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刀子不出鞘,出鞘不见血,便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贺珏走近前,见靳久夜面朝外趴在床上,眉头微微皱着,似是不太舒服。
“怎么让你家大人这般躺着?”贺珏质问旁边的暗侍卫。
暗侍卫为难道:“头儿背上有伤,不能平躺了。”
连他也佝偻着背,说一句话都忍不住龇牙咧嘴,贺珏起了疑,“今日玄衣司怎么了?”
暗侍卫连忙跪下,“陛下恕罪,昨儿夜地牢出了纰漏,值守的都被罚了,头儿也罚了自个儿。”
“他……”贺珏想为靳久夜争辩两句,忽然又想起这人的臭脾气,不免叹了口气,“是朕昨儿留了他在勤政殿,他既不当值,何苦这样受罚?再者玄衣司出再大的纰漏,有朕在,有他靳久夜在,又能算什么?”
贺珏伸手触及靳久夜前额,烧热滚烫,他心里一揪,语气也不好了,“他腹上也有伤,伤得极重,想来是与贼人交战时中了杀招,好在没丢了性命。你们这般让他躺着,压迫着伤口又该出血了。”
靳久夜自己不说,旁人不会得知他身上带了几处伤,他素来硬挺着,任何时候都像一把锋利的剑,永不弯折。
现下听了贺珏的话,那暗侍卫眼眶都快红了,“头儿扛了五十杖,杖杖没留情,只怕腰背都烂了。”
“你们!”贺珏闻言,一口怒气冲上心头,可临了想着是这昏迷不醒的人下的令,只好把那怒气又咽了回去。
“玄衣司的风气,朕改日得给你们好生正正!”贺珏冷冷道,“都不要命了!拖着病体还这般折腾,活该今日倒在床上起不来!”
贺珏一甩袖,怒发冲冠地撤后一步,刚好给苏回春腾了个位置。
苏回春近前,却不敢碰靳久夜,生怕被传闻中出招即索命的影卫大人一招误伤了。
毕竟影卫大人不省人事的时候,也能提着刀砍人。
“陛下,还得您出出声。”苏回春可怜兮兮地望着贺珏。
贺珏只好又上前,直接坐在了靳久夜的床上,“朕按着他,你把脉吧。”
“是伤久不治引起的烧热。”苏回春定了定心,将瘟疫排除在外,“影卫大人体内淤积,怕是有内伤……”
“内伤?”贺珏不解。
苏回春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贺珏,“再者影卫大人体弱,今日又受了五十杖,是个铁人也扛不住了。约莫早晨就烧了热,臣开几服药先煎着用,外伤也得处理好了,待会儿将衣裳都扒了,上了药也不必穿了。”
听苏回春的意思,靳久夜没有大碍,贺珏也放了心。
他就知道这人是铜墙铁壁做的,哪能那么容易就倒下了?贺珏自诩自己能活百岁,后半辈子离了靳久夜不行,这人定然也要长命百岁的。
苏回春开了药方,吩咐了用法禁忌,那厢靳久夜也没折腾,许是贺珏在场他心有所感,由着一旁的暗侍卫替他脱了衣裳,上了药。
贺珏亲眼见到那人血肉模糊的后背,心里又是一揪,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暗自决定等这人醒了,非要好生教训一顿不可,哪有这般折腾自己的?他分明嘱咐了,要回玄衣司好生养着,可谁曾想转眼没盯上就出了这等事。
烧热不退,昏迷不醒。
好得很,还是头一遭呢。
贺珏气压太低,威望甚重。屋里伺候的两名暗侍卫额头冒了一层冷汗,上药的手都禁不住抖。
陛下的眼神如芒在背,仿佛要将人吃了似的。
他俩互觑一眼,待贺珏与苏回春往屋外走去,禁不住低声议论:“陛下……陛下这回动了真怒,是要惩治我等?”
年纪稍大些的回道:“待头儿醒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若头儿不醒,咱们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那人只觉得后脖颈发凉,好像悬着一把刀似的。
岂不料同僚又叹息:“头儿若今日能醒,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明日醒,也算好事,若后日醒,咱们玄衣司得被折腾个底朝天。”
听到这话,那人不敢再言了,只沉默着替靳久夜整理换下的衣裳。
白色中衣又浸了血,那暗侍卫叠了叠,忽然看到袖口处绣了一朵红梅,他愣了下,“这是什么?”
当朝尚红,以正红色为尊,天子朝服便是红衣绣着金丝云纹,寻常百姓除非婚嫁喜事,不得用红。更别说用红色绣花了,要是传出去便是欺君之罪。
年纪稍大的拿过来仔细瞧了瞧,“我记得头儿一贯穿黑衣,左右就那么几套,内里也是纯白,不曾捯饬些花纹图案的。”
“头儿昨儿夜歇在勤政殿,这是刚换下的。”两个大男人彼此对视片刻,又瞧了一眼那红梅,“像是袖口破了,特地绣花缝补的,头儿没这个手艺,他那双手只会拿刀砍人,那这……”
不敢再说了。
再说也该要犯欺君之罪了。
两人默契地闭了口,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紧赶着拿上衣裳出了屋洗去。
第5章 夜哥儿。
靳久夜傍晚时分醒了,贺珏在勤政殿批折子,得到消息后又去看他。
当今陛下一天两回进玄衣司,走得比御花园还勤,玄衣司众人皆战战兢兢,连值守地牢的暗侍卫都挺直了腰背,免得天子一时兴起来个地牢一日游。
“朕都听说了。”贺珏大步跨进门,身后跟了一个小宫人,臂弯处提着沉重的食盒。
靳久夜欲从床上下来,被贺珏按住了,“坐着。”
他亲自从食盒里端来吃食,“太医嘱咐,你只能吃些清淡的,别怪朕克扣你吃食,改日好全了,大酒大肉任你挑,朕陪你一醉方休。”
青菜白粥递到靳久夜跟前,靳久夜伸手端过,贺珏提醒道:“烫。”
靳久夜连勺子都不用,够着碗边就喝了一小半,胃口好得简直不像个病人。
贺珏忍不住又道:“慢着,又不是没有?瞧着你仿佛三天没吃饭的饿鬼,这样说你病了,谁信?”
靳久夜不言。
他素来吃住皆不为贪图享乐,仅仅是为了生存,哪怕现在没有胃口,他也要吃下足够的东西,否则身上便没有力气。
没有力气,如何应敌?
反应慢一刻,便能丢了性命。
靳久夜很快就吃下一碗,贺珏进门就屏退了宫人,只好自己拿过空碗去盛,一边盛一边道:“朕听闻今晨玄衣司一半人手受罚,你连自己都不放过,受着伤,还能折腾个天翻地覆?若按你那意思,朕也该领五十杖了。”
“属下不敢。”靳久夜颔首。
贺珏拿了勺子放在碗里,递给靳久夜,“可不能像刚才那般猛喝,否则朕就一勺一勺亲自喂你。”
正准备一口气喝个干净的靳久夜顿了顿,开始矜持起来。
贺珏坐在床边,继续刚才的话,“你倒是真不敢,可心底已经琢磨,下次如何拒绝在勤政殿留宿了吧?”
被猜中心思的靳久夜,勺子差点儿磕到嘴唇,他默默地垂着视线。
只喝粥,不说话。
贺珏又叹了一声,“朕知道,你是想将玄衣司训练成当年的生死营,但若这百十来人个个都像你一样出色,那朕倒用不了那么多了。”
靳久夜猛然抬头,眼里露出不解。
贺珏笑了笑,伸出拇指撇掉靳久夜嘴角的饭渣,轻轻说道:“朕的影卫,有你一个,足矣。”
闻言,靳久夜忍不住,“属下……”
贺珏听不得忸怩的煽情话,站起身,扯过旁边衣架子上搭着的一件干净中衣,“做什么光膀子,也不怕着凉,赶紧套上衣裳。”
中衣晃眼一飘,被贺珏嫌弃地扔到靳久夜跟前。
靳久夜未出口的话,也来不及说了。
他只穿了一条中裤,背上涂着药粉血肉模糊,腹部又缠着厚厚的纱布,方才贺珏进来并未整理,只顾着吃粥,转眼夜色落下,气温也陡然降了许多。
六月里天气变化多端,贺珏抬着眼角盯着靳久夜穿衣。
靳久夜压根不像个带伤之人,套衣裳那叫一个大刀阔斧,丝毫不怕扯着伤口。
他惯会隐忍,什么痛都扛得动,仿佛千刀万剐也不必当回事,身上的伤不计其数,大的小的,新的旧的,一道叠一道,有的颜色淡了,便有些看不出来了。
但胸口那一道,贺珏却记得清楚,那是替他挡的。
那一次,差点儿要了靳久夜的命。
可即便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眼前这个男人也从未惧过怕过示弱过。
他能在最虚弱的时候,提着刀杀人,也能在最艰难的时候,拖着贺珏一同前行。
贺珏心里很清楚,没有靳久夜便没有今日的贺珏,此后余生,他都不可能失去这个人。
“夜哥儿。”贺珏难得唤了一声幼年小名。
靳久夜扯了扯衣裳,抬眼看他,眼底惊讶骤现,压根儿来不及掩饰。
贺珏忍不住笑出声,“吃粥罢,瞧将你吓得。”
靳久夜嗯了一声,接过粥碗,“主子莫要吓我了。”
贺珏瞧着靳久夜的眉眼,“你比朕大上两岁,可脸看着却要嫩生些,一下岁数就小了许多。”
提到年纪,靳久夜神色黯了黯,“现下玄衣司还能挑出几个可用的,属下抽出时间专门教导,来日也能独当一面,追踪暗杀若是不济,贴身保护应当无碍。待哪日属下不在了,主子身边也有得用之人。”
“说什么胡话?“贺珏没拿这话当真,“谁人能在你手底下走个来回?王八死了你都还活着。”
这话听着不太对劲,靳久夜张嘴欲言,贺珏又道:“你要练新人朕不说什么,要银子要人只消说一声,朕紧着最好的给你。至于说你不在了,你要不在了,朕恐怕也没几日可活了,我们兄弟俩都老得走不动道了,只好将这天下让给后辈们折腾。”
“属下怕活不到老的那个时候。”靳久夜残忍而冷静地说出事实。
贺珏盯着他,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这次是朕不对,朕给你用了安神香,这一两年时不时都给你用过。”
靳久夜诧异,“主子,这是为何?”
贺珏闭了闭眼,叹息道:“你素来警觉,一有动静便能惊醒,朕不过是想让你睡个好觉。”
“所以……”靳久夜几乎刹那间想明白了,自己为何能在贺珏身边一觉睡到天亮,竟是这个缘故。
“朕今日问过苏太医,安神香对身体无碍,只是用过之后会体弱一段时间,你这次伤重,又硬扛了五十杖,已然到了极限。”贺珏提到五十杖,瞬间想起自己要教训这人的目的,“日后再不可如此鲁莽行事,玄衣司的杖责不比寻常,若将你落下什么暗伤,日后后悔都来不及。不过是一具尸体,人都已经死了,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属下一直有疑问,为何他们不惜潜进玄衣司,也要将那人的左手带走。其实那人的尸身我粗略看过,左手并无异常,也没什么符号印记。”靳久夜思忖着。
贺珏道:“既无异常,就不必多想,养伤期间只管专心养伤,吃好喝好睡好,伤口复原才是正理。”
靳久夜听话地应下了,想起方才安神香的事,严肃道:“主子,日后不可再给我用那安神香。”
“你又不肯好好睡觉。”贺珏颇有些不情愿,“这次是朕考虑不周,下次非得押着你休息两日再放你离开。”
“主子。”靳久夜只唤了一声,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满是执着。
不肯就范。
贺珏败下阵来,“朕知道了。”
“朕还有事,先回去了。”贺珏站起身,替靳久夜收了粥碗,“改明儿还得应付太妃,不知这次秋选又要闹成什么样子,你可得跟朕好好的,莫让朕操心罢。”
靳久夜欲起身相送,贺珏摆摆手,示意不必了。
次日晌午时分,靳久夜起了身,偶尔在屋内走动,被太医院的人看见了,便要往床上请,美名其曰卧床休息。
靳久夜哪里习惯,但若他不肯听话,那人就会搬出贺珏来,问他一个是否要抗旨不尊。
这法子,一听就是贺珏亲自想的,人没过来,倒叫了一帮老迂腐看着,靳久夜关在屋子里颇不得劲了。
以往也不是没受伤过,却没得像今次这般娇弱,硬扛一下就能过去的事,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说实话,靳久夜是想不通的,尽管想不通,他也要听从主子的命令。
“影卫大人,午膳到了。”
御膳房得了贺珏的吩咐,一日几餐地送吃食来,尽是些清汤寡水,靳久夜吃了几回也腻了,不过他素来不讲究吃食。食物,饱腹之用罢了,只要能吃就行。
小宫人拎着食盒进门,盖子一掀开,热腾腾地水雾冒出来。
“我听到外头有些热闹,太妃的仪驾已经回宫了?”靳久夜不经意地问。
小宫人答:“是的,一个时辰前到的,御膳房忙着陛下与太妃的午膳,这会子才将影卫大人的送来,还请大人切勿见怪。”
“无妨,自然是陛下与太妃最要紧。”靳久夜不甚在意。
那小宫人被起了头,兴奋地说起见闻来,“咱们陛下对太妃可真真是太好了,样样吃食都是挑太妃喜欢的,还亲自叮嘱过口味。今日御膳房忙疯了,从凌晨起就不停歇,好在太妃也高兴,留陛下说了好一会儿话。”
靳久夜听到最后一句,微微停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小宫人年纪小,是个闲不住嘴的,候在一边见影卫大人不阻止便以为默认,继续道:“太妃自开春去大运寺祈福,如今也有好几月了,寺里清苦,瞧着太妃都瘦了些许。影卫大人,奴才听说太妃这次回宫是为了秋选,等宫里进了主子娘娘才准备回长青园暖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