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疏忽了。
三十年的血海深恨让她在杀死钟太后的时候,全部的心神都被大仇将要得报的快意占满,一时间竟然没有察觉清和就在门外。
推开门那一刹那,她脑海一片空白,耳朵里轰隆轰隆作响,清和的忽然出现给了她当头一棒,她竟然有些没来由地不敢面对自己的女儿。
南山的晚风带着山里独有的草木芳香和佛寺清气,不疾不徐地掠过长廊穿堂而过,禅房门前不远处树梢上的一片绿叶被晚风拂落,打着旋儿慢悠悠地飘下来,不偏不倚地恰巧落在燕折翡和清和长公主中间。
沉默在二人之间不断延续。
过了很久,燕折翡才听见清和沙哑着声音,低低地问她:“你后悔吗?”
燕折翡怔愣住,好大一会儿也没反应过来清和话里的意思,她尚未开口,清和却已抬起头来红着眼眶看向自己,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绝望,像是被父母丢弃的雏鸟,嘶声发出哀鸣:“我知道了。”
燕折翡心弦猛地拉紧,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去碰碰女儿,然而清和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燕折翡的手霎时僵停在了半空中,她分明离清和那么近,只有两步的距离,在这一刻她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和女儿之间隔的是永远也无法逾越倾覆的万水千山。
咫尺即是天涯。
清和本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从十二岁母妃逝世后,才开始一步步错下去,她失去了深宫里生活的倚仗,步步为艰。后来新帝即位,太后掌权,她又在太后的故意报复下嫁错了人,在潋滟城里度过了七载痛苦冰冷的光阴,直到皇兄派苏朗亲自接她回了帝都,她几乎都以为那些昏暗和苦难的岁月已经彻底离她而去了……然而今日她才真正明白,最错的不是苛待她的太后,也不是负了她的驸马,甚至都并不是她的人生,她自己本身才是那个最大的错误。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母妃就从没想过有她这个女儿,不然怎么会在她才十二岁的时候就离她而去呢?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没有母亲的孩子有时连宫女太监都可以欺负到头上来,就算是当时作为太子的先皇后嫡子凌烨,在成德皇后故去后都是谨慎隐忍地生活,何况她一个连母族都没有的公主呢?更不用提她母妃‘生前’还与当时的继后钟氏不睦。可她如今又该去怨恨谁?试问谁会真正愿意给灭族的仇人生下孩子呢?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和后悔的印证。
她从前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父皇在神志不清的弥留之际会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她那时年少,以为父皇是自觉母妃去世后的一年,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关爱,才和她说抱歉,直到今天才懂得,那些对不起是想说给她母妃的。
她和母妃长得很像,想来面对她的时候,父皇总能看到惠元皇贵妃的影子,贵妃怨他、恨他,宁愿假死,宁愿不要自己这个女儿都要离开他,甚至进宫嫁给他就是为了要他的命。
是了,千雍境主燕折翡怎么会想要她这个混着仇人骨血的女儿呢?或许她的存在仅仅因为贵妃一时间错误的念头,亦或者从来都是用来接近与固宠的工具,以便日积月累的毒足够杀死她父皇。
她母妃不要她,后悔有她这个女儿,她父皇也不愿见她。她回想起母妃刚刚故去后的日子,终于明白一夜之间为什么连父皇也变了。十二岁以前,她是宠冠六宫的燕贵妃的女儿,她和贵妃长得像,比起其他的皇子皇女,父皇更疼她。十二岁以后,父皇在母妃临死前想必知道了她进宫的真相,也知道贵妃至死都不愿意原谅他,所以连带着也不愿见、甚至不敢见自己这个和燕贵妃相像的女儿。
他们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恨,只有她,什么都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和多余,这个世上其实本来不该有她的。
清和眼睛干涩,却不知怎么地流不出眼泪来。她在数日前收到了一封天子近卫的信,连夜从帝都过来,就是为了见见信中说的那位“妫海燕岚”。她来的时候其实是不信的,死人复生实在荒谬至极,可她还是忍不住日夜兼程来了南山。
无论是真的燕岚,还是只长相相似,或者是什么人的陷阱,她都还是不顾一切地想来,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她只是想见见她娘。
“清和……”燕折翡微微向前走了一小步,不敢离她太近也不敢再去试探着碰她,只轻声唤她的名字。
公主依旧低着头,眼泪终于溢出眼眶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我全都听见了,我知道你恨他,我甚至能理解为什么恨,可你要我怎么选?”
燕折翡看着面前大悲大恸之下身子都在颤抖的女儿,心头钝痛,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清和抬起头来,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拼命地睁大眼都还是看不清面前人的样子:“你恨他,怨他,甚至杀他,可他是我的父皇,你是我的母妃,你要我怎么选?”
“母妃没想要你选,也没想你知道,母妃只是……”燕折翡急忙向前一步,公主猛然后退打断了她的话:“可我已经知道了……”
“我首先是大胤的公主,然后才是燕贵妃的女儿,这是从前你教我的。”清和长公主泪流满面地看着燕折翡:“于公,你推波助澜帮敬王谋反,无论是因为什么,战火里死伤的都会是大胤的子民。于私……”
清和错开视线,声音哽咽地不成调:“我理解你,但我没法面对你,也没法原谅你,他之于你是十四年每时每刻都想手刃的仇人,但他对我来说只是我爹,我娘杀了我爹,你要我怎么选……”
“清和……”
公主在几步之遥外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样子牢牢地刻在心里,清和嘴唇翕动,想叫她一声“母妃”,可最后还是只张了张嘴,没发出半点声音,再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便朝禅院外跑去。
心里的慌乱瞬间将燕折翡整个人湮没,她刚要抬脚去追,就听到背对着她的女儿声音几尽崩溃破碎:“你别过来……”
燕折翡的脚步一停,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清和跑出禅院。
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那一刹那,燕折翡忽然意识到,她彻底失去自己的女儿了,十二年前在皇宫里“死去”的时候,燕贵妃不曾觉得自己失去了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十二年后她们意外重逢,千雍境主怎么也想不到,重逢才是真正的诀别。
她扶着廊柱,手指在柱子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强忍着才没有追上去。
良久,燕折翡闭上眼睛深深地呼了口气,脸上的悲伤和心疼在睁开眼地一瞬间竟然全都敛了下去,她转过身来猛然出手,掐着明昱的脖子将他掼到了墙上,声音狠厉:“是你?”
清和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南山,更何况钟太后在此礼佛,清和与太后关系僵硬,就更不会来此,除非是有人故意引着她来,而护卫太后来南山的禁军近卫里,可能知道她是惠元皇贵妃的只有明昱。
明昱低低地笑了一声,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命被人捏在手上,他嘲讽地看着燕折翡,嘶声道:“你把我当牺牲品,我为什么要让你如意?”
太后身边卫护的都是天子近卫营和皇城禁卫军的人,出了事他们都得问罪,甚至赔上性命。燕折翡在决意杀太后的时候,当然并不会考虑到他们这些无辜的人,而作为天子近卫的明昱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燕折翡不怒反笑,歪了歪头,眼里状似带着几分兴致:“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妫海明远长姐的?”
“从你让我监视帝都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燕折翡手上松了两分力道:“那还愿意叫我‘先生’?就像你叫妫海明远一样?”
明昱的眼睛里带着丝毫不加掩饰地怀念,透过燕折翡的脸好像又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你和他长的很像,男装的时候尤其像,再说你不也是一直用他的名字见我吗?我见不到真的,假的也能凑合。”
“凑合?”燕折翡回味了这两个字,挑了挑眉:“一直凑合下去不好么?”
明昱眼神里的怀念顷刻之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看着一身海棠色宫装的燕折翡,嗤笑一声:“我也想,但你穿上这身衣服就是惠元皇贵妃,是妫海燕岚,就不再像他了。”
燕折翡像是恍然大悟似的松开了手,看着明昱扶着脖子狼狈地咳出声,她轻笑了一声,忽然挥手间一道气劲将明昱狠狠打跌在地上,她俯下身慈和地拍了拍明昱的脸,微笑着说道:“我不杀你,我是不是没告诉你,妫海明远是死在楚珩剑下的没错,但其实也和我有关,可你就算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你杀不了漓山东君,也同样杀不了千雍境主。我能为自己在意的人报仇,但你永远都只能无能地恨着。”
她站直身子,冷漠地看了一眼嘴角溢出血丝的明昱,扯了扯唇角,抬脚朝禅院外走去。
明昱勉强压下体内不断翻涌地真气,撑着墙壁站起身,瞥了眼周遭仍被燕折翡封住穴道、一动不动的其他值守近卫,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腰间长剑。
……
火舌顺着禅房里的帷帐一路肆意蔓延,将整条长廊渐渐里卷入火光里,明昱站在禅院外,揉了揉尚带着指印红痕的脖颈,在暮色里朝寺外走去。
南山脚下的茶楼里都是等着上山烧香拜佛的朝拜者,明昱穿过重重人群,径直走到二楼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间厢房,轻轻叩了叩门——
“告诉敬王,清和长公主手里有一样东西,他或许会用得上。”
我是杀不了你们,但我也不会让你们如意,明昱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江锦城暗卫,如是心想。
他不在乎皇位上做的是谁,他在乎的人早已长眠地下,这天下早就没什么可让他放在心上的了。
他不只要让燕折翡不如意,还要让叶星珲、楚珩都不如意。
他在鹿水陵园里不想要楚珩的命,但不代表他愿意让他好过。
作者有话说:
【1.】明昱不想要楚珩的命,指第五十章 ,是楚珩在鹿水小师叔的陵园里命悬一线那次,明昱没有对他出手。
【2.】我在试图写一个中秋小番外,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但是如果有已经看到这里的大可爱,我还是想要问一下,是想看关于苏朗和星珲的,还是陛下和师兄的~如果写不出来就继续正文呜呜呜
第74章 中秋番外(一) 月圆人圆
【算是一个很俗套的番外,先祝大家中秋快乐,多吃月饼!】
【师兄和陛下的故事刚开了预收,感兴趣可以收藏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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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熙十八年的秋天,中秋将至,佳节令时,帝都明承殿里却罕见的有几分寂寥。
明月入窗棂,凌烨坐在御案前,提笔在皇历上“八月十六”这一日画了个圈。
数月前,一叶孤城出了档棘手的事,楚珩作为漓山东君不得不亲自回去一趟。却不曾想,这一去就被绊住了脚,算算日子,他离开帝都也有两三个月了。
宣宁侯不在陛下身边久了,有些人的心难免就要活络起来了。
凌烨放下手中朱笔,指尖在朱砂晕染的纸上摩挲而过,右手腕处系着的一根红绳随着他的动作也跟着在纸上逡巡一圈,凌烨的目光触及这抹红的瞬间便就柔软下来,抚了抚微有些松动的绳结,心底被藏得很好的思念顿时全被勾了起来。
十年了。
他和楚珩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是在宣熙八年,也是秋天,比现在更冷些,他在武英殿无意中看见一袭玄色近卫服、眉目清冷的楚珩时,真称得上是惊鸿一瞥。
那时他刚刚夺回天子权柄不久,根基未稳,再惊艳的相遇、再深刻的动情也只能压在心底,一个字都不能说,也不敢说。皇帝和什么人在一起,有时候不是皇帝自己能说了算的,他越是喜欢,楚珩就越是危险,越是众矢之的。
只是情这个字太磨人,他克制不住地想接近楚珩,不露声色地把楚珩调到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想着能多看他一眼就好了。
人总是贪心的,尤其是心上人心里渐渐也开始有几分自己的时候,那些本来藏在心底的心慕顿时就像藤蔓一样疯长,转眼就填满了整个心房。
他想,自己身为天下之主,手掌乾坤山河,怎么就连喜欢的人都不能拥入怀中了?他就动了这么一次心,心底那份独属于他自己的柔软全都用来放这个人了,他不想心上人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帝王脔宠,他想要楚珩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身边。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哪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情爱,不纳后宫本就会被世家极力反对,更何况他喜欢的这个人又是男子,他几乎能想象众矢之的的楚珩会面临什么。除非,楚珩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让所有人的明枪暗箭都不敢与他相向,才能真正安然无恙地和自己在一起。
楚珩是钟平侯庶子,在权力角逐的最顶点,这样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他在明承殿里想了一夜,几乎计划好了怎么将楚珩带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让他一步步站在权势的巅峰,不必再惧怕和担心任何人的攻讦。这个过程很漫长,但他可以等,他想,如果楚珩也愿意的话,他们或许真的可以像寻常人一样携手白头。
他想尽了一切可以让漫长的过程缩短的方法,只是他千想万想,怎么也想不到,他的阿月会是漓山东君。
凌烨伸手细细抚了抚皇历上“八月十六”四个字,心里有些怅然,恐怕是赶不上了。楚珩来不及回来,他又被朝中纷至沓来的诸多杂事绊住了手脚,也去不了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