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输无疑
战争!
当一夜春风吹过神州,翠绿的绒毯从南席卷到北,天启与犬戎、崀孙诸国交汇的漫长西北边线却宛如遭到世间的隔绝,寒风裹挟着阴沉的云朵闷声压向满地白雪,形形色色的兵服在上面成□□织,像觅食的野兽和无辜的绵羊,终日你追我赶,你进我退,重复着对抗、厮杀、逃亡和死去。
二皇子樊裕奉旨来此已近五月。
初时军营士气委顿,连日饥饿与三国压制的恐惧让他们溃不成兵,稍有风吹草动便致将令不顾,常四散逃窜,平白又让出许多土地。樊裕一切只依军法处置,此外不说多话,及至下次,只以主帅之尊,亲率三军,连续两次胜仗连夺两处失地,终破犬戎不败神话,将士们由此士气高涨。
二三月间,天启只对兵力懦弱的赤柏、崀孙穷追猛打,碰上犬戎兵却故作逃窜,把那盟军弄得好生窝火,彼此也生了嫌隙,犬戎兵又一脉承袭其王子的自负与强势,因此盟军兵营之中,早因此不知发生过多少口角,相互打了数架,各自都出了人命,争执越发不休。
到得第四月,哈查狂躁至极,天已转暖,士兵情绪焦躁,盟军仍未将天启一举拿下,还不知让对方何时凑出了一支不要命的骑兵:犬戎自诩为马背上最强悍的战士,却被一群汉人杀得哭爹喊娘,平生未见!奇耻大辱!然而到此关头,赤柏连失三王,不满十五岁的新王一心只愿退出盟军,贪婪无度的崀孙更妄图借此威胁,终至盟友彻底溃散,甚或各自为敌,哈查怒不可遏——四月前的天时、地利、人和,竟被对方尽不动声色地扭转了——亲自带兵去会樊裕,不想那日点背,竟遭对方一箭穿喉,当即坠马而死。
犬戎大伤元气!大王痛心之下,病中惊坐,要替爱子报仇。
将军们说:犬戎愿全族战死!
熟料士兵们齐道:不愿再为王族之战卖命。
王族从未料到士兵竟有不愿打仗的一天,到后来,不愿亡族的王族们被迫妥协,与天启统帅再一次见面和谈,达成微妙一致:休战和亲。
战争!眼看这带着鲜血的玩笑就要结束,一道圣旨又让天启的将营争执不休。
将营里,东面顶头坐的是个六十来岁的男子,此人身材对一个将军而言未免有些肥胖,长相则又过于精细:小巧的头颅和眼鼻,面容浮肿,两道老鼠胡须朝左右翘起,整张脸瞧去,是一脸的好色相。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违抗圣人命令,林正决计不敢为。”
他一说完,以下个个将军副将点头表态,“镇国将军所言极是,我等为天子而战,绝不可能违抗圣旨。”
原来这人正是镇国将军林正,他常年镇守边关,朝廷军纷纷唯他马首是瞻。
只听帐内一声不以为然的冷哼,众人立刻都循声将目光聚到林正对面席上一个黑壮粗汉脸上,只见这人坐在林正对面首座,两道浓眉入鬓,底下一双鹰隼般的眼眸暗藏沧桑愤懑,脸庞两边各刻着一道交叉“十”字的疤痕,更为那张脸添了几分凶煞之气。
再看他座下,面容各不相同,两边脸颊却都如他一样刻着这道交叉“十”字,这群人坐在帐中,仿佛人堆中坐了一群狼,彼此说着听不懂的话,所有情绪皆在那一双双眼睛和一道道疤痕里,似乎随时准备上前撕咬与吞噬人肉。
那林正眯了眯眼,“万将军有何指教?”
“老万不懂这些,反正这仗要是再打,老万第一个领兄弟走人。”
“大胆!区区死囚,竟敢威胁镇国将军?!”林正底下一个心腹立马跳出来,指着这位万将军骂道。
“怎么?这仗已经打完,我等自当恢复自由身份,主帅说话难道不算?”万将军说完,又看向主座上的男子。
那主座之人自然就是主帅樊裕。
他穿着一身银甲,手里拿着一卷黄轴,正是从京里传来的旨意,这旨意方经他转述,两边已争吵多时,可他只望着那卷轴不语,对此充耳不闻。
林正原先对樊裕这样一个年轻皇子的统领心有不服,见他竟敢用天下死囚作将军打仗,更是颇有微词,但其时天启兵力疲软、士气委顿,没人卖命确伤脑筋,再如此下去,输是必然,与其公然违抗军令,倒不如静观其变,也好抓他错处。
不料这些出身山野的死囚们,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不说比十四五岁的新兵蛋子,就是比起犬戎那一个个蛮族大汉,也个个都是以一敌十、敌百,不到五月时间,战局便扭转如斯。
这些人与朝廷军素不对付,却不知那樊裕允诺了什么,竟让他们个个甘心卖命……此人之城府胆识,真不容小觑。
他此时见樊裕不语,心道,那废太子不肯娶他女儿倒正好,否则他而今成了阶下囚,自己这岳丈身份可真不知如何自处,眼下东宫之位空缺,这二皇子战功赫赫,此番回宫,恐怕正是太子人选,他此时处境尴尬,我何不就替他解围,不定消了先前龃龉?再来,这亲既和不了,自己的女儿岂非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如此一计较,他伸出手捻了捻胡须,朝那万金银眯眼笑道,“万将军,二皇子说话自然算数。只是现今这仗不是还没打完么?”
“老万实在不懂,蛮子害怕求和,主帅娶个婆娘回家就万事大吉的事,怎么众位非说没打完?”
那万将军正是这帮死牢军的头头,此人也是个奇人,死牢这般地方竟得他两进两出,而今更还做上了将军。他言语粗鄙,听得东面众人个个皱眉,纷纷叫嚷,“什么娶个婆娘回家,那女人是哈查的亲妹子,他们兄妹杀了我们多少兄弟,而今主帅杀了她的兄长,她若做了皇子妃,将来指不定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但凡心怀不轨,天启岂不危险?”
“李将军不懂女人,女人只要跟你睡过了一个被窝,眼里除了她男人,那什么哥哥什么同族,早就丢到天边去。何况是跟了主帅这样的男人,什么女人还记得蛮子兄弟?”他说到一半,自己这边已然哄然大笑,待说完那话,更是连林正自己这边的将军们也深以为然,又听说那公主早在出使时便对樊裕送过秋波,个个想笑,到底不敢拿皇子打趣,只得强行憋着。
“不说女人,”军营里,谈到女人的一番笑闹使得帐内气氛渐渐松弛,林正放下身段,耐着性子跟这粗鲁死囚说,“论打仗女人,我等自然不如万将军,只是论朝中之事,自有圣明天子定夺,皇上既说仗没打完,这仗便是没打完。”
万金银前一刻还将邪笑挂在嘴边,下一刻却比女人变脸还快,“我说了,老子不打,谁爱打谁打。”
他脾性火爆,竟是谈不拢便要出帐。
而他身后诸人,也个个起身跟随。
林正被他拂了面,也沉下脸,“万金银,你不要不识抬举!”
那万金银脚步也不曾顿上一下,直往帐外去。
林正心中痛骂这死囚,怒道,“目无主帅,军纪何在!左右!”
手下将军纷纷拔刀抽剑,只听“刷刷”出鞘的声音,万金银那边也都拿银枪、刀斧相对。
这时,主座上的人终于开了口,他好似不见这里头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淡淡问,“万将军当真不打?”
“不打。”
“宁愿丧命于此,或被关回死牢,也不肯打?”
万金银回头,眼中怒火燃烧,“死也不打!”
樊裕微微眯缝了眼,眸中情绪却看不分明,众人此前从未见过主帅发火,此时却莫名感到脊背蹿过一股寒气,下意识紧了紧手中握的刀、剑、斧。
樊裕靠回座上。
“收兵器,坐下说话。”
林正道,“二皇子……”
“林将军也坐。”
万金银怀疑地望了樊裕一眼。就像当初被此人放出死牢一样,这个男人此时的松弛也让他摸不着头脑。
但不知为何,此人并不似那林正那般令人厌恶。
他走回位置。
众人落座之际,樊裕将那卷轴搁在桌上,淡淡道,“这仗,我也不打。”
一言出来,帐内失了声音,无论是林正这边,还是万金银那边,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又好像个个耳聋了,其中好几人异口同声叫道,“您说什么?!”
林正率先咬牙,“二皇子殿下,下官再说一遍,这是抗旨,下官难从命。”
樊裕沉吟道,“再打必输无疑,林将军先听不迟。”
那万金银只听他说了三句话,俨然激动不已,他本想拿酒壶痛饮一番,此时却连那只一两斤重的酒也提不起来了,“主帅当真不打?”
“没错。”樊裕道,“万将军先说,为何不应再打。”
“只有一个原因:这仗已经打够了。”
万金银终于抓住了酒碗,狠狠扣住,“主帅说得没错,再打下去,必输无疑。”
林正叫道,“万金银,你说什么鬼话!而今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无不克制蛮子,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如何在你口中成了必输无疑!你满口胡言,欺瞒主帅,我立刻便可斩杀你!”
他只恨樊裕愚昧,竟敢公然抗旨,碎他国丈美梦,又恨自己方才竟想替他解围,却不能拿他如何,只得把气往那死囚将军身上撒去,竟忘了那“必输无疑”四个字是樊裕先说出来的。
万金银并不看他,只看着樊裕,“当日能侥幸打赢这场仗,全靠三点,一是蛮子居心叵测作恶多端,杀我天启男人,奸.我天启女人,天理不容。二是主帅用计如神,瓦解至少大半兵力。三是蛮子看我们连打败仗,以为尽是软包,绝没想到主帅如此魄力,竟挑了我们万家军这支不要命的死牢之军,嘿嘿,万家军,任阎罗王见了也要倒退三分!”
他方才对樊裕心怀的敌意烟消云散,可对朝廷兵仍很瞧不上,此时不管林正与那一排朝廷军的脸色,继续道,“可现在,蛮子再不会轻敌,又死了王子,正是军心躁动之时,若求和后还遭赶尽杀绝,天启失了天理,何况蛮子绝地求生,换了老万我,所见天启必个个是仇人,底下谁不卖命?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嘛!……我万家军是死牢里出来的,可不是奔着死去的。咱们杀的蛮子已够多,死的兄弟也够多了,再打下去,无非是两边再死几万人,这样的蠢事,万金银不从命,万家军哪个愿打,哪个自去!”
沉默寡言的万家军却纷纷道,“不从!”
“不送死!”
“不卖命!”
他这厢表了态,林正这厢已有将士变了脸色,只因这万金银所言虽大不敬,却一针见血:哈查死了,犬戎败退求和,天启一口紧绷的士气亦如潮退,近日来,士卒中东一句西一句,凑到一处,谁不盼着歇战回家?便连做将军的,谁又料到朝廷竟要继续打下去?
“妖言惑众!说来说去,不过是胆小鼠辈惜命想逃,一个死囚竟说起天理、赶尽杀绝,”林正却道,“二皇子若要信此宵小之辈,下官无话可说,只是若因怕死便违抗圣旨,军法何在!圣意何在!?”
“林正,你口中死囚何时又成军营里的人了?嘿,老万天生地养,军法算什么东西?”万金银嗤之以鼻,“至于圣意,老万更管不着,依我看,这时候还要继续打,这皇帝不是老糊涂了,就是不拿你们的命当回事!”
“大胆!大胆!竟敢对圣上不敬!”林正已是听到极限,又要让左右拿人,却听主座上的人朗声道,“林将军且慢。”
“主帅?”林正怒道,“此人对君父不敬,主帅还要偏袒?”
樊裕道,“万将军预言战事如何,将军们心中想必有数,暂且不言。只是此乃其一。”
林正顿住动作,“其一?还有其二?”
“朝廷陷入危难,此旨意绝非皇上真意,才是其二。”
这话一说,众人震惊地看向主座,直直盯着主帅手边那卷黄轴,纷纷猜想里头写了什么,只恨不能抢过来一睹为快。
林正率先正了颜色,“殿下何出此言?为何下官不曾听闻此消息?恕林正斗胆要请殿下出示圣旨一阅。”
那黄轴乃是天子给主帅的旨意,林正虽资历够老,按规矩也不能僭越,料想樊裕不会轻易给他,但朝廷危难这般大事,他若不表丝毫怀疑,届时出了差错,只怕难辞其咎,便想在众人面前做场戏,为着日后保身所用。
樊裕拿起黄轴,身边一人将那黄轴接了去,递到林正面前。林正心里奇怪地一松,忙接了过来。
帐中众人都紧盯着他,连万金银那边也密切注意着这厢动静,却只见那芝麻小眼一目十行,跳得飞快,却跟不识字似的,眉头紧皱,半响没说个所以然来。
有那着急的问,“将军,如何?”
连问了几声,林正才抬起头,看了主座一眼。
樊裕神情淡而坦然,“林将军以为呢?”
林正又垂目看那卷轴,而后伸手擦了擦额头冷汗,终于道,“……此事事关重大,请主帅遣散闲杂人等,再行商议。”
朝廷军见将军神色凝重,又如此说,是要清散帐中低职人等,只留将军与主帅商议了,更似坐实了那朝廷危难一说。个个心里惊讶不已,少数脑中还在转动的,只奇怪为何如此大事,竟闻所未闻。
片刻之后,众人被赶出帐,边走边交头接耳,“……这仗八成是打不成了。”
“打什么打……咱们前头卖命,后院起火……一锅端了……”
“……该死……不肯打……蛮子逼急了,豁出去……干起来……下个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