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帝王捧得太高,乃至引起众怒,他可以想见的是,在这些如刈麦倒伏的乌压压人头中,早已无一人是友,乃至数十人成仇,只因帝王一言。
只因帝王一言。
原来……是自己太天真了吗?
鬓边的杏花不知何时已经落下,还未完全绽开的花朵委顿于五色丝线织成的茵褥间,惨淡苍白的花瓣被揉皱一角,孤零零的模样就好似殿前跪着的少年,美则美矣,了无生机。
沈孟虞已记不得他当时是如何叩头拜谢萧赞敕封他为太子少傅的旨意,又是如何捧着御赐的革带玉钩回到席间,迎接来自邻座旁人的冷嘲热讽、漠然以对。
那一张纸糊的太子少傅身份,就如同天牢内精铁浇注的锁枷,紧紧缚住他的手脚口舌,便是连一分喘息的机会也不曾给予他。
太子少傅,从三品,无需参加朝会,亦无需与朝中仕宦往来,断绝交游。
公主驸马,正四品,不得参知政事,只能在公主府做低伏小,碌碌此生。
新帝他竟忌讳沈家如此之深,乃至于甘愿将他一名沈氏后人捧至高位,再用四面不透风的牢笼锁死沈家在朝中上位的可能。面对这般苦心孤诣的帝王,沈孟虞只觉得自己先前所怀抱的希望,在这一日,都成了一个笑话。
帝王之心不可测,那他也只能抛弃一切丈量深度的码尺,转向刀锋利刃,竭尽所能地挖出这背后藏匿的真相。
“就在琼林宴第二日,杜姑姑托人找到我,直言十二年前先帝暴毙一事或有蹊跷,便是太后离世,兴许都与此事有关。”
“先帝虽是国君,亦是我沈家之人。身为沈家子,为先祖查明真相,洗刷冤屈,告慰在天之灵,当做;为家族东山再起,重振门楣,令族中贤才不再瑟缩陋室,列位庙堂,当做;为我族中三十余支血脉,上至耄耋耆老,下至黄口小儿,老有所依,幼有所长,毫无负累地立身于世,当做。”
“这便是我想做的事。”
沈孟虞坐在石阶上,也不管方祈能理解多少,只是一口气将所有往事倾倒而出,连带着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愿望都一并裸呈于这夜色之中。
将这些话说予亲人听,相濡以沫,未免矫情,然而对着外人,不仅他心生防备,就是季云崔这样的竹马也难以理解他的苦处。也只有对着方祈,这个恰好处在两者之间的单纯少年,萍水相逢也好,同族兄弟也罢,他们有约在前,无关利益生死,是他唯一可以坦白心事之人。
至于这样的坦白,其中究竟夹杂了多少故意示弱的机心,沈孟虞说不清,也不想说清。
他只是看着被寒鸦惊散的流萤再度聚拢,轻飘飘地悬在空中。流萤们眷恋这院子里的花草旧物,不愿离去,即使点点萤光只如米粒大小,然而当它们聚在一起时,萤火团团累叠,亦能发出明珠美玉般柔和的光泽,照亮已经荒芜的前庭,照亮亟待繁茂的后生。
其实他才是这腐草之萤。
萤火如纱如雾,笼在二人身侧,方祈早已停下扒拉枯草的动作,他只是裹着披风,静静看着院中流萤飞舞生息,过了半晌,这才吸吸鼻子,猛地一下站起来。
“我帮你。”
流萤四散逃离他们身侧,少年手快,赶在那片流萤美梦流溢之前,指间拈住一抹微光。
他举轻若重地将那只小小灯萤笼在手心,避开带毒的圆须,细致地将它皱起的左边翅膀捋顺,这才复举起右手,掌心舒展,放其归家。
方祈抖抖手上沾着磷粉,转头看向沈孟虞:“你虽然老是骗我,但是我相信仲禹兄,相信阿姝,相信章伯、顾婶儿他们。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沈家就是什么样的沈家,这一点不用你说,我自己也能看明白。”
“师父常说我们盗家行于江湖,就要有江湖人的气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要是自己力所能及之事,那就应该去做。虽然我窃术不精,只能勉强帮你去看看齐太妃,但是我会帮你找到师父,拜托他入宫偷人。”
“我会帮你的。”
沈孟虞在方祈说出第一句话时,已下意识地跟着他站起来。他立在石阶上,看着少年的脸庞被笼在这一片朦胧灯幕中,鼻尖冻得通红,眼中却有星光灿灿,真挚清明,不知怎的,心头竟莫名生出几分悸动来。
他在这不知名的心动中默默凝视着方祈,直到方祈被他的专注的目光看得脸也泛红起来,不自然地偏头咳嗽两声,这才无言叹息一声,将攥在手中的披风重新披回少年肩上。
“不急,你师父也许要入冬才会来金陵,我们还能在吴兴待上数日。”沈孟虞轻声道。
说罢,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头顶的夜空,九曲银河一滴水,落入江南一片湖,其中震泽泽沃方圆千里,自苕溪向下,汇成这湖光山色间的一城一池,汇成他的家乡,抑或是他们的家乡。
“我带你看看吴兴吧。”
作者有话要说: “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的比喻出自《三国演义》。
震泽即今太湖,苕溪是一条汇入太湖的支流,《苕溪渔隐丛话》是南宋时人编撰的一本诗话集,非常喜欢这个名字了,故借古人意境一用。
第35章 江南一梦
江南梦,梦里近重阳。倦飞白鹭眠皱水,霜欺红叶漫山塘。秋起半城凉。
沈孟虞言出必践,在与族中亲眷一一见礼、寒暄应酬过后,他没有就此在沈家大宅住下,而是带着方祈在吴兴四境转上一圈,暂忘俗务,也学做一回苕溪渔隐,山野闲人。
方祈知他心中负累,亦愿借这数日偷来的闲暇,不提旁事,只一心一意徜徉山水之间,放旷自然。
他们在荻花深处的水镇古村小歇暂住,廊桥信步,数头顶七星北斗,看渔樵安然入梦,灯火阑珊。
他们在烟水茫茫的枯荷叶底泛舟乘槎,水中捞月,摘数朵莲蓬把玩,吃一颗丢一颗,无比自在。
他们在云遮雾绕的山中剑池濯缨洗刃,野寺参禅,讨一杯黄芽细品,听秋雨穿林打叶,且吟且啸。
吴兴的一切对方祈这个初来乍到的游侠儿来说,都是新奇的,有趣的,对沈孟虞这个离家数载的游子来说,亦是如此。他们二人走走停停,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就差没在这湖光山色之间筑起茅庐,长居上一年半载,不问世事。
方祈跟着沈孟虞登临莫干山,观瀑拜佛,问茶寻隐。这一日他们行到山间的一处草亭,二人走得累了,眼见这亭子四周泉流淙淙、松竹拂绿,索性在这亭中落脚,打算小憩半日。
方祈一手兜着刚摘来的野果,一手把玩着沈孟虞新折给他的竹叶蚂蚱,嘴里哼着小调,步履轻快地从林间转出。
“你先前说许我一个王侯将相的话,可还记得?”他将果子递给站在山泉边的沈孟虞,又忍不住从里面抓了一枚圆滚滚的山里红出来,想要直接下口。
“洗干净再吃。”沈孟虞一掌拍掉方祈手中的果子,只让他在一边候着,不要碍事。
他洗着果子回道:“自然记得。”
方祈被沈孟虞教训,只得讪讪缩回爪子,眼巴巴地蹲在他脚边,真情实感地抒发自己对吴兴的喜爱。
“我喜欢吴兴,”他说,“我听说王侯都有封地,要不然你以后给我的封地就封在这里吧,这样你要是有空回来了,还能来我家坐坐。”
“你家?”沈孟虞洗好果子,从中捻起那一颗山里红,他将晶莹饱满的果子故意在方祈面前转上一圈,最后却是塞进了自己嘴里,“你还真会挑地方。”
最漂亮的果子落进旁人腹中,自己还被他摆了一道,方祈恨恨怒瞪沈孟虞一眼,两只爪子齐上阵,抓起几颗青枣囫囵下肚,试图扳回一城。
然而他吃得太急,一颗枣卡在喉咙里,却是将脸都憋红了。
“你啊……”沈孟虞对方祈这般毛手毛脚的性子也是没辙,他认命地抓起水囊,灌了些山泉递给方祈,又帮他拍背顺气。
方祈接过水狂灌几口,一边咳嗽,一边还不忘继续与沈孟虞讨价还价:“咳咳咳……你答应我的,地方当然得让我来挑……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地方……咳咳……”
“地方自然是让你来挑,”沈孟虞叹息一声,“你能喜欢吴兴,我很开心。”
“我答应你。”
山中无甲子,人间日月长。沈孟虞和方祈在山中停留数日,终于赶在九月初九重阳宴前,风尘仆仆地回到沈家,洗漱更衣,阖家团圆。
沈家虽不富,但每逢佳节,还是会聚在一起行宴。白日里才从庄子上送来的肥蟹经厨子巧手烹调,于桌上一溜排开,蒸煮卤酿,青红黄白,亦不输城中酒楼。
方祈早就听说过江南蟹美,菊酒酿清,心中向往,慕之甚矣。此番对着面前膏脂丰腴的螃蟹,饶是他此前未曾沾过几滴酒水,也忍不住学着书中英雄客的模样,一手擎蟹,一手举杯,大口吃肉,大杯喝酒,一醉……
“嗝,菊花酒,好喝,大螃蟹,好吃,我还要……”一醉不休。
沈孟虞不沾酒肉,只夹些素菜细嚼慢咽。他坐在席间,除了与族中长辈兄弟闲谈外,还得担起照顾方祈的责任。
他头痛地放下木箸,找侍应的下人要了一碗醒酒汤,亲手送到已经瘫倒在位上的方祈唇边:“要什么要?你莫不是第一次喝酒?这才几杯脸就红成这样,起来把这醒酒汤喝了。”
方祈一张脸红扑扑的,仿佛偷画了女儿家的胭脂。他哪怕闭着眼睛,也要坚决违背沈孟虞:“不要,给我酒,我还能喝三壶!”
沈姝坐在沈孟虞另一边,她还不能喝酒,但是对这酒的来历谙熟于胸,见状也笑着凑过来:“嘻嘻,大兄要不你就给方大哥酒吧?这菊花酒是七叔公自己酿的,听三堂兄他们说,这酒绵软顺滑,不会出事的。”
“对,阿姝说得对!”方祈听到沈姝帮他说话,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喉中逸出一声酒嗝,揪住沈孟虞的袖子不住摇晃,意图靠撒娇换酒,“不给我酒,再给我一只醉蟹也可以啊,算我求你了。”
“阿姝,别瞎胡闹。”沈孟虞低声呵斥起哄的妹妹一句,冷着脸放下醒酒汤,想了半天,才肯勉强妥协,伸手从盘中掐了一只蟹脚下来。
他将蟹脚仔细剪开一道小缝,直到能看见里面淡黄色的蟹肉,这才塞进方祈手中:“只能再多吃一只蟹腿,剩下的等你明天酒醒了再说。”
方祈三下五除二地把这点肉啃干净,他稍稍清醒了些,又尝试着绕过沈孟虞继续抢更多的蟹:“不行!我明天还要吃城里梁记的肘子、王婆婆的米糕、何家酒楼的酥炸白鱼,没肚子吃蟹了。”
沈孟虞回身护住盘子,气得想笑:“你怎么还没撑死?”
方祈回得理直气壮:“因为撑死就吃不了这些好吃的了啊。”
“……”沈孟虞默然。
“最后一只钳子,不能更多了。”
“好!”
.
方祈在外奔波一天,此时吃饱喝足,醉意上头,他懒得挪窝,索性趴在席上打起瞌睡。
沈孟虞催了方祈好几声,没把人叫动,无奈之下,他也只得抖开放在一旁的披风,盖到方祈身上,打算等宴散后再把这位小爷搬回卧房。
“阿姝,”他轻声交代坐在另一边的幼妹,“我去前头与二叔说几句话,你帮我照看一下方大哥,别再让他沾酒。劳烦你了。”
沈姝早已停筷,她双手托腮,正饶有趣味盯着他们二人打量,此时得沈孟虞吩咐,她看看方祈,又看看兄长,狡黠的眼睛碌碌一转,满口应是。
“大兄你且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好方大哥的。”
沈孟虞端起茶杯,向席上走去,他在外游玩数日,还未来得及问一问有关方祈身份一事的进展,也不知是否得出些眉目。
然而他还没走到一半,身后却忽然有下人匆匆奔进花厅。那下人手里捧着一封浣花笺,说是门外有自京中赶来的驿使点名道姓,要将此信尽快交到沈孟虞沈少傅手上,一刻都不能耽搁。
“信?”
沈孟虞停下脚步,接过信笺。他在京中除了与季云崔时常往来外,竟想不起还有什么过从甚密的亲朋好友,会在他离京的这段日子里鸿雁传书,托音寄信。
他站在席间拆开信笺,读着读着,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方才那下人入厅送信的动静不小,沈唐坐在上首的位置,也将此间内情听了个大概。他注视着自家侄儿脸色变化,似乎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忍不住放下酒杯,起身向沈孟虞走来。
他将沈孟虞拉到一边,有意压低声音:“怎么了?可是你在京中的安排出了什么岔子?”
“这倒不是,”沈孟虞将信笺递到叔父身前,也低声回道,“是太子提前从行宫返京,召侄儿回去。信中寥寥数言,未详述缘由,兴许是秋猎上生出些事故,只是还未传到吴兴来。”
“太子?”沈唐接过信笺,他看看信上文字玺印,沉吟片刻,“既是储君之令,你身为太子少傅,自当受命才是。”
“至于方小郎身份一事,族中卷帙浩繁,多有缺漏,我还尚未找出线索。这样罢,你们先行回京,待日后我寻到确切消息,再差人上京告知与你吧。”
“也只能如此了,”沈孟虞心中也是做如此打算,他将那张浣花笺收进袖中,向沈唐拱手作揖,“那侄儿与方祈明日启程,此事就拜托叔父了。”
沈唐摆摆手,示意他毋需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