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方祈的发髻大都是细蕊帮他梳的,故沈孟虞在他蹿到自己身后时下意识地朝边上挪开几分,生怕自己的头发被他一双辣手摧残,反而更加凌乱。
然而车内空间狭小,他就是想躲也躲不到哪儿去。就在沈孟虞打算让沈安停车,自己下车去街边寻一碗水来照着束发时,方祈却突然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抽出发簪,咬牙切齿地低声警告。
“别动!动坏了我可不负责!”
方祈好心想帮沈孟虞束发,谁料这人不仅不领情,还到处躲他,情急之下也只能用上些许气力,先制住沈孟虞再说。
沈孟虞察觉到方祈手上动作娴熟灵巧,身上便是一顿:“你会束发?”
“会啊,这不是很简单嘛,我又不傻。”方祈见他不动,也收了力气,两手于发间协作穿行,有条不紊。
沈孟虞奇怪:“那你为何每次还要细蕊帮你?”
“为何?”方祈回答地理直气壮,一点都不觉惭愧,“因为我懒啊。”
“……”沈孟虞无语,只能勉强相信方祈一回。
好在方祈看上去毛毛躁躁的,但他一旦能沉下心、拿出十分专注做事,认真细致的程度也不输沈孟虞。
少年出门前刚沐浴过,手上一抬,皂角的清香便从衣缝间悄悄溜出,丝丝缕缕,萦绕在沈孟虞身畔,干净又清澈。
沈孟虞被这股独属于少年的气息包围着,他没有回头,只是在少年手指不小心扫过他后颈时双肩缩了缩,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若说沈孟虞第一次缩肩还只是意外,那么当方祈的手指第二次从他后颈掠过、将一缕不安分的发丝塞进发髻中时,他忽然从沈孟虞的反常中意识到了什么。
“好了!”
右手取下咬在牙间的发簪,逆着发丝走向仔仔细细地插进发髻,方祈戏弄之心忽起,假装无意地在沈孟虞裸露在外的后颈处轻轻骚了一下,成功换来第三次轻颤。
“你怕痒?”
“……嗯,”秘密都已经被这只小猴子识破,沈孟虞无法继续隐瞒,也只能点头承认,顺带着吐露出一个更大的秘密,“所以那一日在清凉寺后山,你一碰到我,我便察觉了。”
方祈撇撇嘴,收了手,脚下挪回原位:“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我祖传的手刀功夫怎么可能不奏效。”
沈孟虞回手摸摸发髻,闻言只是失笑:“祖传的手刀功夫?看来也不过如此。”
“哼,对旁人都很有用的,也只有对你这个怪胎才不顶用,”方祈不服,顶嘴道,“谁知道你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功夫竟这么厉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比我更厉害的人,可也不在少数,”沈孟虞说到此处,停了一下,“若你今日事成,指不定能见到一个。”
沈孟虞此话一出,方祈顿时来了精神:“那我可得好好向他讨教一下该如何赢过你!”
曾被某人夸过青出于蓝的沈孟虞但笑不语。
方祈对沈孟虞的笑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心大,没将这个笑容放在心上,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只好奇地将话题转到沈仲禹身上:“你弟弟的腿疾,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沈孟虞没料到方祈会突然关心起自家二弟,还一眼就看出问题。他眼中光芒闪烁了一下,只挑最简单的原因奉告。
“是他昔年爬树,出了意外,摔残的。”沈孟虞没有直视方祈,他只是掀开车帘,望向天边那一片灿烂如胭脂的晚霞。
“摔的?”方祈咋舌,他回想起自己幼时上蹿下跳的情景,心有余悸,“他小时候也喜欢爬树吗?”
沈孟虞斜睨方祈一眼,心中却是另一番感慨。
“嗯,大概和你差不多吧,只是没你这一身功夫,”他轻叹一声,收了笑,认真叮嘱道,“此事你知道便好,切勿在旁人面前提起,仲禹他……他不喜欢听人议论此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方祈此时的心思已经由惊讶转向怜悯,甚至思考起待会儿自己要不要从宫里多偷一块月饼回去,专门照顾沈仲禹这个可怜的少年。
“我明白的!” 方祈点头如寺僧敲鱼,心里却已打起另一番如意算盘。
沈孟虞又零零碎碎地与方祈说了些入宫需要注意的细节,等到沈安好不容易驾着马车,从御街上各家马车的缝隙间蹿到承天门前时,方祈已经几乎能把沈孟虞的叮嘱完完全全地复述出来了。
经宫门戍卫查验身份、令牌、人数、夹带,沈孟虞带着方祈,二人混在三三两两互相攀谈的臣子之间,自皇城踏入宫城,向着举行中秋夜宴的紫微殿行去。
为了方便行事,沈孟虞有意让方祈藏匿行踪,故在入了宫城后便交代他去东宫先寻竹素等人,借东宫内侍伪装身份。
他站在通津桥上,目送着少年不起眼的身影化作一缕晚风,轻灵地消失在重重叠叠的红墙灯影背后,正欲抬步,却猛地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唤了他一句。
然而是这一次,那熟悉的声音里不再带着惊喜,只余惊诧。
“沈兄?”
谢勤之正站在桥下,脸上写满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乡试、春闱:乡试一般一年一次,秋天举行,也称秋闱,春闱是会试,一般三年一次。因为剧情需要,文中把秋闱的时间往前提了一些,设定在七月,正常历史上应该是八月中旬左右,希望大家不要受我误导。
中秋宴大概就是谢兄弟最后出场的机会了,很快他就可以杀青了~
第22章 中秋宫宴
“天道兄。”
沈孟虞也未料到自己竟会与谢勤之撞见,他怔愣片刻,直到谢勤之已走到他面前,方才抬手作揖。
谢勤之回了他一礼,又向他刚才注目的方向打量几眼,脸上惊疑未褪。
“沈兄你不是为林娘子守丧、辞谢宴饮吗?”谢勤之问道。
沈孟虞对于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将自己手里装着画轴的锦盒递到谢勤之面前,温言答道:“久居陋室,不见天颜,重华自忖食君之禄,平日里难得朝见陛下,也只能趁这宫宴的机会,献上一画,聊表心意。”
太子少傅虽位列从三品,然究其根本,乃是加官的虚衔,沈孟虞平日里只负责东宫教谕,用不着像谢勤之这个礼部郎中一样起早贪黑地参加朝会,自也难得在皇帝面前露脸。
更何况,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除了翰林院中还有几个只会埋头读书的老博士还在勤勤恳恳地辅佐太子,东宫之清冷,就是谢勤之一个外臣都有所耳闻,沈孟虞若是愚蠢地想要靠太子上位出头,那简直是难上加难,升迁无望。
谢勤之本以为沈孟虞自命清高,不屑于拉下面子到处逢迎,然今日沈孟虞之表现,却是直接颠覆他先前印象,令他忍不住对此人又轻贱几分。
真该带阿茹来看看沈孟虞这副嘴脸!
他心里这般想着,浑然忘记谢家昔年也是凭外戚身份巴结帝王上位,私底下蝇营狗苟的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勤之没有去看那玲珑精致的锦盒,他的上下草草打量沈孟虞一番,视线落到他腰间的革带上。
他眼光甚好,一眼就看出沈孟虞今日穿着打扮的不同,他正在气头上,此时也忍不住想借机奚落沈孟虞几句: “咦,沈兄今日怎么换了副如此朴素的带钩?陛下钦赐的那一枚蟠螭白玉钩怎么没带在身上?难不成是前些日子陛下削减俸禄,沈兄家中无米,拿来换米了?”
沈孟虞垂头看了一眼今日腰间系着的那一枚方形带钩,直接略过谢勤之话中的嘲讽,泰然自若地解释道:“陛下所赐,重华就是三日一食,也万不敢贱卖。之所以换上这一枚平平常常的带钩,实乃重华近日重翻易书,见‘君子以俭德避难’一句,心有所悟,遂为之罢了。”
沈孟虞说完,眼风还轻轻瞟过谢勤之腰间连缀成串的玉饰,在看见那块明显与其他玉饰质地不尽相同的玉璧时长睫扇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
谢勤之官运亨通,无难需避,没听出沈孟虞的言外之意。
他见沈孟虞对自己的嘲讽油盐不进,遂想了想,将话题转向沈仲禹:“沈兄君子,谢某佩服。对了,还未恭喜沈兄二弟中了乡试亚元,看来明年春闱,又能见陛下钦点探花了?只是听说二郎腿脚不好,也不知这游街的骏马可上不上得去?若是上不去,那真是可惜了。”
沈孟虞噙着笑意,本打算见招拆招,谁料谢勤之忽然提及他今日刚入城的幼弟,脸上笑意便是一滞。
谢勤之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心中蓦地一紧,谢勤之怎么说他都可以,但是若要将什么流言强加到沈仲禹身上,他这个做长兄的,却实在看不过去。
他不由得收了笑,试探着想要从谢勤之嘴里套出点东西来:“敢问谢……”
只是他的问题还未出口,却忽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咦,谢郎中,沈少傅,你们二位怎么在这桥上吹风?难不成这通津桥上景致独好,哎呀,那在下也来看看。”
那道声音大方爽朗,主人也是英武豪迈。季云崔一身武将装束,正负着手,眉眼带笑,悠悠自桥下行来。
他走到一半,脚下似乎碰到什么不起眼的沙砾,抬腿轻轻一踢,硬底的皮靴带起一片尘土飞扬,其中有一道细碎的弧光掠过桥上栏杆,“啪”地一声响,溅起桥下水花朵朵,有一滴甚至还落到了谢勤之手边的石狮子身上。
谢勤之皱皱眉头,向桥心处躲闪几步。
他闻声转头,在看清楚来人身份时,眼底划过一道嫌弃的光芒。
“季小将军,”谢勤之简单地与季云崔拱了拱手,算作见礼,转身就想离开,“这桥上黑灯瞎火的,实也没什么好看。我与沈兄方才恰好碰上,寒暄几句,若季小将军无事,那谢某就先走一步了。”
“无妨,无妨,谢郎中请自便,”季云崔笑着瞟了沈孟虞一眼,落落大方地回应谢勤之,“我与沈少傅多日未见,恰好叙叙旧,若谢郎中宴后有空,季某到时再去寻你说话。”
“再说再说……”谢勤之不欲与季云崔有更多往来,只尴尬地笑了几声,匆匆离去。
眼见谢勤之逃也似的身影渐渐走远了,沈孟虞这才收回凝视的目光,也朝桥下走去。
季云崔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之间隔了两步的距离。他们一言不发地向前走了一段,直到身侧再无其他来来往往的内侍臣子打扰,季云崔这才神神秘秘地出言打破沉默。
“谢勤之平日都以世家子的身份自矜,难得口出恶言,你可知他今日为何像吃了炮仗一样冲?”
沈孟虞方才的话被季云崔打断,正有些疑惑,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你知道?”
“真巧,我知道——”季云崔眯了眯眼,笑着抛出个诱饵,还故意拉长了声音,“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沈孟虞这回总算停下脚步,诧异地回头,“我与他素无罅隙,怎么招惹他了?”
季云崔这个包袱抖得高明,换来正主惊讶。他晃着脑袋得意地上前两步,与沈孟虞并肩而行,低声道:“前些日子,你可是在栖玄寺中见过那谢家的小娘子?”
“嗯,”沈孟虞颔首,看看四周,继续往前走。又过了片刻,他见季云崔不再出声,只能继续主动追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季云崔踢踏着脚下石子,耸耸肩:“自然是此事已经暴露了呗。”
说完,他又看沈孟虞一头雾水的样子,对他这般不开窍的表现算是服气,只能耐心地将其中细节一一说予他听。
他无奈道:“你可是又劝人家姑娘家行走天下、云游四方了?我听说那谢娘子回去后天天嚷着要出门,谢国舅被她气得上火,骂了谢勤之一顿,也不奇货可居了,直接唤了那帝京最有名的冰人上门,请她到处为这位千金说媒。”
“这不,前天还说到我们国公府上来了,若不是季云巍那小子早有婚约,我爹或许都要觍着脸为他的宝贝儿子递上八字呢。”
沈孟虞听了季云崔一番解释,有点明白过来。
只是对于在栖玄寺劝说谢茹一事,他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下意识地就想要辩解。
“我也只是好心……”
“得得得,我当然知道你是好心,但并非所有女子都是雀儿,想飞就飞。”季云崔熟悉沈孟虞脾性,一听他的语气,便晓得他想说什么,忙不迭地摆摆手,出言打断。
他甚至还好心地为沈孟虞举了个例子:“人家娇滴滴的美娇娘出个门都要折腾上半天,走一里路便要停下来休息半个时辰,你让她们离家远游,恐怕比请当今圣上泰山封禅都麻烦。你的好心啊,不合适!”
“……”季云崔说得头头是道,沈孟虞听在耳中,缄默下去。
他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不仅未曾救人,反而让人更加深陷苦海,这是他不曾想过的结局。
“不是所有女子,都有你这般的兄长,”过了半晌,沈孟虞再度开口,他抬头望向头顶那一轮天心孤月,无奈叹息一声,“是我多言了。”
“也不是所有女子,指婚都能指到你一个克妻少傅身上。”季云崔也跟着他抬起头,一边赏月,一边随口调侃。
然而他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身上一凉,偏头一看,却是沈孟虞已收回视线,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唇边含笑,眼神幽幽。
“克妻少傅?呵呵,”沈孟虞轻笑着反问了一句。他的的笑容在旁人看来温柔无害,只是落到季云崔眼里,却令他瘆得慌,“总比你这个指了婚又逃婚、从此再无人敢上门提亲的小将军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