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别忆没应声,卯足劲儿往前走,但心下早已软成一片。每次天黑了,龙别忆不敢走,惊蛰都会背着他。他伏在惊蛰背上,一会儿在他脖子里吹气,一会儿咬他耳朵,不停的搞破坏,两人言笑晏晏。可自己就快要消失了,无论轮回与否,都将被迫挥别往日记忆。
突然袖子被拉住了,龙别忆回头,惊蛰把一个小小的萤火虫灯轻轻放在他掌心,然后一言不发的走到了最前面。
走着走着隐约能看到一丝微光,惊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你们就停在此处,不要往前。”
“怎么了?”婵娟问。
惊蛰加快脚步,婵娟和龙别忆疾行追了上去,绕过一块巨石,俨然是一片巨大的墓地。洞穴内光线昏暗,灰茫茫的,隐隐约约可见一座座饱经风霜的墓碑,简约朴实,依稀可见千年前之神圣肃穆。
“英豪陵。”龙别忆喃喃道。
刺鼻的气味无孔不入,大约是常年不见阳光所致。灰尘浮在空气中,更给停滞的空间增加了一份死气。龙别忆呛咳了几声,立刻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救命啊!!!”
容王!龙别忆一个激灵,拔腿就往声音的方向跑去,被惊蛰一把捞了回来。
惊蛰表情严肃,右手掌心燃起一团火向地上掷去,瞬间整个石室火光熊熊,业火小心翼翼地游走于墓碑之间,毫不逾矩。
龙别忆抬起头,一寻远的地方盘踞着穷奇壮硕可怖的身体,一边陈允翀双手双脚被缚,躺倒在那里。
“龙大师……”他可怜巴巴的唤道。
“放了他!”龙别忆雪白的脖颈上青筋暴起。
穷奇瞎了左眼,失了左前爪,满身疮痍,更显得穷凶极恶。它喉咙里溢出一串沙哑的笑声,开口道:“知道这是哪里吗,龙别忆?”
“英豪陵。”龙别忆的话语掷地有声。
“你觉得你有资格跻身此处吗?”穷奇波澜不惊的问,突然尾巴一甩猛的击碎了一块墓碑!
惊蛰目眦尽裂,怒火攻心,浑身战栗不止。
“是你的墓。”他哑着嗓子道。
龙别忆大脑一片空白,便见着穷奇用尾巴卷起棺材,然后右前爪狠狠把棺材击成了碎片。
挫骨扬灰。龙别忆面色煞白。
惊蛰快步上前伸手去接,但细灰瞬间烟消云散,徒劳无功。他双目通红,袖中玉笏滑出化成了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了穷奇!
穷奇躲闪不及,匕首扎进了它的胸膛,它却面色如常,好似这命中要害的一击也不痛不痒。
“我是把你挫骨扬灰了,龙别忆,一同你弟弟的骨灰。但你还在那里活的好好的,阎王爷一开心就能让你投胎转世,从此生生世世大富大贵。可是你配吗?你把先祖用鲜血汗水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你罪该万死,活该五马分尸。”穷奇边笑边说,语气癫狂。
“尔等畜生休得妄言!”惊蛰收回匕首,化成弓箭,蓄势待发。
穷奇轻笑:“转轮王,你应当最是心痛了。当年你纵火长生殿,灵力透支,滞留人间十年,天天坐在龙别忆的墓碑前喝的酩酊大醉,然后痛哭失声。我还听说,地府阎王不得插手人间死生,你杀了龙别忆,遭了有史以来最重的罚。为了这样的孬种,何必呢?”
“再多胡言一句,叫你死无全尸。”惊蛰的语气溢满忿恨,双目浸满血色。
“当年那血蛊还是我交给那方士的,你却赶在毒发之前先杀了这小子,害得我没见到他七窍流血的惨状。”穷奇道。
龙别忆心中大恸,几乎无法站稳,用力的抱住了惊蛰的腰,眼泪不受控制的跌出眼眶。
“乖,”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惊蛰的温柔和耐心显得格格不入,“后退,我来。”
“你为何对我恨之入骨?”龙别忆问穷奇。
穷奇啐道:“你知道你祖父是何等英雄豪杰吗?我本是食蛊之兽,却被讹传凶残,人人喊打。当所有人都惧怕我唾弃我之时,他驯服我、对我委以重任,还将旷世神剑命名为‘西北’,只因我主宰西北。他用我练蛊毒,带我上战场,敬我爱我,将我作为寻常友人。最后他是死在我怀里的,他的遗愿便是上天庇佑澍翎国千秋万代。可没想到偌大的国度,竟葬送在了你的手里。你死后还进了英豪陵?你凭什么?你愧对你祖父,你活该遭千刀万剐!”
“丑八怪你放屁!”一言不发的陈允翀猛地坐起,朝穷奇骂道,“龙大师性子良善、乐善好施,你这种穷凶极恶的怪物才应该被剥皮抽筋、剁碎了喂狗!”
龙别忆心里一惊,穷奇果然怒不可遏,腾起身子向陈允翀扑去。惊蛰拉弓射箭,射穿了穷奇的右爪,分散了它注意。千钧一发之际,龙别忆飞身跃起,果敢的抱住陈允翀滚到一边,然后拽起陈允翀就向后疾退,直到离开穷奇的攻击范围。
婵娟用匕首割断了捆着陈允翀的绳子,把他拉到身后,道:“小子,你待在这里别添乱。”
陈允翀惊魂未定,连忙点点头。龙别忆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却终于忍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情绪,回身紧紧抱住了他。
“橙橙……”龙别忆哽咽道。
陈允翀一脸茫然,思忖片刻后,试探性的开口道:“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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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千舞早已不见踪影,蒋子文、紫金与丘耘、水影分开行走。
洞穴深处越发黑暗,蒋子文在前面大步流星,紫金诚惶诚恐地紧跟着,生怕一殿有个什么闪失。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前方碎石掉落,紫金下意识冲上前把蒋子文护在身后。蒋子文僵住了。
片刻后震动停止了,紫金叹了口气道:“有惊无险……”突然肩膀被蒋子文从后面紧紧地扣住,压进了怀里。
紫金心中擂鼓,不敢回头看他,试探道:“一殿……?”
蒋子文把头埋进她的发间,像是下定了决心,又抬起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躲着你、避着你、不见你吗?”
紫金心中的伤疤被血淋淋的揭开,苦涩道:“因为一殿对奴家不胜其烦,唯恐避之不及。”
蒋子文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对不起,”他继续道,“你还记得你戴罪立功位列仙班的机遇吗?那次遇险,你挡在我前面紧紧护着我,险些魂飞魄散。虽然把你的魂魄保住了,但我每每午夜梦回都被那一幕惊醒。到处都是血,你也没了。我在地府注视了你那么多年,看着你背负沉重的压力,弑父救国,你却被我害死了。我再也不能承受相同的痛苦了,但我知道你为了报答我的恩情会一直挺身而出,我只能躲着你。”
他轻轻吻了吻紫金的发丝:“可是为什么躲了你几千年,你早该把我忘掉了,却还是要在危急关头拦在我前面呢?你不怕吗?”
紫金的矜持土崩瓦解,她晶莹的泪水落在蒋子文的手臂上,声音颤抖:“奴家只怕一殿受伤,就如同一殿怕奴家遭遇不测。”
话已说开,情到深处,蒋子文用力扳过紫金的肩膀,让她深深注视着自己,然后低下头狠狠的吻了上去。
紫金情动,平日的端庄优雅被抛在一边,双臂紧紧抱住蒋子文的脊背,用尽毕生的力气吻着他,像是要补足数千年的亏空。
第26章 决战
穷奇暴起打碎了数座墓碑,一时间地动山摇,火光四射。
“这凶兽四处破坏惊扰了英灵,石室本就结构脆弱,再耽搁下去恐怕大家都有危险。”婵娟说。
“速战速决。”惊蛰道,手中的箭离弦而去,再度射中穷奇的左后爪。
穷奇哀嚎一声,随即向惊蛰俯冲而来。惊蛰飞身跳上石堆,武器化为长剑,直取穷奇咽喉!穷奇的脖子被利刃破开一道口子,它呕出血沫,冷笑道:“这些破玩意儿伤不了我。”随后甩出尾巴“啪”的一声将惊蛰击落石堆。
“孽畜!”丘耘快速进入,藤鞭毫不留情直甩向穷奇,在穷奇心口钻了个洞,拉出一朵血花。
水影紧随其后,但伤重在身帮不上忙,只能推推婵娟:“去帮你娘!”
婵娟应声,两把秀气的弯月刀在手,轻快一跳便逼近了穷奇狠狠劈下,被穷奇闪身躲开。惊蛰在下方放出一箭射中穷奇胸口,丘耘顺势用鞭子缠住了穷奇的脖子,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嘎吱”声不断收紧。
“没用的,这些东西伤不了我。”穷奇讪笑,一个施力挣脱了束缚,与众人保持距离。它伤痕累累,浑身鲜血淋漓,一副苟延残喘之态。
“困兽之斗。”惊蛰冷冷道,拉满弓弦要送它最后一程。
“稍等片刻,”蒋子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它的魂被锁在某件魂器里,要用那件魂器才能取它性命。”
穷奇试图颔首,但颈骨明显已经断裂,只能古怪的偏了偏头:“还是一殿见多识广,既然这些兵器都没法真正杀死我,还请各位见好就收吧。”
“哦?”石室的角落传来一个声音。
所有人都像声音的方向看去,穷奇更是一刹那就猩红了双目。只见龙别忆盘腿坐在一块墓碑上,双手血肉模糊,已经把一座坟墓挖的底朝天。而他的膝盖上,静静躺着一把尘封多年的剑,沾满泥土也挡不住摄人心魄的威严。
西北。
龙别忆笑了,剑的反光映亮了他一双含情眼,此刻桀骜不驯又志得意满:“你这畜生的心思果然单纯,比我家娘子好猜多了。就算我治国无方,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肯定是整个家族第一个有胆子挖祖坟的。”
“你敢动你祖父的坟……”穷奇的嗓音嘶哑如砂纸,又因失血过多显得无力而苍白。
惊蛰呼吸急促,下颌线紧绷,不露痕迹的向龙别忆的方向移动,手中弓箭紧紧握住。丘耘的藤鞭牢牢缠在手中,婵娟弯月刀蓄势待发;紫金执匕首,被手持大刀的蒋子文护在身后。
千钧一发。
穷奇粗喘几声,突然爆发出一阵野兽的怒吼,浑身青筋暴起肌肉暴涨,支起翅膀向龙别忆疾冲而去!
“跑!”惊蛰嘶吼,修长的脖子血管暴凸,目眦尽裂,伏身向龙别忆冲去。
龙别忆单手撑地,轻盈跃起,竟不退反进。穷奇一刹那便逼到了面前,时间却仿佛凝固了一般,龙别忆脑中飞速闪过两千年前的种种画面,想到惊蛰和陈允翀此刻就在身边,霎时力量百倍。
西北出鞘,寒光四射,君威震天!他单手执剑,在穷奇的血盆大口袭来的一瞬,灵活的闪身躲避,然后右手剑猛的刺向了穷奇的右眼!
穷奇嘶吼一声,眼球爆裂,却迅速回身,残废的右前爪费力的拍向龙别忆。龙别忆躬身躲闪的片刻,穷奇躯干便中了两箭。
“过来!把西北给我!”惊蛰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但此刻龙别忆双耳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只有身体机械的动作着。穷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向龙别忆,龙别忆虽躲闪开去,但背上还是伤可见骨,血流如注。
他苍白的面庞溅了血迹,显得过分旖丽,如红釉瓷器,美丽无双却脆弱易碎。他似乎听到很多人在叫他的名字,但热血上头,耳朵轰鸣,这些声音便如水中传音,显得好不真切。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只知道这一切归咎于自己,不能牵扯别人,也由不得别人越俎代庖。
眼见穷奇的脖子被藤鞭缠绕拽向另一边,龙别忆咬紧牙关,双手握剑,大喝一声,飞身跃起,狠狠地将西北钉进了穷奇的心脏!
时间仿佛突然被无限拉长,所有动作都变得离奇的缓慢。穷奇庞大的身躯剧烈的颤动,惊蛰咬紧牙关用力向自己伸出手臂,丘耘婵娟紫金蒋子文手握武器瞠目结舌,水影和陈允翀大声呼喊。
“扑通”、“扑通”是穷奇渐渐孱弱的心跳声。
“滴答”、“滴答”是不知谁的鲜血滴落的声音。
西北的锐利剑光被厚厚的皮毛所埋没,剑柄中了邪一般疯狂震动,刺的龙别忆抓不住,拼尽全力也握不牢。
瞬息万变之间,时间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流速,而龙别忆也清晰的听见穷奇濒死的话语:“你也来一起陪葬吧。”
随后穷奇锋利的长牙从龙别忆的胸口穿出,激起刺眼的猩红血雾!
惊呼声此起彼伏,龙别忆胸口剧痛难忍,费力地扭头看向了惊蛰。惊蛰的眼底通红,叫龙别忆心疼不已。龙别忆朝着惊蛰做了个口型。
“我不疼,”惊蛰读出了他的唇语,“我没事的,小薛。”
随后龙别忆从半空直直的坠向地面,如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没了生气。
惊蛰接住他时,仿佛噩梦重回般,见着怀里的人满脸血污、气若游丝,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紧紧闭合,再也闪不出一丝光芒。
惊蛰颓然跪坐在地,泪水不受控制的落在龙别忆的脸颊。怀里的人安安静静,就想睡着了一般。惊蛰不合时宜的想起了曾经看着龙别忆在御花园里的樱花树下午睡,树影婆娑,微风吹拂,纷纷扬扬的花瓣飘落在他脸上,锦上添花,衬得粉雕玉琢的美少年宛若谪仙。
惊蛰胸中撕扯般剧痛,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他用袖子掩了,纤细的手指抚上龙别忆的脸,徒劳无功的擦净他脸上的血和泪,仿佛如此龙别忆就会醒来,嗔怪他把自己弄的脏兮兮的。可是龙别忆的身子渐渐凉了,惊蛰抬头也看不见他的魂魄。
魂飞魄散。
龙别忆没有了。
他爱的人再也没有了。
惊蛰痛哭失声,泪如泉涌,椎心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