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苦笑,血绕了手腕,滴落红衣喜服之上,他并指而道:“我于师尊面前起誓,若离天衣府后,有任何犯上作乱之心,或泄露天衣府机密之事,便叫我不得好死,求而不得,子孙后辈气运皆断。”
江岭心眉心微紧,正要出言打断,却间沈观脸色一白,颈下青筋凸起,顷刻间皮肉之下泛起段段血色,一口血从沈观口中呕出。萧宁箭步而上,将人一把揽入怀中,沈观双手冰凉,虽虚弱却也勉强冲他露出一分笑意。
江岭心神色黯然,低声喃喃道:“这又是何苦……”
沈观阖眸低笑:“不曾有悔。”
老周抬指封住沈观几处大穴,再探他脉搏,却见经脉尽毁,一时也是唏嘘,只抬眸对江岭心道:“却没想到,你一手教出的徒儿,却不像你。”
江岭心起身,神色落寞而去,行至周焰身侧,一声叹息低不可闻:“像你……”
屋外雨横,门掩黄昏。沈观醒来,萧宁温热的掌心正贴在他额头上。
“少爷……”沈观嗓音喑哑,眼前昏花,许久才听萧宁应了一声。片刻后,他蓦地坐起身,几缕长发散乱下来遮了眉眼,方听他失声道:“师尊他……”
“嘘。”萧宁伸手掩住他的唇,揽他消瘦肩头扶向怀中,道:“走了,不必怕。”
沈观有些脱力地倚在萧宁胸口,抬手按住抽痛的额角。回想起昨夜一幕幕,师尊好像是真的走了,老周跟了出去,接着他便失了意识。正想到这,门从外面被推开,老周裹了一身凉意进来,就那样不远不近地站着,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他。
萧宁不悦,将沈观往怀里按了按,挡住老周的目光。
老周回过神来,两步上前朝沈观伸出手去:“你也是傻了,何必冲动自废武功,那经脉寸断的苦头可是好尝的?”
沈观将手腕递了过去,哑声道:“合该我还师尊的,我情愿。”
老周指尖搭在沈观脉搏之上,皱眉静思片刻,眉头紧了又松,半晌才放下手,叹息道:“唉……你……”
萧宁心头一紧:“怎么?可有不好?”
老周屈指在床沿上敲了敲,气笑道:“你平日别扭得不行,该办的事倒是一点没落下,算是喜事。”
“喜事?”萧宁一怔。
老周一屁股坐在床边,毫不客气道:“那可不,家里又要添丁了。”
沈观也是愣了,半晌才抬头看了眼萧宁。萧宁正巧也低头看他,眉头微皱,犹豫道:“阿云如今这样的身子……”
老周起身拍了拍萧宁肩头:“无妨,还有我在这儿,你好好照顾他就是了。”
沈观沉默半晌,到底弯了弯眉眼,拽住萧宁衣袖轻声道:“这是好事,倘若能得个姑娘,岂不更好?不是也无妨,我未能瞧着小沅和念念长大,如今倒是有这么个机会了。”
萧宁看着他苍白带笑的模样,心疼他要遭这样的罪,却也不忍拒绝,只得垂头悄悄在他额角压了一个吻,低声道:“依你。”
饼铺重新开了张,这回沈观却不再是店里帮工的伙计,而是萧宁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名正言顺的媳妇儿。少不得让街坊议论些时日,甚至南巷子那边风月场里还排了一出新戏。
不知道是哪位写的剧本,讲的是出人鬼情未了,说的是原本琴瑟和鸣的夫妻俩,因为变故,妻子撒手人寰,时隔数年又投生回来,寻了旧日情郎,俩人相携白首的故事。落俗的本子,好在词写的秾丽,倒也在城里火了好长一阵子。
“恨当年匆匆,风剪了芙蓉,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许多情。
但使相思莫相负,奈何桥前三生路,举步四顾无相见,何时再如梁上燕。
今朝归来续前缘,要他云雨欢幸不需眠……”
沈观听着后面越唱越香艳,实在有些无言,他自打知道有孕,再未和萧宁行过床笫之事,何来彻夜云雨。念及此,沈观轻叹一声,伸手捂住了脸。
萧宁接小沅和念念下学的功夫,回去便见沈观不在家里,只留了纸上一行字,说是出门买菜,稍稍就回。萧宁不放心,沈观养了好些日子,刚刚能下床走动,出去买哪门子的菜。他找了好大一圈,才询问着旁人找到了坐在楼里听戏的沈观。
沈观坐在一个清净的角落里,脚边还搁着一只菜篮子,里头倒真是装了几把绿莹莹的小青菜。他正盯着桌子上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宁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一拍桌子。
沈观蓦地回过神,惊了一跳,按住心口道:“少爷?”
“来这干什么?”萧宁不悦道。
沈观这才觉得不妥,弯腰提起菜篮子,心虚道:“买菜不是,顺便听听这出‘还魂记’唱的什么。”
萧宁从他手里把菜篮子接过来,伸手扶他起身,护着他腰侧,道:“好听?”
“尚可,只是有几处太不属实。”沈观沉吟一瞬,将他觉得太扯之处说给了萧宁听。
萧宁听罢,未做声,只是牵着沈观的手回了家。
直到夜里,沈观正要睡下,却忽地被萧宁按在床上。
“少爷,你这是……”沈观心跳如擂,却不敢动。
萧宁的鼻息落在沈观耳侧,但听他沉声而道:“我问过了老周,你腹中孩子已过头三月,行些房事也无妨,你既怪唱词不属实,我便落到实处好了。”
沈观唇上一热,却是被萧宁的唇覆住,衣带扫落,喘息声渐起……
良久之后,沈观额角带汗,腰间酸痛,光洁清瘦的双臂攀着萧宁的脖子告饶。萧宁吻上他眉心,低声唤道:“阿云。”
沈观面色绯红,汗湿青丝,虚声应道:“我在。”
萧宁双眼微红,神情发狠似的,出口却温柔:“偿我余生。”
沈观眸中水光滟滟,拉过萧宁的手同他十指相扣,轻柔地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阖眸道:“若非死别,再不生离。”
第45章
雨打江南树,一夜花开无数,小镇安宁,岁月亦变得悠然起来。屋前湿滑,沾了面粉的手掌稳稳扶住另一只清瘦的手,素白的衣袍扫过青石阶,竹篮里一把青葱滴水。白衣削肩,青簪挽发,沈观清致的眉眼带笑,握紧了萧宁的手。
小沅从爹爹手里接过竹篮,弯起眸子一笑,小圆脸上酒窝乍现。小念念拽着哥哥的袖口蹦着要竹篮里那捧水甜的青枣。萧宁扶稳了沈观的腰,将人半圈在怀中,嗔责他眼看着都要生了还闲不住要拎着篮子往外跑。
沈观不惧他生气,低声哄了一句,挽了袖子说要下厨。萧宁眉梢一挑,虽不高兴,倒也不拦他,眼见沈观优哉游哉晃进厨房,才伸手在小沅肩头一拍,叮嘱儿子跟去打下手,莫累着他。
黄昏暮雨,沾衣欲湿,玄衣长袍的人立在楼阁上,远远望着暖烛渐起的饼铺子。一把青竹骨伞遮在他头顶,蔽了风雨。
“怎么?羡慕?”老周擎着伞,漫不经心地问道。
江岭心神色冷清无波,开口缓缓道:“他的那双手,本尊亲自握着教他一笔一划、教他一招一式,习得诗书满腹,学得剑法无双。可如今他却只用这双手为人洗手作羹汤。”
老周嗤笑,唇角弧度冷硬:“那又如何,至少有人肯心疼他。好过坐在金陵百丈楼宇之上,清冷孤寂,了了一生。”
江岭心不语,眼神清冷寡淡,老周的话像是落到了他心口的古井里,激不起一丝涟漪。
“放过他吧,无论你将他带回去多少次,结局都是一样的。”老周奚落道。
“我知道。”江岭心眸色微沉,转身同老周擦肩而去。
惊起的衣袂掠出一抹类似霜雪的冷香,老周阖眸,低声喃喃道:“倘若当年你肯……我们何尝不是这样……”
远处的脚步微顿。许久,渐起、渐远。
夜里,窗外细雨滴答,被褥暖香,楼下忽响轻叩门声。沈观浅眠,睫毛一颤,缓缓要睁眼,又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盖住双眸。
“你睡。”萧宁低声哄道:“别动,我去去就来。”
沈观低应了一声,又将眼睛闭上,床边人起身披了衣服,将门推开又仔细合上。片刻后,楼下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时起时歇。沈观知道,这是萧门鬼手的生意上门……
一个多时辰后,萧宁上楼,身上带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他推开门,却见沈观一手举着一盏昏暗烛灯站在门后等他。
萧宁嗓子眼哽了一下,责备的话却一句说不出口,下意识将人抱住,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
沈观温顺地将额头抵在萧宁肩头:“我担心你,实在睡不着……”
萧宁夺下他手中的烛灯放在桌上,微微弯腰将人抱起来,重新放回床上用被褥盖好。沈观站的久了,双手微凉。萧宁将他的手拢在掌心搓了搓,道:“等孩子出生了,我就传书武林盟,择日金盆洗手,不再过问江湖事。我们搬家,去别的清净处,过安宁日子。”
沈观反握住萧宁的手,认真又坚定道:“少爷去哪,我便去哪。”
梅雨季将过时,沈观腹中的孩子也迫不及待地要出生了。是个无星无月的夜里,他难得睡得沉,不知梦到了什么,反复缠绊着他,醒也醒不来,汗水濡湿了单薄的中衣。萧宁察觉不对,摸索着去碰他额头,结果摸到了一手冷汗。
“阿云?”萧宁赶紧起身,轻唤了他两声。沈观眉心更紧了几分,低低呻吟出声。萧宁翻身下床点了烛灯,照见沈观双眸紧阖,呼吸又重又急,拢在肚子上的手紧了又紧。
“阿云醒醒。”萧宁把人扶向怀里抱着,沈观这才费力撑着沉重的眼皮醒来,声音微哑道:“少爷……”
“怎么了?”萧宁有些紧张地问道。
沈观醒了醒神,吃力地在萧宁怀里翻了个身,皱眉忍着绵密的痛思索了一会儿,推算道:“该是,孩子要出生了。”
第46章
萧宁心里一紧,衣服都来不及披,翻身就要出去。
“我去叫人来。”
沈观拉住了他的手,摇头道:“等天亮吧,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萧宁反握住沈观的手,捏得他指尖发痛。沈观忍不住要笑,又被腹中紧痛呛了气,皱眉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萧宁本就紧张,被沈观闹得心都提了起来。
沈观只手按在腰侧,缓了一阵子,道:“没事,不用担心。”
“都这时候还说这种话。”萧宁眼底浮起几分焦躁,额头上的汗出得比沈观还多。
沈观觉得萧宁有些过分不安了,下意识想要安抚他。沈观将两人紧握的手轻轻拉到眼前,贴在自己脸侧,静静望向萧宁。
“疼得厉害吗?”萧宁用袖口抹去沈观头上的汗,问道。
沈观摇头:“还好,这会儿不疼。”他说着,攀着萧宁的手臂要坐起来。
萧宁忙将人扶到自己怀里,沈观肩头清瘦,硌在他胸口,显得十分单薄。
“我还是去叫老周来。”萧宁坐不住,一颗心提着。
沈观拦不住他,只能吃力地扯过外衣给他披上:“那我等你。”萧宁让沈观靠在床头,又盖好被子,方匆匆推门离去。他这边刚走,沈观又疼了一阵,攥着腰间衣衫将下唇咬出了深深的齿痕。
老周被萧宁拽得踉踉跄跄,坐在沈观床边的时候还直喘气。待看见沈观下唇渗出的血迹,忙道:“别咬了,小心下唇咬穿。”
萧宁心疼得伸手去碰,又被老周拽住,推出门外:“去去去,楼下烧水去。”
沈观整个人被汗打湿,被褥裹在身上又闷又难受,想扯开手上又没力气,无奈眼睁睁看着萧宁被推走。
“好了,一会儿就上来了,别跟个望夫石似的。”老周抓过沈观的手,给他号脉。
沈观眉头紧锁,脸色苍白,汗津津地喘息着,一只手攥拳死死抵在腰侧,痛得拽紧中衣又克制地松开。老周神色也略显凝重,沈观身子并不好,养了这些日子也不见起色,此时产子于他来说还是稍有些吃力了。
萧宁上来的也快,有些魂不守舍地握着沈观的手,脸色比沈观还难看。
沈观提不起力气去安抚他,只能忍着不吭,免得萧宁跟着揪心。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沈观略沉的呼吸声。
“别这样,没多大事。”老周手心里跟着起了一层冷汗,但总得强打起精神安抚小两口。
“什么时候孩子才能出来?”萧宁只盼着沈观肚子里那个小东西别磨蹭了。
老周哪说得准,含糊道:“再过几个时辰就成了。”
别说几个时辰,萧宁一刻都不想多等,他拿着帕子给沈观擦汗,擦了没几回,帕子都浸透了。沈观也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来,窝在萧宁怀里痛得浑身打颤。
老周给他瞧上两回,还是不到时候,得再忍忍。
沈观时不时挺一下腰身,唇色惨白沾血,冷汗津津,显得格外可怜脆弱。眼看着天色也亮了,俩孩子也快醒了,肚子里那小的还是没点音讯。
“你去看看小沅和念念……”沈观松开了萧宁的手,自己抹了把脸上的汗,疼得有些昏昏沉沉。
萧宁给他喂了半杯温水,这才去叫两个孩子起床。小沅和念念想见爹爹,都被萧宁拦下了。安抚了两个孩子,萧宁再回去的时候,沈观已经疼得在床上辗转了。
老周也没办法,这种事也不是急就能急出结果的。萧宁心里堵,脸色沉沉地坐在沈观身边,隐隐后悔当时不该留下这个孩子,让沈观受这一遭罪。沈观忍着疼痛,去宽慰他:“小丫头都是慢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