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摘掉遮脸面巾,却给吓得后退两步,不确定地看了看男子,“这可是……杨公子?”
男子颔首,女子则一边扯着手上粗布,一边道,“赶了一夜的路,你给我们打盆水,容我们洗洗脸再说给你听。”
一刻时辰后,京城“赵记”药铺内室,分坐着两男一女。
其中左边挨坐的年轻男女,仍穿着方才那身城门见过的素袍,各自的面容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说来怕看官不信,那两人脸庞都宛若经了神仙轻抚,一个脸上毒疮消失,代之以凝脂般的肌肤和妩媚的眉眼,一个眼也斜、嘴也不歪了,五官恰到好处的干净单薄,清秀的脸庞上,又缀着一双格外乌黑明亮的眼,让人一望便忘不了……
倘若方才城门的人见了这两人的面目,恐怕也要惊掉下巴,这是哪里来的两个贵人?倘若方才二人就以这副相貌进城,众人的眼恐怕便要长在他二人脸上,守城兵定也不会那般草草了事,而要将两人的容貌都瞧个仔细,轮番对比,才肯放人进城。
“白姑娘,盼了这好多日,终于把您盼来了。您瞧,这城里乱啦!您跟殿下再不来,时机便要错过了!”那年长些的男子把两人左瞧右瞧,激动不已。
“老赵,你别急,有许多事殿下尚不知晓,你细细说一遍罢。”
“哦,是了!是!”那老板点点头,又朝年轻男子道,“殿下,当日地洞一别,已一年了。殿下已不认得老赵吧?”
他方才在外头当店老板时,黄而胖的面皮,长着一副最普通的眉眼鼻嘴,瞧不出什么起眼的地方,此时说起话来,全然没了那副做小伏低的呆相,琅邪见他是个瘸子,想到必是那日地洞里三五百人中的一个,便点了点头。
白青青问,“京里什么情况?一路只见往南逃的,怎地还有这么多人进京?”
“姑娘也瞧见了?这樊家二皇子要进京打老子,美名其曰清君侧,城里早就乱套啦,卷铺盖逃的至少有三成,大伙儿都传着投敌算了。”
白青青耐着性子,将话望回带,“皇帝呢?”
“哼,皇帝自打有了那位袁仙长,便真当自己成了天子,要求神问佛,来挡这逆子的造反,此番祭天问命的令一出,京里可真是热闹极了。我猜那跟姑娘一道进城的人,都是来瞧热闹的,往后可书可笑罢。”
白青青若有所思,“樊裕几时攻来?”
“听说到卫城了。”
“身手可真快……几时祭天?”
“两日后。”
“那他赶不上了,”白青青笑了笑,“大伙儿都还好?”
“都好。今儿姑娘来了,正好聚聚。”
“行么?可别给李大人惹了麻烦。”
“朝里忙着祭天,又要准备打仗,谁还有功夫管咱们呢。”
白青青笑了笑,还未说话,老赵又道,“不过说到李大人,前些日在街上瞧见,老赵有些担心。”
“怎么?”
“面色枯黄,瘦得跟枯柴一般,恐怕……”
“药当真无用?”白青青问了一声,忽地想到一事,“哎呀,我曾遇到孙先生,可恨那县衙贪官,竟忘了向他求药!”
“姑娘不必自责,李大人这是心病,郁结在心,他自己若放不下,便是华佗在世,也没有法子。”
白青青默了半响,叹道,“老天爷未免不公。”
“哪个李大人?”琅邪终于忍不住问。
那老赵却不敢随便答他的话,左右没了自己的事,找了个借口便溜出门,只剩白青青跟他待在一处。
那日两人一番长谈,两人各自表了态,琅邪心中不安,暗中留意白青青,可她也并无可疑举动,好似那夜失态只是琅邪错觉,待问及来日打算,更是三缄其口,不是岔开话头,便是闭口不谈,就此遮掩了过去。
此时见她又只是含笑饮茶,琅邪不由沉不住气,“我已跟了来,白姑娘现在还不打算开诚布公么?”
白青青对着他,就像对着一个孩子,总忍不住要戏耍一番,“小女子若说了,恐怕殿下不信。”
“文大人那般忠臣,不也为你们暗度陈仓,难道还有比他更……”
但见白青青笑容越来越深,他心里忽地一动,脱口道,“……兵部尚书李崇德,难道去了户部?”
“殿下当朝廷是李大人的么,两任尚书还能由他挑拣?”白青青不紧不慢地饮着茶。
而琅邪之所以脱口而出李崇德,只因想起当日文峥死在牢中,这位兵部尚书一夜便白了头发,可此时说出口也觉得荒谬,李崇德素来刚正古板,连那眼高于顶的司马大人都对之赞不绝口,又怎会帮前朝余孽?由此自己便否决了,“的确不是他……”
白青青噗嗤笑出声,“说了殿下不肯信。”她戏耍够了琅邪,才道,“虽非户部尚书李大人,不过兵部尚书李大人迎娶户部尚书吴独之女,确是为了帮我们,我们这群烂毒疮臭老鼠,全是托他的福,才能见光。”
“你说吴独之女?”琅邪瞪大眼,随即立马怀疑上了白青青——先不说这吴独在朝为官,是个无能懦弱之辈,怎配得皇帝重用?只说这吴独平日为人,在小王爷那一大本官家荒唐事中,他若认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其百无禁忌,甚与骨血颠倒人伦,府中人尽皆知,还闹出一个儿来,而今三岁有余,长在府里,爹是爷,爷是爹,娘是姐,姐也是娘……京中但有身份之人,无不在背后拿他笑话;而李崇德素日刚正得近乎迂腐,自发妻身逝数年,媒婆踏破门槛,他却始终不为所动,到如今十五年过去,早已是摆出了终身不娶的架势,可现今仓促娶了妻,还娶了这样一个女子……
他为何要如此?置名声不顾,置家中祖训不顾?恐怕正如白青青所言,是想以此接近户部,重施文峥故技,替他们改换户名。文峥,文峥……是了,当日李崇德为文峥求情远走,可送粮归来闻之死讯,只见到一座孤坟,但凡白青青略施小计,保不齐他便上当。
“文峥有恩于你,你怎能将李大人拖下水?”
“殿下果真要怪在小女子头上?那可真是冤枉死了。”白青青嗔道,正要为自己辩解,忽地抬起目光,越过琅邪往门外望去。
“侍郎误会了,确是李某自己找上的白姑娘。”
☆、忠肝义胆
一个黑衣男子站在门口,单手撩起布帘,不知站了多久,琅邪竟未留意到。
他第一眼并未认出这人是谁,只见来人瘦得厉害,脸色蜡黄,微弯着腰,一条腿在地面半拖着,逐步逐步迈得吃力,好似已经瘸了,可等他近了,才发现他腿脚尚好,只是不知为何,身体始终有些佝偻,好似胸膛的哪里发痛,不那般弯着身子,便没法行走。
看来他亦早知自己还活着的事,脸上并无半分惊讶,也没像从前朝上遇着时那般刻板拘礼,只是径直挑了个地方坐下,便如琅邪打量自己一般,也打量着琅邪。
算来这人也才三十六岁,正值壮年,那束起的长发却是全白了,在一身黑袍衬托之下,显得触目惊心。
若非他先开的口,琅邪可真不敢认此人。
“白姑娘,方才赵先生找你。”李崇德先道。
老赵方才出门不久,琅白二人都知李崇德是想支开她,单独与琅邪说话,白青青只对二人示意一下,便就这般起身出了。
琅邪却并不想让白青青脱离他的视线,正想阻拦,李崇德伸手轻轻一按,朝他摇了摇头,示意放心。
琅邪一怔,正这时,白青青转过头来,“人生在世至多不过百年,殊途同归,李大人还是要顾好身子。”
“李某懂得,多谢姑娘关心。”
白青青就此走了。
脚步渐渐消失,琅邪仍竖耳听着门后动静,李崇德问,“侍郎担心白姑娘?”
琅邪直言,“白青青武功不弱,心机更是深沉,我只担心她又要生事。”
见李崇德面露惊讶,又将来时路上所见所闻要言不烦地说了一遍,问,“李大人为何与她为伍?”
李崇德道,“从前与子卿闲聊,得他转交一物,玩笑说等他遭遇不测,便打开来看,往后……”
他忽地顿住,那往后之言却不再说,似是觉得私话,不想说给琅邪听,“待他去后,李某翻那破书,按图索骥,找到这位白姑娘。”
子卿乃是文峥之字,李崇德说得十分顺口,且含着一丝不为人知的亲密,与从前他二人在朝时大不相同,琅邪听来只觉怪异,“文大人让大人替他们改换户籍?”
李崇德颔首。
“琅邪有一事不明白。”
“侍郎讲。”
“文大人,李大人,都是朝廷最忠良之辈,为何……为何肯为罪民如此涉险?文大人我无从知晓,可大人究竟为了什么?可与文大人有关?”
李崇德了然,“侍郎以为李某全为子卿之故,恨及当今?”
琅邪确是如此想法,他自己,白青青,谁又不是如此?可李崇德一脸正气,被他如此瞧着,真有几分尴尬,“琅邪小心之人,请大人见谅。”
李崇德摇摇头,“侍郎耿直坦然,说的都是真心,李某不敢怪罪。”
“……子卿之事,当时我并不知晓,他幼时曾受过他人恩惠,他性情偏执,好感情用事,旁人对他有恩,便是害了性命也要回报,不想被人以此相胁,最后,令他牵涉其中,改换数百人户籍,此事曾令他痛苦不已……然而李某并非如此,李某不会冲动行事,既做了便也绝不后悔。”
琅邪愣了愣。
“李某初时去见他们,是为好奇,可而后,却只为无辜……说李某伪善也好,懦弱也罢,李某见了那一副场景,当场掉下泪来。
“若依李某往常性子,这改换户籍一事,当立即禀告皇上,以死一谏,让皇上加以定夺,方才算合乎礼法光明磊落,不至辱了身后名声。可今年年初以来,皇上听信奸人之言,亲佞疏贤,实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李某再不顾自己性命,也不可拿这数百人无辜性命去打赌,因此权宜之下,只得出此下策。如此行径,真乃李某平生最最卑劣之事,今日说与侍郎,望侍郎莫笑话。”
听他一席肺腑之言,琅邪只觉久久说不出话来,“当日我也见过这些人,可我没有救他们,我……大人忠肝义胆,琅邪不及大人万一。”
“侍郎切莫妄自菲薄,”李崇德道,“实不相瞒,来见侍郎以前,李某并未抱有希望,白姑娘绝非恶人,可终究只见一面,难免偏执,这些时日,李某只担心他们要做出什么可怕之事,让昔日除夕大火灾祸重演。可侍郎来了。”
“我?”
“侍郎觉得李某错了么?”
“大人若做错了,还有谁是对的?不怕大人笑话,我是忽地糊涂了,好像那从前自以为对的,而今都错了,真真假假,是非黑白,全都混乱了。”
“侍郎杀那齐县县令,觉得自己错了么?”
“他该死。”
“没错,此人该死。”李崇德笑道,“侍郎心中有一根最最本真的善根,如此足矣。至于那对错,上有律法,下有人心,本不由自己决定,但求无愧于心。”
李崇德离开时已是傍晚,琅邪随之出门,并没有遇见白青青,老赵倒是还在,可也是一问三不知。
琅邪又问,“李大人是谁请来的?”
老赵摇头,“李大人患有心疾,常来老赵这里拿药,今日应是来看看姑娘回来没有。”
琅邪便不再多问。他急赶着三处地方要去,只此时天色渐晚,无量寺在京城以北,路途太远,此时事态紧张,需得得空再说,宗人府亦有守卫,也要从长计议,唯有那处家主未归,他摸黑去拿了东西便走,也算……先了却一桩心事。
不料二皇子府外黑甲重重环绕,他矮身夜色中的屋檐,借着不大明亮的月光窥视了片刻,暗道不好,竟忘了而今此间已如贼窝,恐怕早有人看守。
他压低身子,边朝里间院落轻挪,边留意整个府邸。
只见院落中,各样名品珍玩,书画琴棋,甚或桌椅板凳,碎得遍地皆是,昔日静谧美丽的王宅,而今已是半个荒屋,俨然是抄家之势。
此时府中没有仆人,也没有黑甲,只他一个小贼。
琅邪潜进樊裕书房、卧房甚至兵器房搜了半天,只一无所获,又趁着没人,在地上破烂中搜搜捡捡了半响,把自己忙了个满头大汗,却仍无头绪,不禁皱紧了眉:是被丢了?还是白青青又骗了他?
天色实在不早,他还想到宗人府去一趟,不能将时间全部浪费在此,只得就此蹿上屋顶。
正要离开时,忽见一个黑甲从另一个院门走出,那人腋下夹着一个黑木匣子,众人都朝他抱拳,“统帅!”
那人道,“我有事回去,好好看着。”
“是。”
那人七拐八绕,且走且停,时而回顾,终于在一处宅子停下。
不等阍人通报,他大摇大摆走进屋去,“息大人,你一走半年,刚回来便让我去偷盗赃物,也太不客气了罢!”
宅外,琅邪抬起头来,见那大宅门口书着两个字:息府。
“方小少爷,当日若非你拦着在下,那囚犯许也来不及被撤走,虽难得见你哭了一场,哪能就此抵事?”
方亭先是有些讪讪,随后听他提及自己梦魇一般的大哭,俊脸微红,瞪着那翘腿喝茶之人,“你别胡说。”
这人正是息子帆,自在宛县见过孙妙应后,他此番可谓披星戴月,方才赶在这祭天前到了京城,他第一件事不去宫中觐见,反而是去找方亭,问他要一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