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洱翡药宗的那场大火,烧毁不止是妫海燕岚的家,还有她们所有人的人生。
穆熙云回过神来,她收回视线,说道:“见微都和你说了吧,你儿子就在这儿。我们这代人的纠葛和他们这些小辈其实没什么干系,等一切都过去了,我再放他离开,你说好吗?临走前还是去见见他吧。”
方婧慈闻言笑了笑,点点头,却拒绝穆熙云的最后一个提议:“我不见他了,这孩子的性子……罢了,因果轮回都是命,从前是我逃避太多,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他长大了,路要自己走了,我只盼他能慎行安康。”
“等我走后,帮我把东西交给他吧。”她伸手递给穆熙云一封信和一枚玉佩,看着穆熙云的眼睛,怅然而又怀念:“熙云,我们这些人里,大概也只有你,还有曾经的样子。”
微风细雨里,穆熙云送走最后一位故友。门外的垂柳被风拂到面前,那马蹄声渐渐远去,穆熙云孤身回到窗台前坐下,手边壶里未饮完的清茶渐渐凉透,眼前怀泽城的街道上又是空无一人了。
一切都在滚滚红尘里渐行渐远了。
***
定康城后方,澜江北岸从天而降的这把战火烧了一天两夜,在第三日破晓时分,被前后合击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定康还是没能等来敬王和昌州诸世家的支援,后方的南城门终于彻底失守。
等到了傍晚,硝烟彻底停歇,定康的城头换上了宁州驻军的战旗。
周敏才静静坐在定国公府的正厅内,远处落日残留下的余晖撒到厅前的地毯上,是这方大厅唯一的光线。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来人不偏不倚,正好停在光线照耀着的地方。
是苏朗。
周敏才抬头,目光沉沉,看着眼前的人。面前的这个场景曾在他的想象之中出现过很多遍,但不同的是,地点换成了定康,坐在黑暗中的人也不是苏朗。
夕阳留下的光辉悉数落在苏朗的肩上,他身上甲胄未除,衣衫上还沾了血——大抵不是他自己的,是定康将士的,周敏才怔怔地看着刺目的血迹,在心里胡乱地想。
“世子”,周敏才听到苏朗的声音,厅外是宁州驻军重重包围,厅内却只有他们两个人,苏朗的声音骤然响起,周敏才心里不由自主打了个颤。
苏朗缓步走到他身旁,伸手在案几上放下了两样东西。
是一把扇子和一幅水墨画,绘的都是澜江洪波,那扇面上还缺了一句题词——
是他送给苏朗的那柄。
周敏才怔愣地着看向展开的扇面。
“这句题词我始终没想好写什么,不过想来世子如今比我更有话说。”苏朗微微俯身,轻轻拍了一下周敏才的肩。他声音很低,语气却冷淡得刺骨:“所以这扇子,我还给你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卡文了,昨天看微博整个人都好丧。明天更,后天也更。
第111章 帝心
楚珩这几天过的委实很是“艰辛”,那日凌烨说要审他,当然不是开玩笑。诊过脉后见没什么大碍,楚珩当夜就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宫里床笫间的种种奇巧物件。
陛下审他,什么都不会问,全由着他自己交代。交代出的话不能让陛下满意,那就接着受。摆上来的十来样东西,才只试了两种,楚珩就再也受不住了——陛下知道的不知道的,发现的未发现的,都招了一个遍。大到先斩后奏受伤隐瞒,小到在昌州挑三拣四没好好吃饭,全交代的一清二楚。
皇后任性妄为,人刚出了帝都,就把去昌州前陛下再三叮嘱过的一二三四全抛到了脑后,越是不准就越这么干。
这后果自然也很是严重——
楚珩脱了衣服伏在陛下怀里,红着眼眶被陛下赏了一顿戒尺,求饶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也没能唤起陛下的半分心软。
诚然这戒尺到底没舍得真打几下,但楚珩第二日上午还是没能起得来床。等腰腿的酸软好不容易缓了几分,他抱着上回就没背完的皇后仪典,在明承殿里足不出户又待了好几日。
直到帝都一场大雨过后,天朗气清,苍梧城的女城主方婧慈到了。
苍梧方氏是九州众所周知的敬王派系,眼下双方大军还在中宛边界交战,时局紧张非常,方婧慈孤身一人忽然前来帝都,还是让皇城的一众守卫如临大敌。但她宫门求见的时候,手上除了证明身份的苍梧城城主令,还有东都境主叶见微的手书,以及一枚一叶孤城的玉牌作引。
皇城守卫军见此,警惕之下还是收了手中刀兵,急急禀到了陛下面前。
事出突然,苍梧城主来意不明,皇城守卫军不敢托大,立刻告知了武英殿,谢初和凌启闻讯后连忙赶到皇城前廷。当值的天子影卫也将消息传到了明承殿楚珩处。
楚珩到达前廷靖章宫的时候,与前来觐见的苍梧城主刚好在殿前遇见。
方婧慈看见楚珩,明显地愣住了神,她停下脚步,目光出神地定格在楚珩脸上,神情间流露出浅浅的怀念之色,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直到一旁值守的禁军忍不住询问了一声,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走上前将手里那枚一叶孤城的玉牌递到楚珩面前:“怪不得你师父说,我到帝都自然就能认出你。”她顿了顿,涩声道:“……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叶见微和穆熙云很少和楚珩他们提起从前的旧事,但能得东都境主引见,眼前这位极少见于人前的女城主大抵和燕折翡一样,也是曾经的故人。
楚珩按下心中疑惑,接过玉牌,垂眸扫了一眼,淡淡开口道:“城主认识我母亲?”
时间太过久远,姬无诉樰在楚珩的记忆里只留下钟平侯府侧门前,一抹挥手微笑的温柔剪影。但他一直都记得,幼时离家,穆熙云在他耳边哽咽着说的那句话——“她在等你长大,等你足够强大,带她回家。”
天意总爱弄人,姬无诉樰没能等到他长大,再回到侯府时,他见到的是一口乌沉沉的棺木。姬无诉樰也没能回家,最终回到漓山的,只有一方冰冷的牌位。
那时楚珩才真正明白,穆熙云为什么说,要他“足够强大”。
方婧慈的眼底不自觉地染上哀戚和歉疚,她点点头,似乎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嘴唇翕张两下,只简单道:“认识,都是旧事了……”
楚珩神色淡淡。
方婧慈凝视楚珩的眉眼,忍不住又道:“你是个好孩子,她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你和她长得很像,但性子可别也跟着像她一样,要学会多对自己好一点……你母亲这个人啊,她一直都在保护别人,但却始终没人能够保护她。”
楚珩攥了攥手心,静默不语。
敬诚殿内传来通报声,方婧慈收回凝在楚珩身上的视线,敛下眉间哀戚,迈步走了进去。
女城主在殿内待了两个多时辰,进去时午后阳光正烈,她是苍梧城主。再出来时,天边已是红霞漫天,她只是方婧慈。
楚珩送她去见被重重阵法囚禁的苍梧武尊方鸿祯,他们身后跟了个捧着红木托盘的影卫,上面是笔墨纸砚和一壶酒。
从皇城前廷走到暗狱,一路上方婧慈和楚珩说起一些很多年前的旧事来。一直到暗狱大门前,楚珩停下脚步,看着初见开始便始终对他温和慈柔的方婧慈,忽而道:“城主应该知道,苍梧武尊是被我送到这里来的”
他言下之意很明显,方婧慈却只摇摇头,语气有些苦涩:“但你却不知道,苍梧城欠你母亲的,是她的整个人生。所以我没有资格怪你,因果轮回,都是应该的。”
她转身从影卫的手中接过托盘,抬头望向天边将落的夕阳:“以后千百年,苍梧城都不会再有城主了。正因为苍梧城是我的家,所以于我而言,它既是责任,也是枷锁。托盘晚些时候过来取,帮我谢过陛下的酒,他合该是九州之主,这盛世会如他所愿。”
……
暮色苍茫,天边星斗闪烁,待整座皇城彻底融入夜色中时,暗狱内取回的红木托盘被呈到了敬诚殿的御案上。
凌烨扫了一眼纸上的字迹内容,他手边是大胤开国时赐予苍梧方氏的丹书铁券,苍梧城主令牌和鎏金印章,以及苍梧城内外所有的明暗布防图。
方婧慈的来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凌烨听到皇城守卫军禀报的时候,本也以为这位女城主是来谈条件要人的,但却没想到,她是来交还方氏地望,以及赴死的。
大胤开国的时候,太祖曾在太庙对天地立下重誓,一起打天下的十六姓氏,其世家地望永不收回,苍梧方氏就是其中之一。
就如同五年前参与齐王谋反的砚溪钟氏一样,即便凌烨能诛其三族,但今日的砚溪城依旧还是钟氏的地望。坐在城主位置上的那个人,纵然是他选的傀儡,也还是得姓钟——砚溪钟氏的钟,朝廷依然不能在此设知府。
方婧慈今日将丹书铁券和城主令印交还到他手中,从此苍梧城便就再不是方氏地望了。方婧慈提的条件并不算过分,她会和方鸿祯一起死,但是家族里的老幼妇孺,以及并未参与此次敬王叛乱的族人,和她的儿子方修然,凌烨要留下这些人的命。
她会说服方鸿祯,交出敬王大军的行军布阵图,以此来交换她儿子的命。
凌烨最终还是允了。
这位女城主进殿的时候,便做好了交还一切的准备,凡苍梧城城主的种种全都带齐了。她出去的时候,只问凌烨要了一壶酒。
凌烨目光落到托盘里详细的手书上,他拿起来看了一遍,唤来影卫吩咐道:“和昌州送来的芮何思的口供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到中州前线朔安侯处。”
中宛边界的交战旷日持久,但彼时的昌州乱局已经落下帷幕,定康城已被宁州驻军接管,定国公府的男丁女眷被全部拿下,不日押解帝都候审。
定康战事一毕,从颖海过来的昌州驻军又在谢嶙的率领下疾速奔赴东海前线,支援同东瀛西洋联军作战的连松成。
苏朗启程回帝都复命之前,和星珲一起再次回了趟颖海。
时隔数月,在战火和瘟疫里疮痍满目的不夜城,终于在夜幕降临后又一次点亮了满城的璀璨明灯。
苏朗和星珲抵达颖海城下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远处金碧楼台映入眼帘,心头百感交集。战乱人祸过后,方知今日繁华太平来之不易,软红香土下,埋藏着的是很多志士仁人的血。
翌日清晨,他们起了个大早,骑马去了趟城南卖早点的铺子,他们家的炸小黄鱼酥香软口,是苏大宝最爱吃的。
小小的一个土包,埋在城外虹开屿下,这里的阳光最盛,晒太阳很是舒服,苏朗当初择了这里的一寸地,直到将那幅澜江洪波的水墨图还给周敏才,他才第二次再来到这里。
星珲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那日他不在苏朗身边,是如何发生的他并没有去问。他回到颖海的那天夜里,院落门前挂着一盏白灯笼,苏朗落在他颈肩的那滴泪,烫的他心口一窒。
苦痛封于心底,生活还需前行。
七月流火,昌州战后收尾已毕,苏朗和叶星珲启程返回帝都,路上恰好碰到了同路的萧高旻和叶书离。
叶星珲和萧高旻有正事的时候还能暂时握手言和,同心协力一下。可一旦闲下来,这两人就又开始看彼此不顺眼了,去帝都的一路上就没消停过,走了一路就掐了一路。刚开始的时候,苏朗、叶书离以及护卫们还会拉一下架,几次过后,整个车队就再没人理他们俩了。
扭打了一路,抵达帝都的时候,两人武功居然还精进了些许,倒也不算白折腾。
从昌州押解回来的一干人等悉数关入天牢,不日三法司会审。
苏朗他们四人面圣禀完昌州事宜后,就一同去了武英殿,刚进去正巧就碰着了被谢初大统领堵在殿门口一脸心虚的楚珩。
星珲就好像没看见他大师兄的求救视线似的,干等着看好戏。叶书离就更是过分了,从怀里摸了一把瓜子分给星珲和萧高旻,时不时地还在一旁添油加醋说上两句。
苏朗没和他们一起闹,只到武英殿和谢初打了个招呼,就又折返回了一趟敬诚殿。
凌烨正在批阅奏折,苏朗刚才面圣的时候并未交还浮云地纪,这会儿他独自回来,凌烨并不意外。见苏朗带着剑匣进来请安,他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免礼。”
天子影卫上前取过剑匣,苏朗却没起,反而俯首拜了下去:“臣向陛下请罪。”
凌烨讶然从折子上移开视线看向苏朗,过了片刻,复又笑道:“犯什么事了?”
苏朗抬头:“臣越权矫诏,欲擅自调动宁州驻军。”
凌烨扔下手中折子,笑容微敛,只淡淡“嗯”了一声。
苏朗跪在下首,见陛下目光沉静,落在自己身上,却许久不语,一时间也拿不准陛下是什么意思。过了半晌,才见皇帝面无表情地缓缓道:“你没让朕失望。”
苏朗心里一惊。
刚才的深沉颜色仿佛只是个须臾闪过的幻影,一眨眼间皇帝又是和颜悦色,声音里甚至还带了两份笑意:“行了,事急从权,不算矫诏,起来吧。”
苏朗借浮云地纪在昌州做的事,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有提。尽管天子影卫出身的怀泽总兵以及谢嶙的部队在宁州驻军被浮云地纪调动以前,都已经到达了颖海,但这并不能抹去苏朗曾经的越线举动。他不提,是因为他在等颖国公府自己选择说与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