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朗眼中盛满笑意,怕他的少主多心,又给他解释了一遍:“萧苏两家是世交,从前确实想过要结亲,不过也总要两情相悦,我和萧小姐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更谈不上婚约了,只是萧世叔从广陵过来,这回她恰好也在罢了。”
星珲眼神飘忽,半真半假地胡乱说道:“谁要你解释了。”
“我要是不说清楚,你是不是晚上还要吃饺子?”
“我没……”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就听外面看门的小厮忽然在室外请见。
苏朗起身理了理衣服,出去片刻后手里拿了个帖子回来,星珲问了句,苏朗将那帖子往桌上一扔:“锦都知府周灵周大人今晚酉时四刻画舫请宴。”
“周?”
苏朗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个周,他是定康周氏旁支。定国公世子周敏才来了锦都,说是要拜会一下你,也和我聚聚。”
他眯了眯眼,想起今日午宴结束,萧高旻送他出来时,和他说了句话——
“苏朗,我给你提个醒,其实你心知肚明,昌州州试舞弊本身没什么可查的余地,我猜你和叶星珲来昌州也不是只为着查这个。既然如此,倒是有个很有意思的事儿,定康周家前几年忽然私底下做起了西洋香料生意,货从昌州沿海进,过澜江水路,可入港时却避开了你们颖海。”
萧高旻无缘无故不会特意这么说,定康是昌宛之交的大城,澜江水患历来严重,因而修堰筑坝、分引澜江流入澄水势在必行,可如此就要改甚至是占定康水道,定康是周氏的地望,不是天子一道旨意说做就能做的,定国公府一日不松口,昌宛之交的澜江分流便一日不可行。
颖海城有九州最大的开海通商港口,同时也是澜江的入海口,入昌州走澜江水路却不直接从颖海进,诚如萧高旻所言,这事就有意思了。
苏朗和星珲又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到申时末,便换身衣服走了出去。
春寒料峭,天黑的早,堪堪酉时初,夜幕就已几乎笼罩整个锦都。
他们两人并未乘车轿,信步走在长街上,苏朗仗着衣袖宽大握住了星珲的手,星珲指尖酥麻,微微颤了一下,却也没挣开,任由他握着,走了两步,复又动动手指交叉到他指间。两双手十指相扣,掌心传来彼此的温暖,十指连心,那寸暖意便从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长街灯火通明,两个人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紧紧并在一起,像极了诗文词曲中所写,琴瑟和鸣的一双璧人。
昌州锦都的十里长街尽头便是画舫,说是画舫,其实是座建在船上的楼阁,叫“玉楼春”,赏花观水弄风月,是锦都首屈一指的奢靡风雅地。
周灵既然选在这里请宴,又递了请帖,那自然是私宴了。
苏朗和星珲到画舫时,恰好酉时四刻,阁上传来琵琶女弹唱的江南词曲,空灵缠绵,悠扬婉转,将纸醉金迷的靡靡绯艳之地都渡上了一层淡雅清丽之色。
周灵将整个上阁都包了下来,方才在楼下听到的小调正是出自此处。他们二人一踏入上阁,苏朗脸上便倏然换上一副世家公子们常带的玩世不恭笑意,缓缓踱步走进来。
一眼扫过去,席间有不少苏朗眼熟的人。
宜崇永安侯世子萧高旻,定康定国公世子周敏才,还有昌州州牧的大公子芮开霁,以及大半个锦都数得上名号的贵门公子几乎都来了。
周灵见他们二人过来,连忙起身来迎,坐着的一圈儿锦都公子们跟着站了起来,周敏才也点头致意算是打了个招呼,就只萧高旻的目光还停在场中乐伎手里的象牙琵琶上,屈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半和着词曲的拍子。
一行人称兄道弟客套了一番,周灵引他们二人到上首空着的两个位置坐下,正在萧高旻与周敏才旁边。
苏朗先给星珲与周敏才互相引见完,懒散地往椅背上一靠,嘴角微勾,语调里带着几分熟稔:“敏才兄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也给吹来锦都了?”
“可不就是你这道风”,周敏才举起酒盏:“这不是听说你来锦都了吗,过来瞧瞧,顺道办点家里的私事。”
苏朗也抬了杯:“得了吧,是顺道来看我吧,行了我领情了,什么时候赏我个你亲手画的扇面儿?”
周敏才闻言直接笑了:“我可当不起大理寺少卿这个‘赏’字,寒碜我呢?这两天就给你画个行了吧?”
苏朗摆摆手一哂:“到底谁寒碜谁呢?挂个名头带星珲来昌州玩一圈儿罢了,我哪查过案,裴巡抚今天还和芮世叔一块商量怎么审人呢,可不也没叫我和星珲,不信你问芮兄。”
他手朝对侧指去,芮开霁淡笑着应了一声,周敏才见状,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
萧高旻这时忽然开了口,朝苏朗戏谑道:“一来就问人要扇面,你是喝酒呢还是要债来了,来的最迟还没罚你呢。”
苏朗挑眉斜了他一眼:“谁不知道周公子的画是昌州一绝,我要一个送星珲不行吗?怎么,世子爷不听琵琶曲儿了,想罚我什么?”
萧高旻眼中戏谑笑意更盛,口中只说:“听曲儿?”
席间有人插了嘴道:“酒宴来晚自然是要罚酒了!”周围人叫起好来,纷纷附和了几句。
萧高旻却摇摇头:“不好,这家伙千杯不倒,罚酒没意思。”他视线往场中一转,有了主意:“这琵琶曲没听出什么好来,我记得苏朗琴弹的好,给我们弹个曲儿?”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苏朗却也不恼,朝萧高旻蔑了一眼就一口应下了。
星珲知道苏朗会弹琴,可却也未曾听过,此番还是头一回。
楼内的侍者架来一张七弦琴,苏朗起身过去按弦拨弹了两下,试了几个音,轻轻调了调弦,方才端坐下抚琴。
悠扬琴律自他指间潺潺流动,清如溅玉颤若龙吟,上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喧闹声也停了,只有古琴的泠泠声汩汩流淌。
在坐的贵公子们听了两耳朵都认出了琴曲,脸上不约而同的带了些好奇神色——
苏朗弹得是《燕双飞》。
星珲脸颊微微泛红发烫,忙喝了口清酒,借着酒意掩了掩。
萧高旻朝星珲那里扫了两眼,挑眉轻笑了一声。
琴音一停,周敏才问:“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想弹给什么人听的,难为你吃个酒都还想着,说来我们听听?”
一圈儿公子哥们也都开始七嘴八舌地跟着问。
苏朗只是笑,也不说话,起身就走了回去,经过星珲时借着衣袖在他背上轻轻挠了一下。
星珲背上心上顿时都酥酥痒痒的。
甫一落座,苏朗就朝萧高旻抬抬下巴,朝琴的方向指着示意:“该你了。”
星珲没想到萧高旻竟也没推辞,起身过去从容弹了起来。
苏朗侧头朝星珲靠了靠,低声和他解释:“你别看这个人嘴欠,不过君子六艺,没他不擅长的。”
星珲朝场中瞥了一眼,小声道:“他没你弹的好。”
苏朗一笑,在桌案下悄悄勾了勾星珲的小指。
一场宴会将近戌时末才开完,散场时周敏才送了送苏朗和星珲。
临行前,苏朗笑问了句:“敏才兄身上的香还挺特别的,是什么新香料?”
周敏才神色不动,随口道:“家里人自己随便调的,用了点西洋那边的新奇玩意儿,你喜欢连着扇面一起给你送点过去?”
苏朗摆摆手:“不用,我自己不怎么爱用这个,只是没闻过,好奇罢了。”
萧高旻恰好也在一旁,开口道:“那给我送点儿吧,我喜欢。”
周敏才白了他们一眼:“你们俩今天是来搜刮我的吧,又要扇面又要香的。”
“别忘了啊,我过两天就要回宜崇了。”萧高旻就跟没听见他抱怨似的,又补充了一句。
“也别忘了我的扇面,还要题字。”
周敏才抬起脚作势就要把他们俩都踢出去。
出画舫时夜色已深,周灵见他们没乘马车来,便派了辆周府的车送给他们。
马车平稳地沿街向前驶去,星珲坐在车里半靠在苏朗身上,眯着眼小声说道:“我没吃饱。”
“什么?”
星珲垂下眸子,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没吃饱。”
苏朗侧过头看着他:“我也是,回去我们吃点宵夜。”
星珲点点头应了。
初春夜晚的天寒,苏朗放下手炉,半揽着星珲,眼里撷着点笑:“现在吃点别的吧,再给你吃一口好不好?”
星珲脸上登时一热,红着脸偏过头去,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不要。”
“那好吧”,苏朗状似有点遗憾,顿了顿又道:“那让债主来收点儿利息。”
话音一落,便吻了上去。
月朗星稀,到园子的路还长。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星珲会被苏朗吃的死死的,我之前明明不是这样安排的!
第42章 退步
苏朗和叶星珲来了昌州小半个月,赏山观水,交朋会友,整个锦都被他们俩逛了个遍,就好像真如苏朗在周灵请宴那晚说的那样,他们俩来昌州只是“挂个名头玩一圈”罢了。
其实星珲倒是没什么,他本就是单纯跟着苏朗过来的,漓山如今虽然有入世的意思,但也并不想着怎么去争权夺利,参与不参与昌州这事,对星珲来说并没有什么。
但是苏朗就不一样了,他此行过来就是给裴元德震场的,他代表的是颖国公府,可这些天却什么正事都没有做,甚至完全不参与州试舞弊案的查审,实在太不符合颖海苏氏忧天子所忧的立场。
更奇怪的是,裴元德竟也不叫他过去,反而和昌州州府、锦都城府一行人搅和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辜负圣恩。
可苏朗却也一点不介意,十分沉得住气,甚至还要带着星珲继续出去闲游。
眼看眼案子都要审了大半了,星珲这回真的有些纳闷了,不由问了苏朗两句。
苏朗闻言淡笑:“我来昌州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只桂榜前十就六个名门旁支,昌州录的人可不少,你想想后面有多少世家的手笔?泰半世家大族本就唱衰科举,凭一次州试,想把昌州的世家全拉下马,怎么可能?要是真的这样做了,明天九州四方的世家就都不干了,势必会明里暗里逼着陛下改制,到那时三代帝王好不容易给寒门开的一点门路就全被堵死了。”
星珲先是一愣,随后恍然:“其实萧高旻过来锦都,并不是他小叔父要见你,同样的,周敏才也不是为了办什么私事,那日的聚宴,是为了试你的态度吧?或者说,试帝都的态度?”
苏朗扯扯嘴角:“见我?去岁秋狝才见过,今年又是大年,九州四方家主届时都要入帝都觐见述职,有的是见面的时候,至于特地几百里路跑锦都一趟么?我来昌州,至多让这次州试重考,但是再进一步,想把里头的根结挖出来是不可能的。定康在昌州北,宜崇在昌州南,南北各来了两个世子震场,哪有什么可深查的余地。士族退了一步,陛下也得退一步,想真查到底不可能了,我们等着吧,再过几日就会出个人来顶罪。”
“那四名天子影卫?”星珲犹豫了一下,微微皱眉。
苏朗眼底闪过一丝笑:“要是只让这次州试重考,就能让帝都退步,那也太容易了,何况就算是重考,也只是少录几个名门旁支罢了。那四名影卫里有两个是要由暗转明的,不是说了么,昌州这边儿势必会出几个人来顶舞弊的罪,还得出一两个真有点实权的,这一两个的位置就不能全由着世家来支配了,陛下想插两个人进去,算是勉强在昌州撬一条缝。”
他顿了顿,又道:“我来昌州,就是代表帝都来退这一步的,所以我不会参与查案,也就不会特意去管空出来的那一两个实权是哪个职位。”
太难了。
无论是想要在九州四方彻底推行开科举,还是想在世家云集的昌州真正撬开一丝缝,都太难了。
尽管大胤国法,九州的九座州城不为世家地望,但是昌州锦都却是所有州城中最难实际把控的一个。
纵使有昌东的颖海苏氏与昌西的裕春韩氏支持,依然难在如铁铸就的昌州势力里再进一步。
星珲扬眉问他:“陛下许给了颖海苏氏什么?”
苏朗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苏家要的不多,权和利当然只会要一样,颖海城的开海通商权。
星珲“啧”了一声,促狭道:“这利可不小,怪不得这么有钱。”
“要不怎么买得起少主呢。”苏朗轻轻点了下星珲的肩,眼里全是笑。
星珲脸上一红,微微偏过头去,清咳了一声,半是开玩笑道:“第六位大乘一出,漓山真和帝都一条线了,陛下拿什么换?”
苏朗挑挑眉:“那漓山想要什么?”
星珲将下巴抵在书案上,沉吟了半晌,忽然想起了陛下身边乐不思蜀的漓山东君,不由笑出了声:“漓山不争权也不夺利,那可得好好想想。”
苏朗点点头,笑着垂眸看他:“那少主仔细想想,机不可失。”
他敲了敲书案,眼里带着正色:“其实并不是为着这分利,而是因为,安身立命得看得清天下的大势。”
他是该感谢这分天下大势的,因为也是它将眼前人送到了他面前。
诚如苏朗所言,又过五日,这起州试舞弊案终于“水落石出”,昌州学政柯匡被查出其妾室暗地里收受贿赂,泄露州试考题,昌州学府司的几名官员也涉案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