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崔被沈孟虞一下戳中痛脚,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他略带几分不自在地解释了两句,又不好意思多说,只能生硬地转过话题:“我那不是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女子嘛,又不敢告诉我爹,也只能……哎不说不说这个了,你今日托我安排的事我已上下打点好了,只消……”
二人一边说,一边缓缓向紫微殿行去。直到那翘角飞檐下炫目的灯火已依稀可辨,二人这才暗中对视一眼,径自汇入身边文臣武将分道而行的队伍之中。
沈孟虞跟在几个工部侍郎身后,先去位于偏殿的司礼内监处献上画卷。
他踏进偏殿的时候,秉笔的大公公正在吩咐几个小内侍将臣子们献上的礼物都搬到后殿去,他回过头,见沈孟虞的锦盒里只装着一卷画轴,还是自施墨彩,并非什么大家孤品,遂也只是随手在册页上记了一笔,挥挥手便让沈孟虞离开。
“诶呦喂!你们手脚可仔细着点,这可是谢国舅送来的玉树,价值连城,千万别碰坏了。”
沈孟虞前脚还没踏出殿门,耳中蓦地听到那大公公刺耳的吼声自殿中响起,惊得他后脚尚未及抬起,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金箔嵌珠,玉片连络,珊瑚为枝,翡翠当叶,皎皎月轮空中起,隐隐桂香欲袭人,一株约三尺高的玉树被两个小内侍如履薄冰地托在手中,朵朵暗淡轻黄的桂花被雕刻得巧夺天工,远远望之,不辨真假。
谢宣竟这般大手笔?
沈孟虞立在门边,定定地看着那玉树。他看了许久,心中所思的,却是一个近乎荒谬的问题。
不知今日宫中赏桂,赏的,究竟是真是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茹的关键词是勇气,但只有勇气却缺少运气的话,仍旧脱不出樊笼。
雀儿的关键词是自由,燕雀也怀鸿鹄之志。
至于小季同学,大家可以从这一章重新认识他一下。性感大汉,在线捧心,执铁板铜琶,唱晓风残月……
感谢你们每天愿意听如此温吞的我说故事,比个小心心
第23章 芝兰玉树
紫微殿位于昭明殿东侧,建在一座高台之上。白日里人从台下望去,只见台上飞甍映日,檐牙高啄,歇山顶屋脊上的仙人走兽如行云间,尊贵庄严,只可远观,不可近视。
然而入了夜,殿上却仿佛换了一副模样。
时值中秋,冰轮满盈,偌大银盘高挂檐尖,映着檐下张灯结彩的富丽宫殿,却与这般热闹生出些格格不入的疏离之感来。
所幸,与殿中喧嚣生出疏离之感的不仅仅是这一轮明月,还有殿前种下的一排桂树。
桂树枝在八月的晚风中微微颤抖,已经开得灿烂的桂花被风一拂,不情不愿地自枝头坠落,然而殿中臣子们却并不关心它们仓促的命运,即使眼中无物,也照样能作出情真意切的诗句来,呈于九五之尊面前。
“月露婵娟冷,风怜桂花清。”
“刘侍郎你这也太酸了一点,看我这一句。紫微殿前添桂子,七星楼上弄冰蟾,如何?”
“好诗好诗!快呈上去,要是哪位娘娘明日有喜,那可得谢谢张兄金口了。”
“哈哈哈,金口不敢当。有谢国舅在,这一句还是送给谢贵妃娘娘吧。”
“是极是极,贵妃娘娘风华正茂,膝下就一位三皇子,也是该为陛下再添几个麟儿。”
“不是麟儿,公主也成。我记得刘兄家的二郎可有一岁了?芝兰玉树生于庭,指不准再过个十年五载的,二郎也能成驸马呢。”
“张兄谬赞谬赞……”
沈孟虞坐在殿下,手里端着一杯酽茶,漫不经心地听着身边臣子们酒酣耳热间互相吹捧的闲谈,他偶尔动筷夹一道菜,也尽拣着不沾荤腥的冷盘为食,一举一动彷如参禅。
他身边坐着的刘张二人说起驸马一事,张侍郎正欲笑着自谦一句寒门陋宅,怕是难入公主的眼,冷不防眼角余光扫过沈孟虞,在看到青年沉静无波的面容时心中一颤,酒醒了大半,扯扯刘侍郎的衣袖,两个人声音瞬间低下去。
沈孟虞放下银箸,不用细想,他也知道那二人畏他,定是也想起他昔年与永乐公主的婚约一事。
他不屑与这只会趋炎附势的二人计较,正打算抬手招呼廊后立着的小内侍过来添茶,没想到他还未开口,却有一位宫婢手捧银盘,主动走到他面前。
那宫婢向他施施然行了一礼,屈膝跪地,精心描画的眉眼柔情似水,颊上红晕映着鬓边斜簪的绢花,我见犹怜。
她一边将盘中的银壶玉杯摆上桌案,一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柔声细语道:“沈少傅,给您奉酒。”
酒?
沈孟虞不动声色地抬手拦下那宫婢的动作,端出一个遗憾的笑容:“娘子美意,在下心领。然在下受过居士戒,沾不得酒,娘子可有酥酪为替?”
那宫婢手臂被沈孟虞虚虚一扶,颊边胭脂更艳。
她抿了抿唇,抬起头时,脸色略有些为难:“这……陛下吩咐了,戌时一刻先上桂花酿,戌时六刻再上沸雪汤,刻下杜姑姑正带人在西配殿中准备呢。少傅若是想吃,怕得是要耐心多候些时辰。”
“那在下就再等等好了,多谢娘子告知。”
沈孟虞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唇边笑意又加深了些。那宫婢沉溺在他的笑容里,正怔忪间,冷不防臂间挽着的披帛被风一吹,轻飘飘地落在他们二人脚边。
沈孟虞的视线随着那披帛起落,落到红线毯上。
他见那宫婢还在发呆,遂做个好人,主动将银壶放进盘中,又顺带着微微躬身,弯腰拾起披帛。
只是在他直起腰的前一刻,他猛然察觉有一道阴鸷的视线正从他身上掠过,然而等到他再抬起头时,眼前所见的,依旧是那个觥筹交错、醉生梦死的中秋宫宴。
许是自己心不在此,杯弓蛇影了吧。
送走那名羞赧的宫婢,沈孟虞默默端起面前已经空了的茶杯,眼光在殿上逡巡一圈,没发觉什么异样。
只是那不辨敌友的一眼令他心中不安,他正犹豫着不要站起来、先借故出殿一趟透透风时,忽听得殿门方向传来数声惊呼,骤然响起的嘈杂将他的动作定在原地。
谢宣,也就是谢国舅、谢贵妃的哥哥正大步流星地踏入殿中,在他身后,沈孟虞之前见过的两个小内侍端着那一株玉树,正小心翼翼地挪步进来,沿着铺设红线毯的殿中一路行到丹陛之下,献于当今圣上眼前。
“臣近日得一宝树,可匹金谷珊瑚。时维秋夕,桂落月中,臣思人间草木终将摇落,遂奉之于陛下,可朝夕相伴,永葆光华。”
玉树仿佛带着月色,被人从殿外的婆娑桂树间移进殿中。四壁镶嵌的明珠不如它精致,梁上高挂的宫灯不如它生动,繁密的花影在琉璃枝间悄悄嗡动,绽露新颜,流光璨璨,似有暗香轻浮。
这株玉树甫一出现,就俘获了殿中所有人的视线。众人皆被这难得一见的珍玩惊艳,屏声敛气地待在原地,而这份安静,更是在谢国舅说完这一席话后达到顶峰。
谢宣这一重“惊喜”未经通禀,来得太过突然,龙椅上的帝王本在与身后的谢贵妃说话,只是他的话才说了一半,突然被人打断,萧赞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他盯着那流光溢彩的玉树看了半天,方才抬抬手,示意谢宣起身。
萧赞道:“卿之美意,寡人心领。此树精美,实乃世所罕见,不知是国舅从何处寻得的宝贝?”
谢宣捋了捋颌下的那一缕美髯须,笑道:“回陛下,此树非臣所寻,只是臣的一位世交巨贾日前登门,赠予臣的礼物。臣观其华丽,不敢藏私,遂献于陛下,也请我朝中文武,一同观赏此巧夺天工之物,应时应景。”
“巨贾?国舅还真是交游广阔,”萧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开口时却是推拒,“既是国舅挚友拳拳心意,寡人又怎好横刀夺爱,还请国舅将此礼收回,一个小小中秋宴,毋需如此破费。”
“这……”
谢宣献上玉树,本是志得意满地等着皇帝恩赏,谁料萧赞竟是这般婉转辞谢的态度,登时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
与此同时,身后文武百官投来的视线也如同火烧在背,燎得他是进退两难,只能尴尬地立在殿中捋着髯须,绞尽脑汁地思索对策。
谢宣额角冷汗涔涔,佝偻着身子杵在丹陛下,倒是无端让其他臣子看笑话。
谢贵妃坐在帘后,她看着自家哥哥这般不争气的模样,银牙暗咬,心生一计,索性出言帮他解围,祸水东引。
她偏头看了静坐在萧赞另一边、只看着萧悦方向的陈皇后一眼,故意笑吟吟地抬高声音:“大兄怎么还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是这紫微殿中已有一株玉树。你这株玉树只是凡品,又怎么比得过人家一门三父子,尽是生于庭阶的芝兰秀蕙?”
说罢,她凤目微挑,眼风有意无意扫过沈孟虞所在的位置,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玉树生琼林,沈孟虞昔年曾在琼林宴上被萧赞钦点太子少傅,宴散后,琼林少傅一名不知怎的流传开来,旁人背后提起沈孟虞,常以此为代称。
沈孟虞听着萧赞当庭驳斥谢宣的面子,本只打算默默坐在位上,冷眼看个热闹。
谁料这本是由谢宣燃起的一把火,最后竟烧到了他头上。此时殿中一应臣子的目光俱都落在他身上,他也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只得从席上站起来,打算自谦一句,也好别过话头。
谁料他还没抬手作揖,坐在龙椅上久未出声的萧赞突然开口,虽只寥寥数言,个中内容却令他悚然一惊,手脚发麻,僵在原地。
萧赞目光沉沉,若有所思地看着殿中长身玉立的青年:“芝兰玉树……那也只有沈家堪当此名。寡人听闻沈卿二弟高中乡试亚元,今日入了金陵,可有此事?”
众目睽睽之下,沈孟虞无法否认事实,只能前趋几步,向龙椅方向叩拜:“回陛下,确有此事。”
萧赞抬手招了招身后服侍的大公公,眉头一松,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来:“你们兄弟二人暌违数载,理当共度佳节,那寡人也不好意思多留沈卿了。何会,去御膳房多拿几样糕点小馔给沈卿,沈卿是居士,记得勿沾荤腥。”
萧赞为何突然逼着他出宫?
沈孟虞立在殿中,垂着头,飞快地在心里回顾了一遍自己今日的表现,没发现什么异样。
就在他试图再用言语拖延一下,请求萧赞允许他迟些出宫时,却忽然察觉不久前那道阴鸷的视线再度落到他身上。
而这一次,那视线的主人仿佛也不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就这样直白地、冷漠地盯着他,不动如山。
他眼角的余光顺着那道视线瞟过去,只见谢勤之就坐在他左边不远处位置,正阴测测地注视着他。
见沈孟虞发现了自己的窥视,谢勤之唇边勾起一丝冷笑,他举起手中盛满桂花清酿的玉杯,也不管是否有人共饮,只对着沈孟虞遥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一饮而尽。
竟然是谢勤之……沈孟虞的一颗心渐渐凉了下去。
谢勤之两度看到他与宫中婢子往来,又知晓沈仲禹乡试中举一事,他心怀怨气,特意借谢贵妃这个姨母之嘴,将这些事捅到皇帝面前,至于这其中添油加醋的内情,怕是已经引得萧赞猜疑,故才会突兀地命他出宫。
明白过来一切的沈孟虞只能在心底苦笑,他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了谢勤之的气量。然而就是这一处无心之失,导致的结果却足以打乱他后续所有的计划。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今日不仅与杜姑姑缘悭一面,还有接应方祈……
一想起刻下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方祈,沈孟虞的心中又是一紧。他抿了抿唇,默默地又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试图再慢一点,拖延他不可能再继续拖延下去的时间。
“臣谢陛下圣恩。”
沈孟虞从丹陛下折返时,两侧的臣子们已压不住他们窃窃私语的交谈声,紫微殿中再度热闹起来,只是这一番推杯换盏的热闹中,却再无他沈孟虞的立锥之地。
就在他正站在殿门口,从一位小内侍手里接过食盒时,一名男子忽然从殿外跨进来。
他手中拎着壶桂花酿,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伸长了脖子抬头回望夜空。他贪婪地看着头顶的那一轮冷月,没留心殿内动静,不提防与沈孟虞撞个满怀,壶中醴泉仿如银河倒悬,芳香扑鼻的酒酿化作珍珠,尽数落到沈孟虞身上,将他的长衫侧摆从头浇到尾,连下面的薄靴也不放过。
“诶,沈少傅,对不住对不住,你这步子也太轻了吧……”
来人慌慌张张地收回手,声音里俱是歉意。
然而当沈孟虞抬起头与他对视时,那一双明明无比焦急的眼睛里却隐隐藏着一丝笑意,也正是这丝笑意,令沈孟虞彻底放下心来。
“我陪你去更衣吧。”只听季云崔低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芝兰玉树:这一词出自《世说新语·言语》,本是形容家中有很多优秀的子弟,像芝兰玉树生在庭中一样美好,然而现在不知怎的,常常被人用来形容外貌挺拔俊美,其实是错误的用法。
2.酥酪、沸雪汤:即传统的奶酪,因为前人笔记中有“溶之如汤,则白如饧,沃如沸雪”的说法,所以我借用一下,取个好听的名字叫沸雪汤~
3.金谷珊瑚:西晋时石崇王恺比富,有一个故事就是说王恺有一回得到一株华美的珊瑚树,得意洋洋地炫耀,石崇看见,直接砸了那珊瑚树,王恺正生气觉得他是妒忌自己,没想到石崇直接从家中搬了一堆珊瑚树出来,每一株都比王恺的好看,让他随便挑。大概文中的玉树就是石崇看不上的一株吧2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