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上首静了片刻。
“自不必如此。”贺珏拒绝了。
苏回春一下就急了,“陛下,影卫大人纵然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带着重伤侍寝啊!更何况陛下着实不温柔,臣本着医者之心,万望陛下怜惜。”
贺珏刚下了朝,又与齐阁老推心置腹许久,这会儿也累了,正靠着椅背准备养神,哪晓得苏回春突然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言语来。
他顿时愣了片刻,朕何时让靳久夜侍寝了?
念头转过,他想起苏回春一开口的话,恳请他节制,原是节制这等事。
他心中大呼冤枉,二十余年勾心斗角争权夺位地走过来,前几年刚登位又忙着肃清朝堂,再加上心里念着齐乐之,他早就素成一个和尚了,何曾让人侍寝过?
一时间他半晌无言。
苏回春见此静默,便心道自己说中了陛下的心思,陛下必然要恼怒了,可即便恼怒,他也得把话说完。
“陛下,影卫大人多年来执掌玄衣司,早就受了许多伤,若不是他身体强健,恐怕已伤了根基,臣为他诊治过数次,也知他性格逞强,若陛下需要断不会拒绝。可他身上的伤,便连在宫中多走动也不宜,还请陛下为影卫大人着想,否则伤养不好,若落下病根,也无法常伴陛下左右了。”
贺珏听着这话的意思是,为了以后长期的需求,此刻便不能操之过急。
他气得脸都红了,听听这姓苏的老头子,说的是什么屁话?他便是这样昏聩的皇帝吗,连靳久夜的命都不顾及?不对,在这老头子眼里,他竟是这般色利熏心的短视!
“闭嘴!”贺珏怒道,“朕自认没有亏待靳久夜,你不必多言,下去吧!”
苏回春哪肯,当初他在勤政殿能拦着陛下非要请脉,今日也是块硬石头,听到上位者驱逐的话亦纹丝不动。
“陛下,臣早听闻每每影卫大人侍寝,便要血流成河,昨日更是如此,今日臣勤政殿候了许久也不见影卫大人的身影,恐怕已下不了床,陛下啊……”
贺珏听到这话气笑了,“苏回春,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朕说没有就没有,还不赶紧下去!脑袋不想要了!”
苏回春踌躇着没动。
贺珏站起身,走到战战兢兢的老头子面前,“血流成河?从哪儿听来的?朕便是这般不堪之人?”
苏回春默默答:“也不是不堪,有少许人是需要一些特殊手段,比如施虐才能引起欢愉……这,这是正常的,陛下不必……不必放在心上。”
“……”贺珏竟说不出话来。
老头子实在太过认真,他竟找不到任何话来斥责,一口气堵在胸口,他缓了缓,问:“宫中都如何说的?你说来与朕听听。”
苏回春总算松了口气,将昨日的听闻都说了出来,最后还补了一句:“臣今次谏言,也不光是为了影卫大人,更是为了陛下,陛下乃当朝明君,应行明君之事,禁恶少欲……“
贺珏听完苏回春的话,只觉得脑海中翻天覆地,简直崩塌得犹如废墟。
“你们说朕与靳久夜白日宣淫?”
苏回春垂着头。
“你们说朕虐待靳久夜?”
苏回春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们还说朕将靳久夜玩弄得体无完肤血流成河下不来床?还将人囚禁在勤政殿任朕玩乐?”
苏回春只觉得自己心跳嘭嘭,耳边轰鸣,脑子一片空白。
“朕……”贺珏猛一锤书案,“朕什么都没做过,他娘的背这些黑锅?”
冤死了,连脏话都骂了出来。
苏回春颤颤巍巍地抬起眼角,余光瞥见贺珏气得满脸通红,眼睛里仿佛都冒着火。
“陛下……”
贺珏指着他,“朕且告诉你,再敢胡说八道,我便缝了你的嘴!”
君威盛怒之下,苏回春脑子里灵光一闪,莫不是真误会了?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那陛下没让影卫大人侍寝?”
贺珏怒道:“朕昨日不过是帮靳久夜上了次药,那血水是他伤口清洗出来的!”
好嘛,所有潜藏在表象背后的猜测揣度都有了真相。
苏回春立时连汗都冒出来,方才那视死如归的样子不复存在,整个人抖得像筛子,“陛下,臣……臣还得去给影卫大人请脉,已有几日没见过了,许是要安排新的药方。”
“滚滚滚!”
苏回春当真连滚带爬地滚出去了。
贺珏揉了揉眉心,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要是真做了什么倒也认了,连亲都没亲着便被说成这样!如何不气?偏偏他身为君王,还要跟一个臣子亲口解释!
太……太没脸了!
第16章 属下善妒,也容不下旁人。
苏回春跌跌撞撞失魂落魄进了暖阁,传说中的影卫大人正安静地坐在桌前,拿着一本书册细细看着。
那专注的模样似乎也不忍让人打扰。
苏回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子的影卫大人,以往哪寻得到人影?若要找他还得事先往玄衣司报备,预定了时辰才行。否则指不定影卫大人又跑到哪里去执行任务了,他惯来看不上暗侍卫那些花拳绣腿,每每总是亲身上阵。
不过以他自己为标准,确实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了。
殊不知连羽林卫那些素来眼高于顶的家伙们都为求参透影卫大人一两记杀招而沾沾自喜。
“苏大人。”还未出声,靳久夜便转过头来,是事先察觉了的。
“是。”苏回春比往常更恭敬了一分,“臣来请脉。”
自称让靳久夜怔了怔,意识到再也不同往常,他如今的身份是主子的妃嫔,甭管是苏回春还是外朝内阁大臣,都得在他跟前自称一声臣了。
靳久夜如常伸出手腕,苏回春按脉凝想,又问了几个问题,再打开纱布看了看伤口,随后道:“影卫大人的伤势恢复得不算好,还得好生养养,切莫劳动自身了。”
靳久夜点点头,“我知道。”
“好在出血量已在减少,烧热也不曾有,只是得注意,尽量卧床休息最好,稍有走动更不要施展武功做费力气的事。”苏回春淡淡地瞥着靳久夜的神色,见他面无表情,多少有些感慨,便小心翼翼地提点,“陛下年轻气盛,免不得冲动,你莫全都依着他,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靳久夜表示不解,苏大人怎么怂恿他违背主子?这断断是不能的。
“这些话苏大人说过这一次,我当没听见,日后便不要再说,我是不会违背陛下的意愿的。”
“你……”苏回春语噎,还有这么不顾性命上赶着受虐的?影卫大人是不是头铁,怕不得检查一下脑疾。
“劝你的好话也不听,你怎么这般执拗?”苏回春叹息。
靳久夜不言。
苏回春只觉得自己好心当做驴肝肺,心里气闷不已,“年轻时爽快,到老了便遭罪,陛下倒不妨事,你这身处下位的……影卫大人莫后悔才是。”
什么意思?靳久夜表示没听懂,但他觉得不重要,像这般挑拨他对主子忠诚的,如果不是苏大人,他早就动手要了对方的脑袋。
苏回春回勤政殿复命,贺珏方才那些思绪还未消失殆尽,见他进来仍气得很。
“靳久夜如何了?”贺珏忍着气问。
苏回春答:“影卫大人伤势有所好转,但恢复得慢,得更精心养着。”
贺珏嗯了一声。
苏回春又道:“不过臣只检查了外伤,未曾检查到隐秘处,想来影卫大人也不愿,陛下可自行注意些,若有红肿出血,可涂抹臣昨日送来的那瓶膏药……“
贺珏手头要是有东西,定然朝着苏回春的脑袋砸去了,但他手头没有,只能作罢。
“朕与靳久夜并未发生什么,苏大人不必过忧。”
苏回春猛地怔住,瞳孔都放大了些,几近脱口而出,“难道陛下从未让影卫大人侍寝?”
这话问得,若贺珏回答个是,他定然当场拍死自己的心都有。
“本来就……”没有侍寝过。
贺珏原本要说的的话,在刹那间顿住,他要是承认与靳久夜之间清清白白,谁肯信?
那毕竟是他与朝臣闹了大半年争取来的心上人,在外人看来朝夕相处数十年的感情,若其中没有一点亲密关系,要么怀疑他这个皇帝身体有问题,要么觉得他与靳久夜之间的感情有问题。
贺珏自然不想多生事端,“罢了,这些你也要问?朕在你心中就是那般不堪,连对影卫大人都不甚温柔么?”
苏回春嘟囔了一句,贺珏没大听清。
贺珏红着脖颈又补了一句:“只近日不会有,你且按下那颗心吧。”
说出这句话,贺珏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又在加快,喉咙也干干的不自在,便假咳了一声。
苏回春半信半疑地看着贺珏,随后道:“陛下也许久没请平安脉了,臣为陛下诊一诊。”
贺珏没得拒绝,苏回春诊出结论,“咦,心火旺盛……不该啊!”
“什么不该?”贺珏没听懂。
苏回春连忙摇了摇头,“陛下身体康健,修身养性即可,不过为了影卫大人的身体,臣建议陛下还是将人迁到别的宫里去住吧。”
贺珏没作答,今日闹的这乌龙着实让他又气又恼,又羞又怒,不想再言其他,将人挥退出去。
在正殿坐了片刻,觉得心里自在些了,这才往后间暖阁去。
远远看着靳久夜像是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那样子认真得紧,又好看得紧。若不是一身黑衣肃杀,定然不觉得眼前此人是个杀人如麻的血腥杀手。
贺珏不愿再近前,怕破坏了这情景,视线落在靳久夜的脸上,这个距离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察觉到,兴许受了伤没有那么敏感。
但没过一瞬,靳久夜就抬起头,看向了他。
那一眼,那一瞬间,贺珏也不知怎么了,有些走不动脚了,便站在原地。
靳久夜也没作他想,很快又垂下了头,手里翻的是玄衣司送过来的卷宗,那个左手丢失案着实奇怪,他心里念着便想不到其他。
过了许久,再抬头看外面,贺珏早已不在原处了,也没有进暖阁来。
靳久夜觉得奇怪,可也仅仅是一刹那的奇怪,更不会多想,很快又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
午膳时贺珏也没来同靳久夜一起吃,直到傍晚贺珏看了大半的折子,身体有些疲累了,才靠着椅背琢磨起今日的种种事来。
内阁那边齐阁老的态度几乎代表了前朝的想法,如今又有了太医院苏回春这一遭,饶是再让靳久夜住在勤政殿也百般不妥了。
贺珏思来想去,心里有了计较,便命人将内务府总管李庆余叫来了勤政殿。
偌大的后宫地图铺陈在书案上,原本的折子放置到了一旁,而被叫来的李庆余在贺珏跟前已候了许久,他心里清楚这会儿拿六宫图来,定然是为了那位一直在勤政殿住着的新主子。
“陛下,翊坤宫倒是不错,年前还修缮了……”
贺珏扫了一眼,“远了些。”
李庆余又指了一处,“启祥宫如何,倒要近些了。”
贺珏看过,“小了些。”
李庆余深吸一口气,心想为一个后宫妃嫔安排个住处,当今天子不仅亲自选还要犹豫再三,想出各种短处来,生怕对方住得不舒坦。这哪里是个伺候人的妃嫔,怕不是供了个祖宗吧?
虽暗暗腹诽,面上仍笑嘻嘻的,又指了一宫,“延禧宫呢,院子大又多景致……”
“他不喜欢那些婉约的景致。”贺珏又否决了。
眼看着阖宫上下都挑遍了,李庆余总算琢磨出味儿来,陛下这是压根儿就不想让那新主子搬出勤政殿,哪是真的要挑寝宫?
思及此,他也不言了。
贺珏自个儿琢磨了许久,最后指了离勤政殿最近的,“永寿宫,就它吧。”
李庆余连忙应是,“永寿宫里两厢配殿都是端午打扫过的,如今收拾起来并不费劲,陛下是要将影卫大人安置在哪处?”
贺珏睨了李庆余一眼,“配殿?”
李庆余脖子一缩,觉得后脖颈凉了一片,忽然想到靳久夜尚未册封,可按陛下如今的恩宠,恐怕是一宫主位也做得。
“奴才这就去收拾主殿,只是这寝宫安置妥当了,这位份之事……”
贺珏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容朕想想,你先安排着。”
将人打发了出去,御膳房又来传晚膳了,贺珏便让宫人们摆到暖阁去,他也跟着回了暖阁。
“方才内务府那李胖子过来了。”贺珏不着痕迹地提起,将一盘靳久夜爱吃的菜挑了辣椒蒜头姜片等物,递到了他跟前,“朕给你安排了寝宫,永寿宫,离勤政殿、太和门最近,若有事去玄衣司也方便。”
靳久夜应下,“明天搬过去吗?”
“嗯。”贺珏没有在这个话头上多提,可过了一会儿,他仍忍不住开口:“朕这样拘着你,也是为了让你养伤。”
“属下明白。”靳久夜淡淡道,即便主子不是为了养伤,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他也不会有任何疑议。
“那……”贺珏想起齐阁老说的话,靳久夜今日所要面临的处境,若换做任何一个男人进宫,大抵都如此吧。
想到若是齐乐之,贺珏觉得他断没有靳久夜这般豁达,只怕会闹不少矛盾,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位份的事,朕拿不定主意。”贺珏深深看着靳久夜,靳久夜停了筷,“主子担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