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折翡感觉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和梦里如出一辙的烟雨漫天撒下来,她这时却再没有了梦里家乡的感觉,反而只觉得透彻心扉的冷。
她听见孟池奕一声声叫她的名字,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内力从孟池奕的掌心输进她的体内,很快却又流失得干干净净。
燕折翡努力睁开眼睛,摇头拉住孟池奕的手,她看见大滴的眼泪从孟池奕的眼睛里淌下来,想伸手帮他擦干净,却怎么也没力气抬不起手来,于是只好“力所能及”地露出一个浅笑来:“你别哭啊……”
“我要死了,池奕。”燕折翡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道:“你别不高兴……你知道的,我十六岁以后,没有一天为自己而活过,我很累的……所以你要替我开心。”
孟池奕紧紧抱着怀里目光不断涣散的燕折翡,似乎这样就能给怀里的人一点温度。他手上沾满了燕岚的血,拼命地想要堵住她胸前那道流血的口子,却怎么也徒劳无功。他不住地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出一声:“阿燕……”
“我在的,池奕。”燕折翡却只是笑,她眼皮越来越重,脑海里开始浮现很多故人的身影,冥冥中似乎听到有很多人在耳畔一声声地叫她的名字,她分不清这些人是谁,只迷迷糊糊地就想要出声答应。
直到耳畔声嘶力竭的一声“阿燕——”,她的意识又一次回笼,眼前浮现孟池奕的脸。
燕折翡再次绽出一个尽力的笑容,她抬不起手,只好拉住孟池奕的袖子:“我想嫁给你的。”
“我想嫁给你。”燕折翡听见自己说,她努力地摇摇头,看向孟池奕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点哭腔:“但下辈子,你要记着,可别再遇上我了。”
隔着漫天的雨幕,燕折翡似乎看到了她三十年来踽踽独行的过往。她这一辈子都是在不断的被动失去与自我割舍,家人、宗族、朋友、善良、人心……在漫长的红尘中,一切都不复当初的模样。
三十年的光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身边唯独不变的大概是孟池奕给她的真心。但是这颗真心,她觉得自己如何也配不上。
“所以下辈子,孟小六你可别再遇见我了,记住了啊……”
绵绵细雨落在脸上,冰凉的一片,燕折翡的目光穿过重重烟雨,洱翡药宗漫山遍野的海棠花在她眼前盛开又凋零,最终付诸一炬,全都化作滚滚红尘里的一抔尘土。
值得么?
燕折翡并不知道。
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压在肩上三十余年的巨石终于变成袅娜而去的青烟,燕折翡从身到心都感觉到了如释重负的彻底解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着孟池奕的手,细雨洒落在脸上,心间眼里全是对自由的憧憬——
“池奕,我要死了,你别哭。你把我葬到千雍城外的大漠去好不好?离江南远远的,离帝都远远的,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自己可以长歌纵马,鞭指天涯,再也不想第二次活在这江南烟雨下了……”
……
分明是季夏日,一场濛濛烟雨却在这一日落遍了江南十二城。
就连江南千里之外,云州最南的苍梧城,今日亦是落了雨。
东都境主叶见微突破城主府的重重守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最深处的院子里,他目光往四周一瞥——
院中四面八方的暗卫瞬时而动,脚下阵法一触即发,重重雨幕中,苍梧城的女城主方婧慈似是有所觉,从佛堂内缓缓走了出来。
“住手。”
她嘴唇上没什么血色,声音不大,所有的暗卫还是依言都停了手,警惕地看向来人。
方婧慈看着面前的故旧,略略怔了一会儿,涩声开口道:“熙云……”
“她在怀泽城等你。”叶见微道:“你儿子也在那里。”
方婧慈闻言,脸上露出一点苍白的浅淡笑意。
叶见微开门见山又道:“昌州出了点事,有些话要和你谈。”
方婧慈并不意外,她像是早已预知到什么似的,只垂下目光来点点头,平静地屏退暗卫和侍女。
方婧慈和叶见微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从佛堂内再走出来时,方婧慈脸上再没有一点柔和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坚毅和果决。
女城主用了三日时间调整好苍梧城的布防,安置完家族中的一切,最后一次拜祭苍梧方氏的祠堂,而后孤身随东都境主叶见微一起踏上了去往帝都的路。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三章正文完结,这周会写完!
关于陛下具体怎么审的师兄,咳咳咳我相信大家都懂,对吧?
番外目前暂定:
1.苏朗星珲的何为“任凭处置”;
2.可喜可贺!楚山花终于光明正大地走正门回了趟漓山望舒殿;
3.书离和小萧的应该也会写,但具体还没想好内容。
还有其他想看的,可以留言,只要不逆拆CP其他均可考虑。
第七卷 归海
第110章 还扇
颖海战局落败,昌州几个世家主被连松成和宜山书院联合起来摆了一道,人全被扣押在了锦都。消息传到江南十二城,几个世家内部当即就慌神乱了套。
时至今日,敬王大军依旧被朔安侯挡在澜江以南,既攻破不了中州防线,也难以从中宛战场脱身。
敬王这厢正焦头烂额,进退维谷,不想颖海战局落败,昌州世家主被擒的军情战报就被“适时”地送到了案头。而更雪上加霜的是,还没等他来得及想办法来应对眼前这一团乱麻的局面,定康就又出事了。
周敏才以为颖海战事刚刚结束,苏朗势必要抽出几天来收拾城内外乱局,至少也要过个十来日才能出兵定康,然而他太乐观了。
当日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颖海,差点让这座不夜城就此繁华落幕。而今时局逆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苏朗要还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颖海战局终了后的第六日夜里,夜空无月,漆黑漫天,颖海军和宁州驻军前后配合,突袭定康。
双方对峙多日,宁州驻军会趁夜骤然发难,并不算是意料之外,定康这边应对起来也算是游刃有余。但周敏才万万没想到的是,两军酣战之际,“从天而降”的一把战火在后方的澜江北岸熊熊燃起。
彼时昌州诸城里,水深火热的远不止一个定康。
颖国公苏阙和天子影卫首领凌启从颖海赶往锦都,他们人还没到,就先大张旗鼓地将几位世家主被扣押的事告诉了江南十二城几个对应的世家。
消息也不经由别人,一路上直接就让天子影卫过去传。他们走了一路,口信就传了一路,苏阙抵达锦都的时候,刚好将江南十二城几个涉事的世家传了个遍。
作为帝王刀兵的天子影卫亲自跑到自家门口传口信,口信的内容言简意赅,大致就是“你爹谋反被抓了”。偏偏天子影卫登门拜访的时候,礼数仪态一样不缺,就连说话时的语气神情都是笑意满满,看不出一星半点的冷冽肃杀,力求给人一种“你爹升官发财了”的错觉。
这般行事着实成效显著,江南十二城的几个世子闻言脸色煞白一片,直接就被吓破了胆子。
而这还没完。
颖国公这一路上都没闲着,反而一到了锦都,苏阙就再没有任何动作,他并没有去审问几位世家主,甚至都不曾与他们见上一面,只让人先吃喝不落一顿地招待着几位世家主。
可真正让人难受的恰恰就是他这什么都不做。
这些世家和定康周氏、砚溪钟氏等“铁杆”不同,就是混水摸鱼的墙头草,杀完绝对是不可能的,天子能对一家两家动刀,却不能直接血洗半个昌州,否则反而容易让这群乌合之众破釜沉舟拧成一股绳,到时才是真的不好收场。
所以皇帝和颖国公的意思其实很明显,就是要将几位世家主“卖个好价钱”,等着江南十二城过来“赎人”。
家主在别人手里捏着,种种条件自然是任皇帝开,他们连半个“不”字都说不得。若是谈呢,无疑是送上门等着颖国公盘剥,不削下他们一层皮,不折断他们两根骨,这位都不姓苏。
但即便明知如此,却也不能不谈。世家门阀大族里最不缺的就是权利分割和勾心斗角。世家主当然不止一个孩子,可家族未来的掌权人却只能有一个,这位子自然谁都想坐,离这位子最近的各位世子爷就更不敢让别人捏住自己的错。谁要是连自己的家主、自己的爹都放着不救,那焉能服众?焉能成为一族之长?
再说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没打算直接动刀,否则天子影卫登门的时候就不是笑眯眯的了。各位被扣押的世家主多半是要放回来的,哪位世子爷当时要是大义灭亲没去救爹,那以后还有好果子吃?
谈再狠的条件,再心疼再难受再舍不得,各位世家主也没见有哪个活够了,为了自己的命,打掉牙齿和血吞,又算什么呢?
也正如他们所料,颖国公在“谈价钱”上决然不会令人失望。
苏阙抵达锦都的次日,帝都的密旨便到了——皇帝要的条件悉数写在了里面。不想苏阙看完,沉吟了一会儿,又往上添了几笔,饶是如此,脸上还一副“亏大了”的样子。
凌启在一旁看着,从最直接的银钱财帛,到各城未来的税收分成,再到紧要处的官职,甚至昌州以后的科考,陛下提到的没提到的,颖国公几乎全添上去了。凌启犹豫了半晌,还是迟疑着道:“国公,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些?万一他们不买账……”
苏阙正琢磨着再添两笔,闻言头也不抬,只轻飘飘地道:“放心,昌州的这些老狐狸心里都清楚,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这样已经很宽容了。他们又不是不知道,颖海才闹了场人为的瘟疫,我这会正在气头上,多开点条件也是应当的。这要是换了苏朗来,和他们差了辈分又没什么交情,那至少还得再加两成。”
“……”凌启看着笑眯眯的、“正在气头上”的苏阙,顿时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认知一下颖海苏氏的家风。
苏阙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诸多条件添完,还是觉得亏,甚是惋惜没能带着苏朗过来。他心里不太畅快,就要找个人收拾一下,江南十二城的那几个世家主要留着卖钱,不能动,但是昌州州牧芮何思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苏阙当即就和凌启一起去审了这位死性不改二次翻船的昌州州牧。五年前敬王同母的长兄齐王谋反,芮家就在里面就掺合了一脚。但芮氏毕竟是陛下生母成德皇后的母族,情分摆在那儿,便也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但再深厚的情分也禁不起第二次逾越天子底线。
室内摆了一张长案,沦为阶下囚的昌州州牧芮何思半点不复当日宴请各世家城主的风采,他颓然坐在长案后,面前是笔墨纸砚。
“你脖子上的你心里有数,谁都保不了。但我听说,你长子不久前才给你抱了长孙。”苏阙看着面前的芮何思猝然抬头睁大的双眼,将空白的纸张推到他面前,继续道:“芮家到底是成德皇后的母族,陛下怎么都会留一线。不过这一线生机有多大,就看你写多少,以及写什么了。”
芮何思怔了半晌,终于颤抖着手提起笔,墨水滴在纸上,晕开漆黑的一团。
苏阙站起身走到窗前,“我给你提个醒,中宛之交,敬王和朔安侯的战局现在还没结束。”
窗外细雨连绵,明明是夏日的天,因着接连几日的雨,空气中带了一点沁心的凉。大半个昌州都是阴雨连绵,千里之外的怀泽城今日亦是如此。
穆熙云坐在漓山银楼的窗台边摇着一柄草扇,面前红泥炉上的水已经煮至二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清茶香晕染满室的时候,她在怀泽城一直等着的故人终于踏进了银楼的门。
三十年未见。
她们都变了很多。
方婧慈和穆熙云都没有说话,只平静地看着彼此。方婧慈接过穆熙云煮的茶,她们并肩坐在窗台前,像是很多年一样,开始闲聊起一些旧时的琐事来。
没有人提起那段血泪过往,直到一杯清茶慢慢饮尽,方婧慈看着窗外连绵的细雨,出神了很久,还是问道:“你能原谅我吗?”
这句话三十年前问过一次,三十年后再相见时还是会被提起。她们每个人心里其实都有很深重的执念,诉樰是回家,燕岚是复仇,方婧慈是原谅,穆熙云心底最渴望的,大抵就是一场久别重逢。
穆熙云沉默良久,还是说道:“原不原谅,活人永远无法替已经长眠的人作出回答。”
方婧慈的眼前浮现姬无诉樰的脸,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诉樰的音容笑貌依旧在她脑海里历久弥新。她唇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苦笑:“你说的对,我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穆熙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她与每个人的再聚首,都既是重逢也是永别。她似乎一直都在不停地送别曾经的故人,诉樰,燕岚,现在也到了婧慈。
“其实你并不曾欠过我什么。你终归是一城之主,家族压在肩上,你有你你的不得已。”只是我也有我的意难平。
穆熙云转过头,出神地凝视着变了很多的故友,方婧慈的脸上浮现着病态的苍白,她嘴唇的颜色很浅,整个人身上都是从骨子里流露出的沉寂静谧。
她们以前是什么样的呢?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穆熙云想,记忆里诉樰温柔娴静,燕岚明艳活泼,而婧慈是苍梧城唯一的大小姐,生来便是天之骄女,要星星不给月亮。她骄傲却不张扬,但与生俱来的自信让她永远都是人群里最耀眼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