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问道:“潘大春,你爹的和士兵的谁说的是真的?”
潘大春年纪轻,脸皮薄,自是不会说谎的:“是我请几位兵大哥到我家里来修门的,他们没有骗过我。”
潘老毛勃然大怒,举起手就要打儿子巴掌:“你这浑小子,你吃里扒外,你……”
话音未落,只听咕咚一声,一块圆润的玉佩从他袖子中滚落下来。那玉佩一路打滚,直滚到大堂中央才停下。这下无论堂里站的还是堂外站的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潘老毛瞬间惊呆了:这不就是他找不到的羊脂宝玉么??
玉佩的出现把他忘了的记忆也带回来了:原来昨日他雕刻到一半,忽然有人上门来找他说事。他来不及把玉收进匣子里,又以为马上能回来接着刻,便顺手塞进袖袋里。哪知道说完事情又碰上别的事,等一顿忙完天都快黑了。他也就忘记了刻玉的事,直接上床睡觉了。结果这玉一直塞在袖袋里就没再拿出来过。
堂上静默片刻,审案的官员问道:“你说的玉,难不成就这一块?”
潘老毛脸上一热,嫌丢人丢得厉害,忙不迭否认:“不是。”
然而潘大春几乎跟他同时开口:“是,就是这块!”
官员瞅瞅这俩父子,问道:“到底是不是?”
“不是!”
“是!”
父子俩又是同时回答。
潘大春顿时在心里把吃里扒外的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官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扫,道:“这事很好查证。潘玉匠,你替人雕玉,最近谁托你雕刻羊脂白玉,问问就清楚了。”
话说到这份上,潘老毛心知赖是赖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小声哼哼道:“是、是吧……好像是这块……”
堂外围观的众人顿时嘘声一片。
“什么呀,人家当兵的好心帮他修门,他诬赖人家偷他的玉,还说人家不怀好意接近他儿子。这当兵的也是脾气太好,换了我,我早动手揍他了!”
“就是,有这么诬赖人的么?以为人家当兵的好欺负么?”
“他莫不是知道朱御史宽厚,阆州官兵爱民,所以故意想了这一出讹人吧?”
“玉都掉出来了,他还想否认,摆明了就是讹人啊。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潘老毛被人说得脸皮滚烫,捡起玉佩梗着脖子就想走,却被官吏拦下来了。
“别走,既然官府开了堂,这案子就得记录留档,免得案子审理有什么不公之处,往后还能复查。”
潘老毛急道:“玉找到了,我不告了,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
官吏道:“既然案子结了,那你且听一听案件总结。确认无误,画个押就可以走了。”
潘老毛不得不硬着头皮听下去。
官吏道:“六月十五日,潘玉匠告士兵王、刘、张三人心怀不轨,接近其家人,并趁其不在家时潜入其家中偷窃玉佩。经官府查实,王、刘、张三人乃受潘玉匠之子委托入潘家帮忙修缮房门。偷窃玉佩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潘玉匠已寻到其玉佩,此案告结——有什么问题吗?”
潘老毛已无可狡辩,赶紧接过笔画了个圈,拨开人群跑出去了。
……
隔了两日,潘老毛总算将玉佩刻好,出门给李家送去。
他才一上街,街上立刻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这人就是潘玉匠吧?”
“对对对,就是他。”
“啧啧,人家好心帮他修门,他却诬赖人家,哪有这样的人?”
潘老毛大惊,也不知事情怎么传得这么快,低下头一路往李家跑,路上不断有许多对他指指点点的人。
等进了李家,潘老毛找到李公,正要把玉送过去,却不想李公开口不问玉,先问起是非:“潘老毛,你前两天诬告人家士兵了?”
潘老毛大惊失色:“李公,你怎么也知道这事?”就算那日堂外有人围观,可围观的顶多也就几十个。他潘老毛何德何能,事情这么快就传遍全城?
李公冷冷道:“人家朱御史练兵有道,做事也光明磊落。所有涉及到当兵的案子,审完了就全在官府外张榜公示,人人都能看到。”
潘老毛目瞪口呆。这话前日被他诬告的士兵似乎跟他说过,他却没往心里去。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这不是人人都看到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侥幸。张榜公示又如何?大多百姓字都不认得,应该也没多少人看得懂……还好还好……
李公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又是一声冷笑:“你不会以为别人不认得字就不知道榜上写什么吧?张榜的官吏每个时辰会将所有公示通读一遍,耳朵不聋的都听见了!”
潘老毛再次变色:“什么?!我、我不就告错一次状,他凭什么要弄得人人都知道?”
李公好笑道:“你以为人家针对你?这是朱御史有心,让老百姓都看见他的新法是认真贯彻执行的,绝不是什么唬人的把戏。你这个人,自己做错事情还总怪别人!”
潘老毛顿时面上讪讪。难怪他一路过来,人人对他指指点点。这下他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李公倒是幸灾乐祸:“你这人一向不讲道理,跟别人胡搅蛮缠占惯了便宜。我早就不想找你做事,也就是看在你手艺凑合又要养活孩子的份上给你赚钱的机会。如今你吃了这个亏,记到心里去才好。”
潘老毛想起众人笑话他的眼神,已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他急急忙忙送上玉佩,捂着脸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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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徐瑜把新整理完的卷宗送到朱瑙那里。
“朱御史,这三日又有两桩民告兵的案子。”
“哦?我看看。”朱瑙接过卷宗。
徐瑜笑道:“不过都是诬告和误告。朱御史和虞指挥使带兵有方,这么规矩的兵我也是第一次见。”
朱瑙听了却不见高兴,语气倒有几分无奈:“唉,看来大家对当兵的还是成见很深啊。”
徐瑜微微一怔。百姓对当兵的成见深,这是必然的事。眼下虽然已开放募兵,但到底只是初开。在此之前,兵员的成分只有两种:一是军户,二是罪犯充军。
所谓军户,便是军籍。所有参军者都要入籍,而一旦成了军籍,永世无法更改,从此生下的儿孙也仍然要当兵。这军户的制度乃是从前天下太平的时候定下的,朝廷不愿反复征兵折腾,就划出一拨军户和几片军田来,初衷是为了便于管理和节省军费。
可任何事情一旦成了天生的,就必定会被分出高低贵贱来。由于不打仗,军田渐渐被地方豪强吞并,军户的地位日益降低。逐渐的,当兵的开始低人一等。而这些低人一等的人不会做出高人一等的事,兵民的矛盾随之日益深重了。
看完案情,朱瑙就把卷宗推到一旁。徐瑜也换了个话题,问道:“御史,我们商定的几项变革要什么时候开始实施?”
朱瑙道:“不急。等我先募些兵来再说。”
徐瑜一愣:“你也要募兵?”
朱瑙懒洋洋道:“不募不行啊。”
徐瑜立刻就明白了。凡变革总要触及一些人的利益,这些人自然要反抗。朱瑙如今手里一两千人,到底是不够用的。募兵不见得为了打仗,却可以用来傍身与威慑。
徐瑜问道:“那,什么时候开始募呢?”按说要募兵便该抓紧准备起来了,可他到现在也没见朱瑙有什么动作。
朱瑙仍道:“不急,再等一阵。”
徐瑜稀里糊涂:“等什么?”
朱瑙用胳膊肘顶了顶刚看完的卷宗:“等没有这些案子再说吧。”
徐瑜不解:“嗯?”关这些案子什么事?
然而只过一刻,他便立刻醍醐灌顶了。
——当日袁基录招兵困难,除却军饷军粮不够高的问题,最大的原因在于百姓歧视兵卒,也就视当兵如赴死,不到万不得已这些老百姓是绝不会参军的。于是不管袁基录怎么曾加军饷,最后仍然只能靠强制征兵的手段把人抓来。
而朱瑙选择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条路……
想明白这一点,徐瑜立刻抬头看了眼朱瑙。
朱瑙此刻又拿了一本账簿在翻,目光轻飘飘的,神色也云淡风轻,似是什么事也没放在心上。
徐瑜心里却痒痒起来。他猜人心思一向猜的很准,可朱瑙的心思他至今未猜准过几回。要是什么时候他能学得读心之术,实在很想听听朱瑙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应当是十分吓人的,又应当是十分有趣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仗是能不打就不打滴,但是兵还是要滴
第94章 改变成见
一段时日后,在官兵与老百姓的共同努力下,成都城内已被修缮一新,再不见先前颓败凌乱的样子。
城内修缮完了,朱瑙在官府里的位置也坐稳了,他便让军队撤出了成都城,继续到乡间帮助百姓修缮水利、完成农活去了。
军队这一走,城里的百姓们还怪舍不得的。想当初军队刚进城人人都害怕瑟瑟发抖,就怕又来了一波打家劫舍的土匪。那时候真是天天盼着军队早点走。谁又能想到真走了的时候他们的心情竟会变成这样……
再过一段时日,人们也就渐渐习惯了。
……
等农忙的时间结束,老百姓的日子清闲下来,成都府各地忽然贴出一张新的告示。
这天潘大春出门正好经过公榜,遇上官吏出来贴新的告示,公榜前已围了许多百姓。他忙也凑过去看热闹。
“这告示写啥了?”
“谁认识字的快给读一读。”
官吏贴完告示,清清嗓子,高声道:“这是成都府的募兵令。本月十五起,官府会在各地开设募兵处,有意参军者可前往募兵处报名。”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募兵??怎么又要募兵了??”
“打上次乱军进城才过去多少时间,官府怎么又做这种事?再招来一群土匪可怎么办啊?!”
“这回不会又像上回那样强行抓人参军吧??”
由于老百姓们都还没有忘记上一次的惨痛教训,一听说要募兵,大多人都是激动地表达反对,却也有一些理智接受的。
“你们不要这么激动,朱御史和袁狗官怎么能相提并论?这回募兵肯定和从前不一样。”
“就是,朱御史和虞指挥使带兵有方,先前那些阆州官兵怎样大家不都看见了么?”
“哎呀,你们都扯远了。官大哥,这回募兵什么待遇啊?”
“对对对,我也想知道什么待遇。我上次听阆州士兵说他们军饷一年有五两银子呢!我们要是报名也能有吗?”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声音全汇到一处,吵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发告示的官兵敲了好几下手里的铜锣,这才总算让大家安静下来。
“你们听我把告示念完再说啊,”官吏道,“这次官府对兵制可做了很大的改动呢!”
众人听了这话,果然都噤了声,眼巴巴地听他说。
官吏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无数双殷切的眼睛盯着,胸膛顿时挺得更直了。
他们这些发告示的官吏其实有时候也挺苦,万一发的告示是老百姓不爱看的,比如加税之类的坏消息,他们很可能成为老百姓发泄怒火的对象,挨骂不说,还可能挨打。但相反的,如果发的是好告示,老百姓也会对他们表现出崇敬。
原本他今天出来发募兵令,都做好了吃拳脚的准备,没想到老百姓骂归骂,其实并没有那么反感。
说到底还是朱御史厉害,就这两三个月的时间,已颇得民心,还改变了大家几十年来对当兵的看法……
那官吏默默在心里感慨了一番,赶紧宣布起正事来:“从今日起,成都府取消军户制度。参军者不再入军籍,仍保留原籍!”
此言一出,人群立刻沸腾了。
“从军还能保留原籍??真的??”
“那如果我参军,我的家人不会受到波及??”
官吏道:“都保留原籍了,当然不波及家人——哦不,你要是参军,你家人仍然享有减免赋税的权利。”
又道:“军饷每年五两钱。另外,由于取消军籍,参军不再是终身制。以后在军中服役八年即可选择退役,退役时还可额外领取一百石稻谷。”
此言一出,人人脸上的表情都呆了。
从终身服役变成了只需要服役八年??军饷五两,还有其他补贴??!这……等八年以后攒四十两银子,再领一百石粮食回家,足够娶个老婆再养一堆胖娃娃了啊!!
除去商人和极厉害的工匠,多少人十八年都未必攒得到四十两银子啊!
少顷,人群彻底沸腾了。
“官大哥,募兵有什么条件??”
“我我我,我个子不太高,我可以报名吗?这次募兵会对身高有限制吗?”
“年纪呢?多大年纪才行?”
官吏道:“限制当然有了,还很多呢!这次官府只招募五千人,年纪需在十八到二十八岁之间,身高七尺以上,若是家中独子不予录用。还有握力、臂力、跑速……到了募兵处都有专人考核,过了考核才能被录用。”
人群又惊呆了。这条件俨然比上回募兵时严苛多了。很显然,这次官府要的不仅仅是“兵”,更是一支“精兵”。
人们好奇极了,仍围着官吏提出五花八门的问题。潘大春却已大致弄清了这回募兵的情况,忙不迭跑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