狗官成天办狗事,在城外养一群土匪,亏他们想得出来!幸好到月底袁基录那个狗官就要被处斩了,真是大快人心!”
这人嘴里说的狗官显然只指成都原来的官员们。卢清辉又问道:“那你不恨朱瑙么?”
那人愣住,满脸茫然,显然没弄懂卢清辉的逻辑。
“恨朱州牧?为什么?朱州牧可是难得的好官!”那人道,“我们这些房屋被损毁的只要报上去,他就肯派兵给我们重建,还贴补我们银子。要我说,原来成都府那些狗官全加起来都比不上朱州牧一根小指头呢!”
卢清辉的两名侍从听不下去,想要上前理论,却被卢清辉抬手制止了。
卢清辉似乎想冲那人笑一笑,又笑不出来,只对着那人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
第91章 卢清辉
顾七今年九岁,父母早亡,他已在成都城里靠着乞讨为生两年了。
他照常捧着陶碗在路边乞讨,忽见不远处有个年轻人走了过来。那年轻人神色癫癫,走不了几步就拉住路边的人问话。被他扯住的人大多以为他是疯子,警惕地躲开了。也有人停下陪他说话,可说了没几句,那年轻人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不多久,和人搭完话的年轻人脚步虚浮地走过来。
眼下不是什么好年头,寻常人看到乞丐都会躲开,寻乞的要自己厚着脸皮贴上去纠缠,把人缠到受不了,才有可能讨到一些东西。
顾七看那年轻人打扮不算太穷酸,连忙捧着碗凑过去,一面颠碗,一面伸手拽年轻人的衣角。
“公子行行好,给点钱,给点吃的吧。”
离那年轻人不远的地方有两个男子,那两个男子原本走得不远不近,不像和年轻人有什么关联的样子。可看到顾七的动作后,那两人竟立刻凶神恶煞地冲过来。
顾七吓了一跳,连忙松手往后退。幸好那两个男人还没冲上来就被年轻人抬手拦住了。年轻人冷淡道:“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那两个男子讪讪地退回去。
顾七这才知道那两人原来是年轻人的侍从。这年轻人倒有些深藏不露。
年轻人从袋里掏出一些钱,放进顾七破破烂烂的陶碗里。顾七看到那钱的数量,顿时眼睛一亮:这人必是一位低调出行的富家公子了。只是不晓得这位富家公子为什么这么瘦,难道有幸生在富贵人家却不爱吃东西么?
顾七忙不迭鞠躬:“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富家公子给了钱却没走,弯下腰看着顾七。这人本身长得是俊秀的,可他瘦得脸颊都内凹进去,再加上神色很是肃然,看得顾七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问道:“乞儿,你知道朱瑙么?”
顾七一愣:“啊?”
乞丐成天在街上混迹,其实消息比普通人还更灵通些。他不晓得这人什么用意,谨慎地答道:“是说阆州牧朱瑙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顾七又是一愣。这富家公子恐怕是有些不正常,怎么会在路上管人问这些?
然而年轻人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好像非要听到他的答案。
顾七犹豫片刻,把碗抱得更紧一点,就怕自己说错话这人会把刚才的赏银拿回去:“什么叫觉得他如何?”
年轻人道:“他做了成都府的官,你觉得好还是不好?”
顾七年纪虽小,可过了两年乞讨生活,已是少年老成。他想先判断出年轻人的立场,再顺着他说些让他舒心的话,可这年轻人眼神空洞惘然,让人摸他的不清底。
顾七只能捡着中立的话道:“朱州牧才刚进城,什么事情都还没做,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当官的说的和做的都不一样,总得过两年再看看。”
顿了顿,小声补上一句:“我希望他是个好官。”
年轻人眼波闪了闪。
片刻后,年轻人又问道:“那你觉得从前成都府的官员如何?”
顾七微怔。他七岁开始行乞,世态炎凉见得太多,世风日下听得太多,被官吏驱赶欺辱更是数不胜数。
片刻后,他控制不住讥酸地问道:“乱军进城,那些狗官还没死光吗?”
他小小年纪,说起这话来有种天真的残忍。
年轻人怔住。
他这一怔怔的时间有些久,顾七渐渐发现不对劲,担心地抱着陶碗后退,怕自己说错什么会被人把钱收回去。
那年轻人却突然开始笑。他笑起来没有声音,只是肩膀在抖,让人分不清他究竟在笑在哭。过了一会儿,他整个身子都抖起来,嘴咧得很开,顾七才发现原来他确实是在笑。
但这笑又笑得很是瘆人,年轻人的嘴角咧到了狰狞的程度,眼泪也笑出来了。
顾七害怕地不断向后退,一抬头,才发现年轻人的两个随从正恶狠狠瞪着自己,那眼神像是要把自己的皮都给扒了。他想逃走,可路被年轻人的随从封住了,他逃不掉。
又过片刻,年轻人用手抹了把脸,把笑出的泪花抹去了,摇着头站起来。
他转身要走,没走两步又想起什么,重新回到顾七面前。顾七大气都不敢喘,就怕自己惹上了什么祸事。
然而年轻人只是解下钱袋,把钱袋里剩余的钱全倒进顾七的小破碗里。顾七愣住,忙抬起头想看年轻人的表情,而年轻人已经低着头转回过身,慢慢走开了。
……
卢清辉回到住处,刚关上门,他的两名侍从立刻急不可耐地开口。“少尹,那些愚民根本什么都不懂,他们说的话你别……”
他们没说完,卢清辉平静地抬起手把话截住了:“我想回房睡会儿。”说完便进去把门关上了。
两名侍从面面相觑。
“少尹没事吧?”
“不知道……希望他睡一觉会好点儿。”
“唉……那些老百姓懂什么?大字不认得还满口胡说八道!少尹今天怎么回事,怎么想到去跟那些人搭话呢?”
“是啊,我也不明白。少尹是不是最近闷坏了?太反常了……”
两名侍从回到门口守着,过了一会儿,他们隐约听到卢清辉的房里传来动静。
“什么声音?”
“好像有东西倒下来了……”
两人放心不下,又回到卢清辉门口,拍门轻声叫道:“少尹?”
等了片刻,里面却一点声音也无。推推门,门却从里面闩上了。
两人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又拍门大叫几声,仍然不得回应,于是两人顾不得许多,赶紧一起撞起门来。
不多时,薄薄的木门被两名侍从撞开,屋内的景象吓得他们倒抽一口冷气——
卢清辉用几件衣服扎成一根长绳,把自己挂在房梁上,上吊了。
“少尹!!!”
两人赶紧冲上去把卢清辉从绳套上抱下来,然而卢清辉面无血色,已经失去意识了。
=====
卢清辉始终处在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因感觉自己渴得嗓子发疼,不得不挣扎着醒过来。他扶着头坐起来,发现自己处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屋中有张桌子,桌边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在看书。
听到他的动静,那人放下书,笑道:“醒了啊。”
卢清辉尚未完全清醒,有些想不起前事,懵懵懂懂地盯着那人看。只见那人二十来岁模样,皮肤白净,相貌清秀和善,是张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脸。
他茫然道:“你是……”
那人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你猜?”
卢清辉:“……”
他等了片刻,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还真是等着他猜的样子。他失笑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歪歪脑袋:“你再猜?”
卢清辉:“……”什么毛病!
他先前被吊了好一会儿,脑袋有些糊涂。这会儿浑身的血液流顺畅了,前事才慢慢回想起来。他顿时眼神一暗。
然则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又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使他无法再沉浸于方才的情绪中。他又打量那人一会儿,见那人实在和善,当是没有恶意的。想来是他的侍从将他救下后送到医馆之类的地方来了。
他实在太渴了,又见桌上有茶壶,便扶着椅子走过去,到那人对面坐下。他喝了一杯茶方觉得舒服些,又抬头问那人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我像什么人?”
卢清辉一向正经,不喜欢跟人玩笑,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这么有兴致非要跟他卖关子,因此冷声道:“我们素未相识,为何非让我猜你。猜对又如何,猜不对又如何?”
那人悠然道:“猜不对,说明你看人的眼光不大准。”
卢清辉皱眉。他刚睁眼的时候对这人其实有几分好感,只是这人这么轻浮,已让他好感降了许多。他冷冷道:“我看人准不准,干你何事?我又不看你!”
那人笑得更有兴致:“可我来了成都后,听很多人都说你讨厌我。”
卢清辉:“……”
卢清辉:“???”
要不是头疼得真切,他都要怀疑自己眼下是不是在做什么奇怪的梦。
往常若他看什么人不惯,都是当面训斥,连袁基录都不例外。何来的他讨厌谁,却要背后说人闲话?他再三回忆,仍没有头绪,目光却瞥见那人方才正在看的书。
他定睛一瞧,原来那并不是什么书,而是一本卷宗。那卷宗他眼熟得很,分明是成都府里的公文——这人竟是官府里的?
他愣了一下,又想起那人方才说的话:“可我来了成都后”……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
朱瑙笑得满面春风:“在下阆州牧朱瑙。卢少尹,久仰了。”
卢清辉:“!!!!!”
他见鬼似的向后一仰,竟从椅子上翻下去,摔了个四仰八叉。他狼狈地爬起来,朱瑙仍八风不动地端坐在位置上,悠悠道:“卢少尹连死都不怕,怎么见了我这么害怕?”
卢清辉:“~!#¥%……&*”
他一向也算牙尖嘴利,从没有这么词穷过,手指指着朱瑙,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瑙???这人是朱瑙???开什么玩笑????
倒也不是卢清辉大惊小怪。任什么人昏睡一场醒过来碰上这种事都得吓破胆。
几个时辰前,卢清辉自己吊的那一吊把他的侍从实在吓得够呛。他的几名侍从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眼下成都乱成这样,他们也不知该找谁求助,又怕卢清辉已铁了心想死,救得活这回救不活下回。于是他们一面给卢清辉请了郎中医治,一面又去找了徐瑜,希望徐瑜看在往日情分上能施以援手,把卢清辉送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