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东窗事发
季云崔今日特意脱去戎装,换上一身锦袍前来邀人。谁成想,他在巷中满怀期待地等候开门,迎来的却是院内铜锁窸窣,哐啷一声,竟是个闭门羹。
他又尝试拍门叫了几声,却只听见院中有人脚步往来,只是再不往这门边来。万般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撩起还未沾灰的锦袍,小跑借力,蹬蹬几步想要翻墙入户。
然而他才攀上墙头,就看见沈孟虞双手抱胸,正站在廊下漠然地看着他动作。而方祈站在沈孟虞身后,正拼命地冲他挤眉弄眼,就差没把手举起来,一抹脖子,装死。
这……季云崔立在墙头,面对此情此景,一时竟不敢直接跳下去。
见季云崔踌躇,沈孟虞突然动了。
他不疾不徐地穿过院子,踱步到墙下,修长的凤眼迎着日光微微眯起,只问了季云崔三个问题。
“春熙园?”
季云崔踉跄了一下。
“鸣玉馆?”
季云崔转身就想跑。
“天宝楼?”
东窗事发,季云崔直接跳下墙头,过了半天,才敢从墙后露出半个脑袋。
他一边揉鼻子,一边试图堆出一脸笑容:“咳咳咳……那个,那个是我与方小郎投缘,见他初来乍到,带他四下逛逛,熟悉熟悉金陵。我今日其实是来找你的!”
沈孟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凉凉道:“找我作甚?”
“呃……”季云崔一句话把自己逼到角落里,他顿了一下,只能收回和方祈之间你来我往的交流余光,努力思考起近日朝中会发生何事,又有什么是需要和沈孟虞商量的。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终于灵光一闪,找出一个借口:“商讨过几日秋猎的安排!”
沈孟虞面色不变:“何时秋猎?”
“今年钦天监来报,说是会提早入冬,故秋猎行期也向前提了几日,定在廿七日启程。”季云崔狐朋狗友甚多,消息比旁人都要灵通。
“何日归来?”
“说不准,照历年来看的话得月余吧。你又不是没去过?怎么还来问我?”季云崔答着答着,突然有些奇怪。
沈孟虞却没给他表达的机会。
“嗯,你可以走了。”从季云崔嘴里套出自己想要的消息,沈孟虞心中计定,大手一挥,直接赶人,“秋猎你自行安排,我不去。”
“喂喂喂!等等!”季云崔攀在墙上,闻言大惊失色,“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没有,”沈孟虞此时已转过身向廊下走,他右手负在身后,只轻轻一弹,一枚石子自他掌中射出,直截了当地冲着季云崔面门而去,“今日沈府不待客,主人不待,客人也不待。”
季云崔闪身避过石子,扒在墙头大声控诉:“你这是过河拆桥!”
“出甘泉坊南边,金水河上一排浮桥,随你拆。”
沈孟虞一句话就能噎死人,方祈见他生气,也不敢忤逆。
他万般不舍地站在墙下,与墙头的季云崔二人彼此凝望,就差没在这墙边唱一出十八相送,依依垂泪到长亭。
沈孟虞走到正厅门口,见方祈没跟上来,忍不住拧起眉头,回头唤道:“方祈,过来。”
“方英台”家中长辈催促,不得不与“季山伯”挥手作别。方祈不情不愿地小步挪回廊下,正打算回头再看一眼季云崔是否已经走人,不料却被沈孟虞拽起手臂,直接提溜进厅中。
早在沈孟虞和方祈去见季云崔时,章伯等人已利索地收拾好桌上碗碟,又在壶中添上茶水,此时已悄悄退出去,各干各的事。
沈孟虞回身关上大门,偌大正厅只剩下他与方祈主客二人,萧瑟的秋光自窗纸间透入,落在他身上,映得他明明温柔可亲的眉目间也沾上几分冰寒。
他在厅中的圈椅上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细抿一口,这才出声教训方祈:“你可知错?”
方祈站在他面前,乖乖做低眉顺眼状:“我错了。我不该没有偷到人,就跟着季大哥一起出去玩。”
沈孟虞颔首:“还有。”
“还有?”方祈有点纳闷,他抬起头试探着道,“我不该没有偷到人,就想着跟季大哥一起出去玩?”
“你的脑子里就只剩下玩了吗?”沈孟虞放下茶杯,扶额头痛。
“那……不是玩,是什么?”方祈苦思冥想半天,没得出别的答案。
昨夜沈孟虞迫不得已提前出宫,即使他已交代季云崔接应方祈,然一想到宫中情势瞬息万变,迷雾之下波诡云谲,他身处宫外,也为方祈捏着把冷汗,直到他平安归来,这才算真正放心来。
沈家其他人虽不知方祈此行目的,心中担忧之意,亦不减沈孟虞。
沈孟虞不愿暴露自己的心思,只拿旁人为例:“宫宴亥时结束,你子时末才回来,其间未让人传信。你可知道,章伯和顾婶儿一直等你等到三更,急得差点都要提灯出门寻人了。”
方祈自打被师父方无道丢出来行走江湖,一个人摸爬滚打、独来独往惯了,也是十分逍遥。他从不在一地停留多时,更别提和什么人长居一个屋檐下,故他此时听着听着,却是愈发迷茫起来。
他疑惑地挠挠头:“婶婶她们为何要等我?我没让他们等啊。”
沈孟虞未料到方祈竟是这般回答,正欲提壶的右手在空中就是一顿。
“你……”
他放下手,定定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少年眼中清楚明白写着的,是全然不解的困惑,单纯如赤子,无知懵懂亦如赤子。
若是别人听到方祈这样说,定要骂他一句不识好歹,是个白眼狼,然而沈孟虞教方祈读书也有一段时日,见多了他思路清奇的想法,亦知他行事作风颇受道家影响,大而化物,随心所欲,与常人不能相提并论,此时也勉强能理解方祈。
但理解归理解,他并不认同。
“你是我沈家的人,”沈孟虞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出声,语带双关,“一户之内,男女老少互相扶持,方成一家。顾婶儿她们等你,是将你看作家中子弟。子弟在外,夤夜不归,家中亲眷自然会担心是否出事,此乃人之常情。”
“我怎么会出事呢,我可是……”方祈自负一身绝世轻功,根本不需要旁人关心,只是他刚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突然意识到沈孟虞话中所指,还未说完的话瞬间拐了个弯,“我何时成了你沈家的人?”
沈孟虞站起身,眼光自上而下、从头到脚地将方祈打量一遍,这才不紧不慢地伸手一点他胸口,唇边勾出一丝笑意:“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这还不是我的人?”
沈孟虞手指所点的地方,正是细蕊在修改这件夹袄时,巧手绣上的如意纹样。
方祈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夹袄一眼,又下意识地摸摸刚吃饱的肚子,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
“……”
莫名其妙就把自己卖了,同时还会偶尔借钱给买主的冤大头表示欲哭无泪。
方祈哑口无言,傻傻地站在原地。沈孟虞此时已将人教训够了,他的视线落到方祈领口,见那一处纽绊松脱,索性又将人拉近些,亲自动手帮忙系扣。
他一边系,一边谆谆叮嘱道:“你虽武功过人,但身在宫中,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我托你偷人,亦不希望你出事。你若想玩,我不拦着,但切记要先回来报一声平安,你可明白?”
“嗯,我明白了。”虽然还是不太理解顾婶儿等人等他的原因,然而沈孟虞这话说得严重,方祈从中听出他的关切,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辩解。
他低头看着沈孟虞的手指在自己眼前翩飞,仔细地将自己因匆忙系得七零八落的纽绊一个个拆了,又重新扣好,他回想起昨夜归来时的情景,突然有些好奇:“那你是不是也在担心我啊?我回来时,你是不是已经在廊下坐了很久了?”
“我?没有。”方祈的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沈孟虞的手指顿了一下,下意识地便是否认。
他收回手,只从桌上将那茶壶提起来,又多取了一只杯子添茶。
他微微垂眸,将茶杯塞进方祈手中,略有些生硬地岔开话头:“我只是担心你偷的人。你昨夜说齐太妃不愿跟你走,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祈本意也只是逗一逗沈孟虞。他没有成功捕捉到沈孟虞变色,略微有些失望,但很快,心思又被沈孟虞的下一句话勾了去,没在此间多做停留。
他接过茶杯,老老实实地将昨夜的事讲给沈孟虞听:“我昨夜进冷宫时,齐太妃还是清醒的,但我与她提了一句你让我救她出去,她就突然又疯了,一直在躲我。听杜姑姑说,齐太妃先前曾是金陵善舞第一人,我的轻功捉不住她,恐怕得要比我更厉害的人来才行。”
“善舞……更厉害的人……”沈孟虞捧着茶杯,仔细咀嚼方祈话中的意思,陷入沉思。
在这世上,轻功能比盗圣弟子更厉害的人,那就只有……盗圣本人了。
有关盗圣的传说纷至沓来地涌入沈孟虞脑中,他抬起头,正对上方祈大大咧咧地灌下一口茶水,被烫得吐着舌头扇风的滑稽模样,那一个有关少年身世的秘密,也在这一刻排众而出,重重压在他心上。
“你可能请盗圣来金陵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注:《十八相送》为越剧梁祝选段。
日常X2,少妇真是一副老妈子心养猴
第30章 盗圣盗帅
方祈一个不留神,被热茶烫到舌头。他像隔壁院中养的那条大黄一样哼哧哼哧地喘了半天气,这才将舌头半咬在口中,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回答。
“不能。”
沈孟虞没想到方祈会拒绝地这么干脆,有些奇怪:“为何?”
“因为我也找不到师父啊。”方祈大着舌头回答,只是眼珠子四下乱转,就是不看沈孟虞。
身为盗圣唯一的徒弟,竟找不到师父的下落?沈孟虞虽知盗圣行事奇诡,但此时方祈这般表现,却让他对这个答案心存疑惑。
他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那盗圣还有其他徒弟吗?”
“没有!”盗圣弟子的身份是方祈的死穴,闻言直接炸毛,“师父只收了我这一个关门弟子!除了我,谁也别想找到他!”
“除了你?”沈孟虞微笑起来。
“……”祸从口出,方祈本想着拿师父的身份与沈孟虞讨价还价,没打算这么容易就把他供出来,然而他一招不慎没管住嘴,想要去捂的时候却已是来不及了。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双手抱胸,佯装不屑地将头扭到一边:“是,只有我能找到他。不过我才不会告诉你,除非你求我。”
方祈少年心性,跳脱不定,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开心时大方地能当散财童子,生气时又变成了锱铢必较的小气鬼。
沈孟虞本想再继续刺方祈两句,让他自己耐不住性子吐露实情,只是他甫一张口,说出来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变了个样子:“你要我拿什么求你?”
“咦?”方祈闻言转头,惊讶地看着沈孟虞。
沈孟虞何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他放下茶杯,拼命揉揉眼睛,甚至想要伸手戳一下眼前的人,看看自己是否是在做梦。
少年犹犹豫豫的手指在眼前一寸处的地方停下,沈孟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轻易地答应方祈,尚有些怔然。二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沈孟虞先一步回过神来,头一回主动认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虽是方祈口中的伪君子,那好歹也有两匹马在后头追,却不敢就此停下。
他柔声道:“你要我求你什么?只要是我力所能及,我答应你。”
“唔……”沈孟虞二次发问的语气真诚无比,方祈被他这般专注地盯着,手指不敢戳下去,只能讪讪地收回来掐自己一把,这才恍恍惚惚地回答道,“我……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你不许赖账。”
“好,”沈孟虞点点头,“那你现在可方便告诉我盗圣的下落?除了偷人一事,我尚有其他杂事还想请盗圣解惑。”
“你还有什么事?”方祈眨眨眼,疑惑地多一句。
沈孟虞却只是抿唇不答。
方祈等了半天,没得到答案,他无奈地耸耸肩,迎着沈孟虞期待的视线,挠挠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师父的行踪。师父云游天下,随意落脚,并没有固定的居所。他每年都会偷一件稀世珍宝,我根据他留下行踪的地点前去寻人,找到地方自然就能看见记号,是这样寻人的。”
沈孟虞从方祈的话中抽丝剥茧:“所以,每年盗圣盗宝的事迹流传甚广,其间原因不仅仅是为了留名,也是为了给你传信?”
方祈不擅长总结归纳,想到什么说什么,此时见沈孟虞听得懂他的意思,他也松了口气:“嗯,对,所以不是我不想帮你,我是真找不到师父。”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只听耳边忽然幽幽传来一声叹息。
“那你还真是招人嫌啊……”
方祈从记事起就一直跟在盗圣身边,直到两年前轻功小成,勉强出师,饭还没吃饱,就被身为单身老父亲、已经拖了十五年油瓶的盗圣丢出门外,任他自己在江湖上飘荡,约定一年只见一回,再不多管闲事。
被师父嫌弃、又被沈孟虞发现自己被师父嫌弃的方小贼泪流满面,深深懊悔起自己怎么就这么天真,一不小心把这等秘密也抖露出来了。
方祈还在愁眉苦脸地思索如何驳斥自己并不招人嫌,那厢沈孟虞却只是随口调侃他一句,他的全副心思俱都放在如何引盗圣来金陵一事上,抚着杯子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