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早产的孩子看起来小小的一团,皱着可怜巴巴的小脸,哭声又细又软跟只猫儿似的。老周有些心疼地脱下外衣把孩子裹了裹,想抱给萧宁看看,又怕这会儿萧宁会发疯伤了孩子,想了想还是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小角落的香案上。
“是个儿子。”老周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道。
萧宁抬眸,血红的眼睛死死看向老周。老周低下头,伸手解开沈云阶的上衣,封了几处大穴,在他后背拍了一掌,胸口泛黑的银针冒出,他边取针,边道:“他这毒也不是一两天了,早晚都会衰竭而死,只不过为了留住肚子里的孩子,他央求我在心脉封了银针,暂且抑制住了毒。”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萧宁看着那乌黑的银针,语气冷得让老周听不出情绪来。
老周无话可说,从手腕取出新的银针刺下,一掌落在沈云阶心口处。
“咳……咳,咳咳……”乌黑的血从沈云阶唇角涌出,他呛咳着,拧紧眉心。
“他时间不多了,你……”老周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
默默退到一边,抱起孩子缩在角落里,尽量减少存在感。
萧宁用袖子一遍遍擦去沈云阶唇角的血,看着他缓缓睁开眼睛。
“孩子呢……”沈云阶眼前恍惚一片,半晌才看清萧宁。
“孩子好好的。”萧宁边给他擦血,边道:“是个男孩,小沅有弟弟了。”
“好……那就好……”沈云阶神情放松了些,他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是冷,从心口处开始泛冷。
萧宁点了点头,把他抱稳稳抱起来,道:“我们回家吧,小沅还在家里等我们。”
“好啊。”沈云阶环住萧宁的脖子,温顺地靠在他的肩头:“有些冷……”
“到了家里就不冷了。”萧宁亲吻他的眉心,低声道:“阿云,别睡。”
沈云阶疲惫地撑起眼皮:“少爷,对不起……我总是骗你,那年金陵初见你,我就在骗你……后来诏狱里我说从未爱过你,也是骗你……如今说陪你到老……咳……”血在萧宁衣襟上溅开。
萧宁将怀里人抱得更紧,用力闭上眼,口中腥甜:“沈云阶,我恨死你了。”
沈云阶眼角的泪尽数落在萧宁胸口:“我知道。”身上的温度越来越低,仿佛金陵初雪那天,他跪在雪地里,冷得发抖。忽然间眼前跳入一团明艳热烈的火。从那起他这一生,便再也身不由己……
“可是你不要睡,我还原谅你。”萧宁轻声道。
荒凉的郊野孤冢,怀里人再无声息。
老周怀里的孩子扯着细细的嗓子忽然间啼哭不止,他抬头,看见萧宁身后一路蜿蜒血迹。
沈云阶死了,饼铺挂了丧幡,邻里前来吊唁不知细情,只道是死于难产,生了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可怜极了。
沈云阶下葬那天,萧宁牵着小沅,怀里抱着个嘤嘤啼哭的孩子,眼睁睁看着十六根铜钉封了棺,一抔黄土,雪白的纸钱漫天翻飞。
后来小沅依旧上学堂,那个小猫儿似的孩子取名沈念,老周找了个乳娘帮忙照养。萧宁同从前一样,站在屋里揉面打饼,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看向他的人。
有天夜里,萧宁被窗外雷鸣惊醒,伸手抱向身旁,却发现空空一片。他蓦地起身,掀开被子从屋里跑了出去。夜幕雷鸣,大雨倾注,他长发凌乱,赤脚跑过街头巷尾,一路到了沈云阶坟前。
孤零零的坟茔,静静地看着他。
萧宁才真正意识到,那个他恨之入骨,爱在心头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此爱恨都成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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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金陵城,天衣府。
沈云阶睁开眼睛的时候,恍若隔世。江岭心坐在他身边,正在摆弄一把新得的扇子,头也不回道:“不过一年光景,观儿,你回来的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沈云阶低咳,声音嘶哑到说不出话来。
“只是你这身子怕是得调养上几年了。”江岭心放下手中的扇子,起身坐在沈云阶的床边。
沈云阶脸上毫无血色,咳得掩唇喘息,半晌才缓过劲儿,喃喃自语道:“我……这是在哪?”
“在家里。”江岭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你回来就好。”
沈云阶瞳孔骤然紧缩,撑着坐起身来,按住额角,痛苦地皱起眉头:“我还活着?”
江岭心神色平静,道:“枉断肠并不会让你立刻毙命,不过却看起来像死了一样,半个月内若是得了解药,便还有救。”
沈云阶目露痛色,指尖颤抖地攥住被褥,哑声道:“师尊,为什么……”
江岭心挑眉,神色冷淡道:“你在诏狱做的事瞒得住别人,还能瞒得住我?当年你既觉得亏欠他,我便允你去偿了这笔债。且要你看清楚,何为覆水难收。怎么?还不死心?”
沈云阶压住胸口,毒发时的痛楚似乎还盘桓在心头。原来他的舍生忘死,不过是师尊给的一个教训。
“观儿,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是我悉心教养出的弟子。及时回头,师尊不怪你。”江岭心把这辈子最大的耐心都用在了自己这个傻徒弟身上。
沈云阶指尖搭在腹上,伤口隐隐作痛:“师尊,我知错。”
江岭心神色稍霁,从一旁桌上端起药碗:“喝下这碗前尘尽,这世上便不再有沈云阶这个人。”
沈云阶瞳孔骤紧,苍白的唇微动,半晌才道:“少爷和孩子……”
“只要他安分做个普通人,终此一生不涉朝堂,我就不会动他。”江岭心既知道谢筠意的下落,自然便不怕他再生事端。
“多谢师尊。”沈云阶从江岭心手中端过药碗,乌黑的汤药映着他再无悲喜的一双眼。若不喝这药,江岭心就不会再留他,萧宁和他的孩子也会被立刻肃清。
浓苦的药汁入了喉,白玉碗从床沿跌落,碎了满地。
前尘尽忘,从此,他便只能是沈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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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短
东街尽头那家饼铺里只剩下卖饼的郎君,他身边放着个小小的摇篮,里面睡着个安静的小宝宝。小沅每天上学堂前都要亲亲小宝宝软乎乎的脸蛋,捏捏他的小手,和他小声道个别。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很是吵闹,小宝宝就算是被吵醒了,也很少哭闹,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喧闹的大街。
萧宁空闲的时候,会把他从摇篮里抱起来哄一哄,低声唤他:“念念。”
小念念越发肖似沈云阶的眉眼带着绵软的笑,一咧嘴露出新长的一颗小白牙。
街坊四邻都很稀罕这个又白又软的小宝宝,借着买饼的由头你过来摸摸,我过来逗逗。小念念不认生,整天弯着眉眼笑得口水流了一肚兜。隔壁婶子大姨们争着做虎头鞋,小帽子给他。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小沅开始抽条似的长个子,褪去软糯的模样,眉目愈发清秀澄净,只是一张娃娃脸不变,看起来天真又稚嫩。小念念也从摇篮里的奶娃娃,长成了会自己迈着小短腿在门口接哥哥下学堂的软团子。
小沅远远看着念念摇摇晃晃地跑来,会配合地弯下腰一把抱住撞进怀里的软团子。念念顺势用小胳膊紧紧圈住小沅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叫哥哥。小沅披着夕阳余晖,抱着弟弟迈上青石汀。
萧宁看着孩子走到身边,擦去手上的面粉,拍了拍小沅肩头,道:“去洗手吧,等会儿吃饭。”年月静如细水,缓缓流过,不惹尘埃。萧宁有时会想,沈云阶在的那些年,仿佛大梦一场。偶尔在沈念眉眼里隐约看到沈云阶的影子,方才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在自己怀里闭眼的场景,心里早就不再痛,只是冷,冷得如寒冬腊月,寸断肝肠。
倘若没有小沅和念念,萧宁想,从沈云阶走的那一天起,他便只恨岁月太长,相逢无望。
“爹?”小沅秀气的眉头轻轻皱起,“再不吃饭菜就凉了。”
萧宁回过神来,扒拉了两口饭,放下碗筷道:“去楼上做功课吧。”
小沅听话地点了点头,牵着念念的小手往楼上走。萧宁收了摊子,外面天色已黑,无故起了风。
夜色临时,萧宁把门板插了闩,刚要上楼就听见了叩门声。
“饼没了,明天起早吧。”萧宁扶着楼梯,对门外道。
门外静默一瞬,一道声音隔着门板入了耳边,“开花馒头有吗?”
正是一道传音入室的功夫,声音又稳又轻,可见内家功夫极扎实。萧宁不动声色道:“要什么样的?”
“不焦不糊不生。”
萧宁心头一跳,蓦地抬起头,死死盯向门板。外面的人久久得不到回音,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一掌落在门上,两扇门丝毫未坏,而里面的门闩却瞬间碎裂数块。大门随风而开,门外站着一人,白衣墨发翻飞,身形如竹,头戴雪色幕篱,苍白清瘦的指尖轻轻合拢门,道:“萧老板,谈笔生意可好?”
白衣人话音刚落,身后便跟上来两人并抬一箱,乌木箱子沉沉压在地上,打开,里面尽是金锭子。
“萧老板意下如何?”白衣人轻声道。
萧宁手指在梯上捏出道道指痕,他未看木箱一眼,只是死死盯着白衣头戴幕篱的人。半晌,才压住如擂心跳,强迫自己冷静道:“不知阁下想要谈什么生意?”
白衣人道:“上月中旬有人来萧老板这里换了张脸,我等奉命查事,还需萧老板配合一下,把他如今的模样画出来。”
萧宁从楼梯上下来,步步走近,目光沉沉地垂眸看向白衣人,两人间只差一步时方停下,道:“阁下不以真面目示人,还谈什么生意?”
白衣人身侧随行侍卫将手搭在腰间弯刀之上,杀意顿显。苍白清瘦的手微微抬起,示意侍卫收敛杀气,白衣人伸手扣在幕篱之上,白纱飞扬,卷起墨发流动,幕篱之下,露出一张清美静雅的面孔。
“如此,诚意可够了?”
萧宁眼尾泛起一线红,屋中一片死寂,许久,便见先是他阖眸低笑,随即笑声愈来愈大,身形踉跄,几近疯癫。
白衣人只是看着他,半晌才皱眉,心中暗自想道,传说中的萧门鬼手,莫不是个疯子?
萧宁笑得弯下腰去,待再抬眸,脸上湿凉一片。他伸手用力蹭了一下下巴,抹去眼泪,声音嘶哑道:“你是谁?”
白衣人不欲瞒他,只掏出腰间暗金牌子,道:“天衣府办案。”
“天衣府……沈观?”萧宁语气里尽是讥诮,眼底印着道不明的疲惫苍凉。
沈观略有几分诧异:“你知我?”
萧宁望向沈观眼底,那是午夜梦回刻在心头的一双眼,藏满了温柔缱绻。而如今,沈观眼底静得像一潭死水,冷漠又不近人情。萧宁恍惚生出几分荒诞感,他竟不知从前的沈云阶是不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落在面前的便是从来无情的沈观。
“久仰大名。”萧宁按住心口,脸色苍白如纸。
沈观道:“既然萧老板肯配合,那便开始吧。”他轻轻一击掌,身边随从立刻备了笔墨纸砚摆在萧宁面前。
萧宁冷眼看着沈观,眼尾血红一片,心头悲怆。伸手指尖一挑,砚台砸在纸上,泼了满桌的墨。
“谁说我肯了?萧门从来不泄露主顾模样,这是江湖规矩。”
第35章
随从手中的刀出鞘,杀机再现。
“爹?怎么了?”楼上的小沅听见楼下的动静,将弟弟关在暖阁里,自己出来看看,结果刚一露面就听见耳边划破风声,冰冷的刀刃已经贴上了他的脖颈。
萧宁手腕一翻,指尖捏住一把柳叶小刀,冷眼看着钳制住小沅的黑衣人:“放开他。”
沈观淡淡抬眸看了眼站在楼梯间的少年:“萧老板,为了你儿子,你还是画吧。”
萧宁眉心紧皱,冷笑一声,压住心头酸痛,阖眸道:“萧门若是坏了规矩,会被下江湖绝杀令,到时候我与我儿子一样是死路。”吃这碗饭,自然是要替主顾保密,倘若从他这里走漏风声,势必会被曾经所有来此处易容换面的江湖客追杀到死。
沈观视线依旧落在楼上,少年身形单薄,乌发墨眼,一张娃娃脸显得稚气。少年也在看他,眼中满是惊色。
“爹爹……”小沅不可置信地看着沈观,脸色发白。
沈观无端生出几分莫名的情绪,小少年应当是唤萧宁,却像是在叫他。
萧宁听到小沅的呢喃,悄然握紧手中细刀,对沈观道:“我有一个办法,让你见到你想找的人。”
“萧老板请说。”沈观指尖微抬,召回钳制小沅的随从。小沅得了自由,三并两步跑到萧宁身边,紧紧拉住他的衣袖。
萧宁把小沅挡在身后,方道:“下个月初十,他还会来找我修补一次面具,到时候你们有什么恩怨要了,都与我无关。”
“很好。”沈观微微一笑,“多谢萧老板行方便。”说罢便带着手下满意离去。
屋子里的剑拔弩张随着沈观的离去而渐渐消失,小沅握紧萧宁的袖口,轻声道:“他好像爹爹……”
“那不是你爹。”萧宁他伸手按在心口处,感受指尖下的跳动。
沈云阶,你究竟有心吗?
天蒙蒙亮,饼铺的大门吱呀打开,萧宁肩头披着衣袍,一宿未眠的眼底带着几分漠然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