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琴师五指染血,跪在江岭心面前道:“午七,幸不辱命。”
江岭心看着他身后已经命丧黄泉的二师兄,点头道:“自己废去武功,走吧。”
午七愣住。
江岭心低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对我二师兄动了情,又为我亲手杀了他,难不成还要继续留在我身边?”
午七苦笑,磕了头,自行毁了丹田,逆了真气,吐出一口血来。江岭心毫无动容,只看着午七抱起那把无弦的琴,踉踉跄跄离去。那琴,是那人送给他的唯一之物。
江岭心解了披风,蹲下身去,盖住了二师兄的尸首。不等起身,就听见身后脚步声,还有半句轻呼。
“师弟!”
江岭心头也不抬,平静道:“师兄,我不是让你早些睡吗。”
第62章
“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大师兄不忍看满地血红。
江岭心叹息,缓缓起身,背对大师兄而立,道:“大师兄,很多事难容情理。若非棋高一着,来日躺在血泊里的就是我。我何尝不想与师兄们兄友弟恭,相携相助,可你也明白,师父当年收我们三人为徒,为的就是择优而用,胜者为王。”
大师兄沉默不言,眼看着四周渐渐出现越来越多的死士,将他包围其中。
“大师兄,当日师父留下三签时曾告诉我们。可选,可不选。”江岭心轻轻抬起手,衣袖滑落,露出清瘦腕骨。“我们师兄弟各取一支时,就注定会有今日。”
江岭心的手轻轻落下时,四周死士杀意暴涨,冷刃齐齐朝大师兄而去!
“阿岭!”大师兄皱眉,眼中虽有悲色,抽刀的手却很稳。江岭心转身,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神色平静。
不愧是天衣府的大师兄,死士以命换伤的打法都没能伤到他根基,刀影如瀑,游刃有余。或许是杀意与剑风惊扰了腹中的小家伙,江岭心忍不住微微皱眉抚住隐痛的腹部。
大师兄将一个死士一刀抹去咽喉,血色喷溅,死士的刀只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他似乎注意到江岭心的不妥,待看见他这冷心冷情的师弟竟挺着圆润的腰腹摇摇欲坠时,不免被惊到。
江岭心脸色苍白地抬起头,看了眼大师兄,轻声道:“我不为自己,也得为我和师父的孩子着想。别怪我,大师兄。”
大师兄刀锋一顿,猛地抬眸望向江岭心,哑声道:“你说什么?”四周剩余死士最能察觉时机,刀剑狠厉,直朝大师兄而去。
“我说……”江岭心抬手从卯四手中接过一把龙舌弓,搭箭拉弓如满月,对准被死士夹击无法脱身的大师兄,道:“大师兄,你的心乱了。”
箭出,血溅。
一枚悬在颈间的白玉叶落下,摔成两半。
江岭心缓缓走上前,看着他的大师兄目光渐渐散去最后一丝光,轰然跪在地上。
“大师兄。”江岭心捡起地上的碎玉,玉上是师父亲自为他的徒儿刻上的名字。“何必装作喜爱我呢。从七岁那年,师父将我带到你面前时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所渴望的宠爱被瓜分。
画舫船重新归于寂静,江岭心神色疲倦,轻声自语道:“动了心的人,才会有软肋,幸好……幸好那天你没有跟我走。”
“主子。”卯四手里提着纸灯。
江岭心回过神来:“把死了的人刺上宫莲教的图腾,烧船。给师尊去信,宫莲教潜伏金陵,意图不轨,扰乱天子脚下。大师兄和二师兄为阻止邪教余孽,以身殉职,厚葬。”
落仙湖上,火光冲天,遮掩了一场血色。
江岭心映着对岸火光,看着棋盘,迟迟不落子。直到汗跌落在棋盘上,他才抬眸看了眼卯四,指了指腰腹,道:“它动的很厉害,是不是要死了。”
卯四:……
卯四是他影卫里唯一修了医术的,仔细号脉之后,道:“是有些胎气不稳,主子最好能卧床静养,直到小主子出生。”
江岭心将掌心轻轻拢在腹上,没有应卯四的话,只是低头对腹中那团惊惶不安的小东西,道:“你得靠自己。”
坚强活下去,本座是没空顾及你的。
第63章
天衣府势力几处分割,江岭心刚刚接手,想要一点点将权柄收为己用,自然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
养胎的事,只能随缘。天气越来越寒,江岭心早早将大氅裹在身上,层层毛裘遮掩下,愈发高隆的腹部勉强不被瞧出端倪。
屋子里烧了一宿炭火,无人的时候江岭心才将身上轻裘半褪在臂弯,偶尔伸手扶下酸沉沉的腰身。桌案上堆满了卷宗,外面更声响了第四回 ,夜色正深。
“四更天了,主子。”卯四犹豫了半晌,提醒了一句。
江岭心不作理会,待审完手上这份卷宗,方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卯四硬着头皮道:“主子可要歇息片刻?”
江岭心抬手往一旁的古莲香炉里添了一把清神香,道:“不必。”
卯四只得低头,不敢多言。
不知是否被打断的缘故,江岭心从繁杂的事务中回过神后,顿觉腰骨酸痛,肚子里的小东西更是作动不停。
卯四倒了杯温茶递了过去。
江岭心接过,只抿了一口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卯四道:“稍加了些许蜂浆,主子忍忍甜,于腹中胎儿有益。”
江岭心到底还是没有直接撂下杯子,反倒腾出一只手搭在腹间,有些出神。许久,又抬眸道:“要戌十一那边消息。”
卯四会意,出门片刻后又回来将袖中一支细长信筒递给江岭心。
江岭心打开,倒出里面的半张薄纸,苍白的指尖小心展开纸卷,细细看去。纸张所言,尽是一人。
周焰。
药王谷座下大弟子,一朝叛出师门,入了江湖也入了世。短短半年,搅得江湖人尽皆知。所到之处,人人喊打,无他,且听听江湖流言。
周焰盗取唐家堡的孔雀翎。
周焰打伤连环坞舵主龙十三。
周焰毒死恒山派分门右使。
周焰杀了巴山派弟子。
周焰欠崆峒派长老钱不还。
周焰在青楼嫖娼不给钱。
周焰偷走青城山山主瘸腿的老娘至今不还。
……
有没有人能在半年内招惹大半个江湖。
有,周焰。
惹是生非,无恶不作。
薄纸在烛灯上燃起一缕青烟,江岭心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他有片刻间已忘了桌上堆积成山的卷宗,稍稍靠在椅背上,脑子里尽剩一人。
周焰,你不跟我走,我便让你无路可走。
“嗯……”江岭心忽然皱眉闷哼出声,腹中小东西猝不及防地狠踢了他几下。微凉的掌心抚上高隆的腰腹,江岭心垂下头,睫毛长密如鸦羽,遮住眸光清冷的双眼。他心道,周焰,你的小东西都会为你打抱不平了。
你回不回来。
第64章
天色将明时,江岭心把案上卷宗处理完,炉中冷香燃尽,眼底才浮现几分疲惫。
卯四守了一夜,及时递了一方浸水的温热手帕过去。
江岭心将帕子按在眉间遮住乏色,薄唇苍白,静默良久,道:“传讯给戌十一,让他在江湖上散布消息,就说……武林盟的藏宝图在周焰身上。”
卯四会意,应道:“遵命。”
江岭心指尖轻轻摩挲在腰腹,又道:“让跟着周焰的影卫都经心些,不许旁人伤他太狠。”
卯四顿了顿,沉声道:“是。”
江岭心将帕子丢开,撑着后腰缓缓起身走向床榻,轻裘一件件解开,直到仅剩里面雪缎长衣。除去厚重华贵的衣袍后,卯四只觉得主子这几个月来清瘦太多。肩骨单薄,脖颈纤长,从背后看去腰身不增反窄,唯有腹部高隆。行走间,风盈袖中,意外地显出几分孱弱。
卯四垂眸,指尖一紧,不敢再看。
江岭心没有察觉,和衣躺下,阖眸低声道:“去外面候着,一个时辰后叫醒我。”时间留给他的并不多,他需得在师父回府之前,将天衣府拢在掌心里,还得把肚子里这个小东西解决掉。
此二事,都迫在眉睫。
金陵初雪时,江岭心肚子里的小东西已长有八月余,原本就疲惫的身子更显吃力了,久坐也痛,站着也痛,难以安枕。
卯四劝江岭心去边郊的温泉山庄里静养些时日,只是这些话说出去也是无用。
“躺着等死么?”江岭心捧着一杯热茶,茶雾氤氲里眉眼依旧清艳冷厉,“若不能将天衣府牢牢掌控,就算舒舒坦坦生下这个孩子又能如何,能护它几日好活?”
卯四低头无言。
江岭心慢慢转着掌心里的白瓷玉盏,道:“师父下月中旬回金陵……”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一锤定音:“小东西,我最多再给你二十天,多一天都不行。”
第65章
江岭心没有想到,他连二十日都未撑到。
前些日子乌蒙国进贡了一件宝物血玉流鸢,还未走至金陵就被劫走,来使被杀,宝物下落不明。陛下将此事交给天衣府去查办,如今嫌犯落网,关押刑部水牢,审了数日都未能问出宝物下落。
江岭心被磨光了耐性,冒着大雪到了刑部,亲自带着人去审。三十六道酷刑,血染水牢,终于在天色将晚时问出了宝物的踪迹。许是那天狱中惨叫惊了腹中孩儿,亦或是牢里寒气太甚。走出刑部的时候,站在江岭心身后的随侍分明看到主子脚下踉跄两步,只手撑住了门栏。
随侍一惊,想要伸手去搀。江岭心先一步站稳了身子,神色如旧,道:“走吧。”
随侍收回手,未敢多想。江岭心拢在雪白狐裘下的手稍稍施力按在下腹,从容踏过满地落雪,上了马车。直到暖帘落下,江岭心眉间才浮起难忍的痛色。
风雪未歇,路上起了冰,马掌打滑,马车只能慢吞吞地在路上行。从刑部至天衣府,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马车里始终安静无声。
待到了天衣府门前,车夫毕恭毕敬道:“少府主,到家了。”
马车中,无人应声。
江岭心正咬紧了牙忍着阵痛,乌木窗牗上是深深的指痕。隆冬天气里,车厢未置炭盆冷如冰窖,江岭心却疼出一身汗,散落下的发丝被打湿,粘在苍白的脸上。身下柔软的团花靠背此时仿佛一点用都没有,腰下的痛楚令他止不住地颤抖。
车夫又唤了声:“少府主?”
江岭心收回扣在窗牗上冰冷发抖的手,拢住身上狐裘披风,将阵阵发紧的腹部遮起,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道:“知道了。”
车门打开,暖帘挑起,江岭心没有理会侍从们伸出的手,自己从车上下来。他如今手心里尽是冷汗,披风的长帽遮住他被汗水湿透的额头,只露出半张苍白清瘦的脸。雪被踩出闷闷的声响,夜色已深,自然无人看出脚印有深有浅,短短一段路走的人有多吃力。
到了院里,推门至屋的瞬间,江岭心一手将抵上,一手扶着腰身倚门滑坐在地上,深喘几下,阖眸皱眉道:“卯四……”
卯四从窗外如影而至,将江岭心从地上抱起来。
江岭心睁开眼,从袖中取出一枚墨色玉令扔给卯四,吃力地喘息道:“所有暗卫撤出院子……今夜全部守在外院……入内院一步者,杀。”
第66章
夜长更漏。
江岭心却是头一回觉得夜这样长。
身下床褥被汗水打湿,贴着身子让人难受,蜀锦绣金的棉被盖在身上怎么都显闷热。江岭心厌烦地扯开锦被,雪白的中衣早已湿透,衬着一身消瘦肩骨。
“主子。”卯四用帕子擦去江岭心满头的汗珠。
江岭心闭了闭眼,攥着被褥的手猛地收紧,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止不住地颤抖。
“主子,忍忍。”卯四嗓子眼泛干,声音也是沙哑的。他冷傲又不可一世的主子,从未在人前如此狼狈过。哪怕是这段时日江岭心被腹中孩子折腾得不轻,可于人前人后,仍旧是冷静自持,少有失态。
眼下却不同,卯四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主子。青丝凌乱被汗水缕缕打湿,修长的脖颈因为痛楚不自主地向后仰去,胸骨清瘦随着沉重的呼吸剧烈起伏着,这样的江岭心,苍白脆弱。
卯四微微失神。
“收回你的眼神,卯四。”江岭心眼也未睁,他气息不稳,说出口的话里带着喘息,可话音里的恼怒却是让卯四听得一清二楚。
如当头棒喝,顿时让卯四清醒过来,他忙跪下,额头磕在床前,再不敢抬起。
江岭心睁开眼,汗落在眼中,一片模糊。他喘了片刻,稳住气息,道:“我是你的主子。”
卯四额头渗血,用力稳住心神,道:“属下僭越,请主子责罚。”
江岭心痛得正厉害,虽恨卯四方才眼神里的轻薄不敬,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事端。肚子里那团骨肉平日里翻腾不出多大动静,可见是攒着劲儿在这儿等他,如坚石般磋磨着血肉寸寸往下,钝痛如刃刮刀绞,一刻不肯放过他。
“主子……主子!”卯四的声音忽远忽近。
江岭心昏昏沉沉地扶着腹部,心道,这样磨人,是怪我平日里待你不好了?
第67章
江岭心不知昏过去几次,醒来仍是痛,更声一次次响起,夜幕将要过去。屋子里泛起淡淡血腥味,卯四手上的血染红了铜盆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