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珲望着廊外连绵不断的细雨,不由叹了口气,楚珩恰好从殿内出来走到他身边:“小孩子不要总是唉声叹气的。”
他这个师兄就是有本事把人一句话点炸,星珲的重重心事顿时被抛到了脑后,压低着声音咬牙切齿:“我在这为你悬着心,你这人不识好人心也就算了,还说我小孩子。”
楚珩递给了星珲一个眼神,两个人撑着伞踏入皇城的霏霏细雨中,一直远离了明承殿,星珲方才开口问:“那位千雍境主也要来帝都,你要不要想办法避开,我怕他真的是冲着漓山来的,到时你怎么瞒得过去?”
楚珩皱了皱眉:“不知道,我前些日子才从漓山回来,陛下不会再放我回去,只要我还在帝都,就注定避不开。大胤国法,大乘境入帝都前须得请旨,我用东君的名义写了一封请入帝都的密折,放到了御前,万一那位千雍境主真冲着漓山来,可能会拿着国法说事,陛下想必会帮我圆过去。只是陛下若是知道了,他饶不了我。”
“欺君罔上,藐视国法,你要不还是自己去认罪吧。”星珲诚挚地建议道。
“我不,能拖一天是一天。”楚珩斜了星珲一眼:“大不了被罚,受着就是了,只要死不了。”
“……”
此人思想觉悟太低,已经没救了。
“还有,你不是也知道,还帮我掩着,欺君也算你一份。”
“那要不我先招了吧,顺便告发你,说不定还能从轻发落。”
楚珩挑了挑眉:“你敢?”
这人自己不知悔改就算了,还拉人下水,拦着别人踏上正途,星珲敢怒不敢言。
“行了,我先回了,这事不用多想,没什么的。你还是担心一下怎么跟师娘解释你跟苏朗吧。”楚珩说完就立刻原路回去了。
星珲凝视他匆匆远去的背影,心里的沉重依旧未散,尽管楚珩说的轻松,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位千雍境主,来者不善。
但是无论如何,一切的担忧在诸多变故真正来临之前都是无用的,他们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
自从知晓了千雍境主入京后,星珲眉眼间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色,做事也有些心不在焉的,苏朗见他一连几日如此,不由问了两句。
星珲回过神来,看着苏朗欲言又止,想了又想嗫嚅着开口问:“苏朗哥哥,如果我以后有事欺瞒了你,你会生气吗?”
“欺瞒?”苏朗偏了偏头:“你欺瞒我什么了?”
星珲沉默了一下:“没什么,我说以后。”
苏朗想了想,笑道:“那要看你欺瞒我什么了,小事就算了,大事嘛……”
“应该也不算是大事吧……”星珲心虚地低下头。
苏朗垂眸看着他,心里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小少主肯定是有什么事欺瞒了他,这几日闷闷不乐想必就和此事有关,但是他不想说,苏朗也不愿逼他。
苏朗揉了揉星珲的头发,将他抱进怀里:“好了,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不会怪你的,嗯?”
星珲抵着苏朗,闷闷地点了点头。
又过两日,进京朝拜的世家家主、各城城主们纷纷抵达了帝都。
星珲是在傍晚见到一叶孤城来人的,彼时他和苏朗从宫外回来,正沿着长廊往武英殿的方向去,重重回廊的尽头背对着他们站了一个人,年轻俊朗,长身玉立,似是正在等人。
星珲看着远处的背影只觉得有些眼熟,等走近了几步,他脚下猛地一顿,恨不得掉头就跑。
漓山来人,他和楚珩都猜错了。
来人显然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点莫名地笑意看着星珲,懒洋洋地开口:“小星珲——”
下一瞬,来人身形一闪,眨眼间停在了星珲面前,抬手捏了捏星珲的后颈,笑眯眯地继续道:“我的媳妇儿呢?”
星珲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星珲:被扼住了命运的后颈皮.jpg
第45章 折翡
大胤帝都有巍峨肃穆的九重宫阙,亦有煌煌繁华的万家灯火,泓然汪洸的护城河明确了这一方夜幕之下肃穆与繁华的界限,也在权力与臣服之间划开无法逾越的鸿沟。
敬王凌熠站在帝都红鸢楼的雕花木窗前,眺望着远处的重叠宫阙,扶窗的手指在不知不觉中蜷缩成拳,嘴唇紧紧抿起,神情晦暗而阴鸷,借着朦胧月色的遮掩,脸上尽是不甘之色。
“爷——”
妖娆娇媚的女子一双玉手从背后环了上来,凌熠瞬间换上一副如痴如醉的神色,转身将温香软玉拥入怀中,低头含住了朱唇上的一点妃色胭脂。
他不能流露出任何的不甘与愤恨,帝都处处是那个人的眼线,纵情声色是他的屏障,他不能再犯和他兄长同样的错误,数年筹谋,只为一朝。
那一天不远了,他想。
夜黑如墨,帝都城外十里,小小的寺庙在这软红十丈中偷得一点难得的悄然寂静。
“施主想好了?”方丈禅坐在蒲团上,一双眼深沉如无波古井,阅尽人世沧桑。
“佛不渡我。”千雍境主燕折翡全身笼罩在一袭黑袍里,将手中佛香恭敬插进炉中。
“是你不愿被我佛渡。”
“很多年前,我也相信佛渡众生亦渡我,是我没有福分,如今我却已不配被佛渡了。”
檀香袅袅间,燕折翡转身而去,将将踏出佛堂的那一刹,身后的方丈忽然开了口:“寺后有一株海棠开了。”
燕折翡脚下微顿,而后一步踏出佛堂:“谢谢你,惜朝。”
方丈闭上了双眼,佛前烛火如豆,昏暗中似乎有晶莹在眼角一闪而过。
这个世上,能让人从地狱里走回来的,只有两样东西,爱与恨。前者能让人重回人间,宛若新生。后者能让人将地狱一起带回人间,宛若重生。
千雍境主燕折翡想,他这辈子都不能是第一种了。
佛不渡他,道不渡他,人也不渡他。
烟火人间三千道,没有属于他的路。
寺院后的一株海棠静静绽放,绯红的花朵层层叠叠,在院中石灯烛光下美得有如晓天明霞,就像当年在洱翡一样。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燕折翡在花前独自良久伫立,任由夜露晨霜渐渐浸湿肩头。
天要亮了,该去见见那几个孩子了。
晨光熹微,燕折翡无声无息地返回了帝都城外的客栈。
千雍城城主孟池奕过来敲门时,燕折翡已换下了半湿的衣衫,重新穿上了黑色暗纹玄袍,随手一挥,房门应声而开。
“明昱来了。”
面具下覆着的脸上看不透神色,燕折翡闻言点点头,声音里似是带着几分笑意:“快让他过来。”
孟池奕侧过身让开路,明昱几乎是小跑着进来房间,见着燕折翡,眼框顿时红了一片,径直扑进了他怀里,哽咽道:“先生。”
燕折翡揽住他:“我们阿昱长大了,不是从前的那个小不点儿了。”
孟池奕关上房门走了出去,为他们留了独处叙旧的空间。
燕折翡任由他抱着,明昱好大一会才从他怀里退出来,擦干脸上眼泪,又唤了一声:“先生。”
“我在。”燕折翡应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发:“蔚山秋狝,我们阿昱做的很好。”
明昱定定道:“只要是先生想做的,明昱都会帮先生,只可惜没能全如先生所愿。”
蔚山秋狝,他帮那批暗劫苏朗的死士混进了司煊防隅军。
燕折翡却摇头温声道:“已经很好了,那枚玉佩就足够了。”
“先生此来帝都……”
千雍境主轻轻笑了一声:“没什么事,只是想来看看你们,看看你、星珲、书离还有阿月,你们都长大了。”
明昱脸上的笑在听见几个漓山的名字后微微顿了一下,燕折翡显然捕捉到了这一抹不愉,笑道:“阿昱吃醋了?”
“没有……”明昱小声嘟囔,偏过头去。
燕折翡但笑不语。
他们小叙了片刻,赶在晨光大亮之前,明昱匆匆自后门出了客栈,返回都城。
房门关上的刹那,燕折翡拂了拂衣上被人抱出的褶皱。一门之隔的明昱脸上笑容骤然收了起来,眼里寒芒如星,袍袖掩盖下的手捏紧了那把试毒小银刀。
“天下之大,你在哪里呢?”他在心里默默想。
*
叶星珲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他像只猫一样被人揉捏着后颈,但是偏偏眼前这个一身绯红穿得跟花蝴蝶一样的人,如非必要,他还真不想惹。
“二师兄……”
叶书离笑眯眯地看着手里这只叶猫猫:“小星珲,你给师兄找的媳妇儿在哪呢?”
叶猫猫抖了一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苏朗在一旁看着叶书离的手,欲言又止。
叶书离眼角余光扫了苏朗一眼,收回星珲放在后颈上的手,意犹未尽地悠悠道:“手感真好。”
在星珲炸毛前,他手里的描金折扇“刷”的一展,只见扇上“优秀”两个黑墨大字正对着星珲:“我穿了一身红过来,就是为了娶媳妇,没找到嘛也没关系,这不是有个现成的,我看你就挺乖巧懂事,温柔可爱,收拾收拾,自己给我当媳妇罢。”
还没等星珲说话,叶书离又一句话堵住了星珲的嘴:“你知道的,你师兄我,在娶媳妇这种头等大事上从不开玩笑。”
苏朗闻言神色一凛,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了起来,脸上的表情隐隐有些不善。
这他娘的还是正常人吗,一来就胡乱调戏人,况且还是当着……他苏朗哥哥的面,星珲是真的忍不下去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叶书离将苏朗的神色尽收眼底,醋坛子这么容易翻,看来还真挺在意小星珲的,他面上不显,手里的折扇又是一翻,在星珲眼前晃了晃,背面赫然是“低调”两个大字:“懂?”
懂个屁!星珲一点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这俩字和你有关系吗?别说这俩了,刚才那俩也没半点关系,果然,狗比叶书离!
作者有话说:
【1.】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宋?苏轼《海棠》
【2.】明昱在第七章 、第二十六章出现过,星珲丢失的那把小银刀还记得么。
第46章 东君
叶书离在叶星珲彻底炸毛的前一秒终于住了口,稍微拿出了点做师兄的样子,他朝苏朗看过去,故意问道:“敢问阁下是?”
苏朗冲他点头致意:“颖国公府,苏朗。”
叶书离手中描金折扇一合,笑眯眯地道:“久仰,在下漓山叶书离,此次来帝都给苏二公子带了点漓山弟子的小小心意,稍后奉上,还请笑纳。”
星珲一见他这副笑眯眯的样子就知道叶书离一准又在想着使什么坏,在苏朗开口之前直接替他一口回绝:“别,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苏朗这下却是更好奇是什么礼了。
叶书离一扇子轻轻敲在星珲肩上,含笑的双眼直视苏朗:“这份礼我保证苏二公子会喜欢的。”又侧过身堵住星珲的嘴:“又不是给你的,激动个什么,楚珩在武英殿么?”
星珲巴不得叶书离别在自己这呆着,忙不迭地把他大师兄卖了:“他这会应该在敬诚殿,陛下那里,师兄你去找他吧,正好你还要朝见,快去吧。”
叶书离哪里看不出星珲心里这点小九九,下巴一抬:“走。”
“我也去?”
“废话,不然呢?”
星珲不乐意了:“可是要朝见的是你,我去做什么?”
叶书离:“不去也行,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那我先去武英殿看看。”
话音一落,转身抬脚就要走。
星珲忙拉住他:“走吧走吧,敬诚殿。”
他们三人便又折返转道往敬诚殿的方向去。
三月十五,世家家主入宫觐见朝拜,请安奉礼,叶书离去武英殿找星珲前自然已到敬诚殿请了安,只是那时并未见到楚珩,他们此时又来了一回敬诚殿,也在凌烨意料之中,因而他们三人甫一到了殿前,就被当值的御前近卫带了进去。
陛下这回并未在正殿召见他们,他们三人进来的时候,他正忙里偷闲,在偏殿品今年新贡上来的明前茶。
三人行礼毕,赐座上茶,略闲聊了几句,书离一眼瞥见凌烨身上的玉佩,眉梢微挑,刚想问两句,就见楚珩拿着本书从内殿过来,书离见着他,站起身来:“师……”
楚珩神色微变,直接拱手行了一礼,赶在书离出言之前打断他,口中只称:“二师兄。”
星珲被茶水呛了一下。
苏朗和凌烨不由看了他一眼,苏朗又伸出一只手给他轻轻顺了顺背。
书离挑挑眉,笑着应下了这声“师兄”。
又说了会话,凌烨放下手中茶盏,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漓山东君月初的时候,密折请旨入帝都,他没和你一起过来么?”
书离闻言微微怔了一瞬,朝垂首品茶不语的楚珩瞥了一眼,回道:“是,他从鹿水过来,来帝都只是有些私事要处理,因而未曾与臣一道。”
“鹿水,是么?”凌烨轻轻扣了扣桌案。
“是,他近年来在鹿水的时候多些。”
凌烨只点点头,不再问什么。叶书离一时之间拿不准皇帝是什么意思,视线往楚珩那里转了一圈,楚珩微微摇头,站起身说:“晚上有夜宴,臣先带他们去准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