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祈停下脚步,他低头思考了一下,只侧身将右手递到沈孟虞面前,示意他拉住。
“那你拉着我吧,你身上有伤,我不放心。”
“我……”沈孟虞刚想说自己经常在这山中往来,对这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不必这么麻烦,然而方祈似乎察觉到他的意思,只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抬步就向前走去。
少年的掌心干燥、温暖、甚至灼烫,明明蜷起来只有小小一只,却能将沈孟虞修长的五指包在里面,攥得紧紧的,就像生怕他凭空消失一般,一刻也不肯放松。
沈孟虞被这灼人的温度包裹,挣脱不开,也只能无奈地跟着方祈往前走。他们明明身处竹海深处,然而在某一瞬间,沈孟虞忽然觉得哪怕自己现在就是闭着眼睛在荆棘丛中穿行,只要方祈在他身边,也一定会冲在前面,披荆斩棘,护他周全。
他可能回报这样的心意?
沈孟虞相信方祈,却忽然有些怀疑自己。
方祈放慢脚步走在前面,他一手牵着沈孟虞,一手扫清前途障碍,认真看着脚下的路,没有再回头,亦不知沈孟虞心中所思。直到他从竹阴蔽日的小径中穿出,眼前豁然开朗,他这才四下环视一圈,指着一地苍苔间塌杞的废塔台基问沈孟虞。
“是这里?”
“嗯?”沈孟虞正在心底拷问自己,猛地被方祈一唤,审讯戛然而止,未得出结果。他将逸散的思绪先放到一边,顺着方祈手指的方向望去,微微颔首,“嗯,是这里。”
方祈将这一地萧瑟看在眼里,仍旧不太放心:“虽说应该没有人会发现这里,但是季大哥还没到,我们还是先找一处隐蔽的地方藏起来为好。我看那块石碑后面就不错。”
沈孟虞的手依然被方祈攥着,他见方祈没有放开的意思,也不好刻意抽出,只能惟命是从。
“好。”
方祈选定的那块石碑斜靠在一处佛塔边上,厚实的碑面与础柱间恰好留有一道空隙,能容得下两个成年男子的身型藏匿其后,阴影遮下,不虞被外人看见。
方祈引着沈孟虞在那道缝隙间坐下,他从石碑后探出半个身子,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日色,又随手扔了几枚竹子削成的蒺藜在草堆里,待得一切布置完毕,他这才放心地缩回碑后,也在沈孟虞身边坐下来。
兴许是对盗圣教导弟子的成果心生不满,方祈这几日被玄镜禅师拘在身边,又是追问经历,又是锻炼筋骨,起早贪黑,比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还要累。至于沈孟虞,他不便现身露面,也只能在白度禅师的精舍中暂住,清心寡欲地与禅师谈佛论法,修养度日。
二人数日未见,还是今日沈孟虞与季云崔约在后山,方祈怕他路上有危险,求了玄镜许久,这才得以从令他眼花缭乱的梅花桩上跳下来,陪着沈孟虞入山候人。
“对了,你的玉钩还在我这里。它救了你一命,是你的护身符,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沈孟虞遇刺那日救命的带钩还在方祈身上,此时山中无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手指在袖里摸到这枚玉钩,遂掏出来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多谢。”
沈孟虞接过带钩,没有立刻收起来。他将这枚缺角的玉钩捧在手心,指尖来回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裂痕,直到连方祈都开始怀疑那粗糙的削面会被他磨光时,他这才放下手,从身上摸出块帕子来,小心翼翼地将带钩包好。
那枚带钩只是寻常铺子里卖的款式,太过普通,见之即忘。方祈先前只知这是沈孟虞故人所赠,也没多想什么,然而此刻看他如此呵护这枚带钩,他突然有些好奇起这枚带钩背后藏着的故事来。
沈孟虞当初在将皇帝赐下的带钩送予他时,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舍,然而如今对着这一枚普普通通的带钩,却珍之若宝,想必那个相赠带钩的故人,一定是他心中很重要的存在吧。
方祈默不作声地捏捏自己怀里揣着的百宝囊,忽然有些歆羡那位故人。
他忍不住问道:“这玉钩,很重要吗?”
“很重要,”沈孟虞收好玉钩,他没有听出方祈声音里的羡慕,只是耐着性子为他解释道,“当初我们沈家落魄,辛亏得遇义士暗中出手相助,才得以渡过难关。这枚带钩虽然貌不惊人,但也是那位义士的拳拳心意之一,我自当珍惜。”
方祈在吴兴听过沈家旧事,他点点头,心中免不得为这碎玉感到惋惜:“是这样啊……可惜我这几日没空下山,说不定那断开的一角还在原地,若是能寻回来,你拿去玉器铺子里问问看,许还是能补好的。”
沈孟虞却只是将带钩收进怀中,摇摇头道:“不妨事,只要还在就好。”
说罢,他抬眼看见方祈这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沉思片刻,索性趁着季云崔未至,再度担起夫子的责任。
沈孟虞一指弹上方祈脑门,让他仔细听讲:“人间万事波折,本就难求如意完璧,我心中感念的,只是这一分附在玉钩上的心意。此玉之形虽有损,然这并不妨碍此玉之德显扬于世,受人尊敬。一味追求外在之形,而不懂内涵之意,这是时人荒谬之处,你勿要学。”
若是在平日,依方祈以美为尊、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定然要与沈孟虞在这美丑之辩上争论几句,沈孟虞也做好了争辩的准备。
然而这一次,少年听了他的话,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盯着他颌下的衣领,过了半晌,才短促地应了一声“嗯”。
方祈这几日来,似乎有些变了?沈孟虞心中惊讶,正打算出言询问一二,却不防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却忽然话锋一转,竟直接问起了他身上的秘密。
“那你不惜背上克妻之名,遭旁人暗中指点,也要帮雀儿姐姐出京,这也是德吗?”
“雀儿?”沈孟虞大愕,他先前为了女儿家名声着想,在和方祈说起“三孤少傅”一名时并没提起过季云鸾大名,更不要提乳名,便是季云崔与方祈交好,但他也不是会拿自家妹子私事做谈资的人,“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雀儿姐姐,在荆州,” 方祈没给他惊讶的机会,他从百宝囊里掏出那枚香囊,在沈孟虞眼前一晃而过,“这香囊便是雀儿姐姐送我的,月前在宫中遇到季大哥时,我便知道他们是兄妹了。只是没想到,她竟曾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方祈本想说自己见过季云鸾,知道她逃婚的内情,也知道沈孟虞先前骗了他,然而他说着说着,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竟不自觉地带出些酸气来。
沈孟虞此前曾多次以妄言搪塞方祈,此时被当场揭穿,在方祈心中信誉再降,也有些尴尬。
山中风大,木叶卷尘,他见方祈的一半袍角露在外头,似有些瑟瑟,遂伸手拽拽少年袖口,让他坐进来些。等到两人肩并肩地缩在石碑后头,他这才低声开口,以实情相告:“我不敢妄言有德,当日愿意帮雀儿出京,也只是权衡利弊下最合适的选择而已。”
昔年新帝登基,陇国公案发,牵连不少朝中大将,其余侥幸保全性命家族的武将,不是赋闲在家,就是被发配到偏远之地喝风,能立身朝堂之上的,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在这其中,又当属那时还是偏将军的季南丛深谙为官之道,一边撇清与其他将领的往来关系,一边攀上朝中新贵谢家,哪怕头顶一众文官鄙夷、武官唾弃,也照样能在皇帝脚边做低伏小,笑脸相迎。
为了那紫微殿前的方寸之地,便是卖儿鬻女,也毫无怨言。
更何况,还只是庶出的一对儿女。
“云崔他们生母出身不好,又芳年早逝,季将军膝下还有嫡亲子女,他们这一对庶出的兄妹,在将军府中受嫡母排挤,过得并不好。云崔身为兄长,事事护着雀儿,其用心的程度,更甚平常兄长百倍。然而季将军请旨赐婚一事,事先一点风声都没露,等到云崔和我知道此事时,已无力转圜。”
“雀儿不是寻常女子,她虽名燕雀,却有鸿鹄之志。且不说我们之间并无男女之情,就是她想嫁我,这镇日苦守在一城一池间的日子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天高水阔,我给不了她,云崔也给不了她。所以我们合计之下,只能让信得过的家将送她出京,江湖之大,才是适合她翱翔的天地。”
“也幸好我们送她出京,若是她真嫁入我沈家,便是我,也不自信能护她周全,”说到此处,沈孟虞忽然停顿了一下,他凝眸看向丛林间掩映的莲花佛陀,神思遐远,最终长叹一声,“就像林娘子一样。”
“林娘子……”方祈喃喃。
他还记得两个月前自己说过的那段书,也记得沈孟虞那日指出的三处错谬。联想到他们几日前刚刚经历的那一场刺杀,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生起,不禁打了个战栗:“莫非当年下毒……”
“当年下毒的,自然就是前日要杀你们的人。”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忽听风里传来一道熟悉的人声。丛林之间,季云崔一身轻裘缓带,负手而行,只差七步,就要行到他们藏身的石碑处。
季云崔现身突然,神色轻松,似乎对这丛林间的布置一分防备也无。方祈来不及提醒他注意地上蒺藜,电光石火间,他也只能一脸不忍地转过头,顺带捂上沈孟虞正循声向外窥探的眼睛,闷出一句聊胜于无的马后炮来。
“有刺!”
“???操!”
作者有话要说: 糖醋瓶子倒了,谁来扶一下嘻嘻嘻
心疼小季三秒,三秒后他又是一条好汉
第42章 玉树披雪
方祈示警得有些迟,季云崔一脚踏下,正好踩在一枚蒺藜上。脚底簇新的长靴瞬间被尖锐的棱角钻出一个窟窿,毛刺入肉,扎得他一蹦三尺高,甚至还空中时就开始龇牙咧嘴地喊痛。
“嘶,痛痛痛……我造了什么孽啊你们这是要谋财害命吗?”
季云崔抱着右脚,像只獐子似的在石碑外头跳来跳去,大呼小叫,看上去可怜至极。
方祈刚才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沈孟虞身上,没留意外边动静,也没能提前提醒季云崔,他心中有点过意不去,遂放下覆在沈孟虞眼上的双手,弓着身子钻出去,主动上前,想要搀扶伤患。
方祈道:“抱歉季大哥,我方才没察觉到你靠近,你没事吧?”
季云崔把手搭在方祈臂间,额头冒汗,浓眉紧皱,丧着一张脸抱怨道:“有事,当然有事!你快扶着我,我都快要痛死了,哎呦喂,我这脚要是废了可怎么办?骠骑营中的兄弟们还约了我明日去踢鞠呢,我这受伤了去不了可怎么办?”
沈孟虞跟在方祈身后,也从石碑缝中钻出来,他淡淡瞟了一眼季云崔声泪俱下的表演,只吐出两个字:“活该。”
“你怎么说话呢?明明是你们的错,我怎么活该了?”季云崔刚被方祈小心搀扶着坐下,冷不防沈孟虞一头凉水浇下,连半分面子也不给他留,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
他正打算反呛回去,只是甫一转头看到沈孟虞苍白的脸色和虚浮的身形,心中一惊,不禁又蹭地一下站起来,疾步上前就要查探情况:“你……你这弄的……你信中可没说啊……”
沈孟虞却没理会他的关切。
“是你自己晚到,又故意鬼鬼祟祟地放轻脚步,我们撒这些蒺藜,也只是为了确保安全而已,”他帮方祈撇清责任,眼风幽幽扫过季云崔膝下,不冷不热地道,“没事了?”
“诶?”季云崔戏演得正欢,谁料一时不慎,被沈孟虞逼出破绽,他脸上的焦急之色倏忽一变,又开始抱着脚干嚎,“不我疼疼疼疼……”
沈孟虞这回连个白眼都懒得施舍给他。
“方祈,过来。”他半靠在石碑上,只冲着还愣在原地的少年招招手,没好气地催促道,“我无事,你也别演了,我找你来是说正事的。”
季云崔装伤患的把戏被人戳穿,一旁方祈明白过来,瞪了他一眼后也再不管他,他干嚎半天,无人理睬,遂只得无可奈何地站直了身子,收起脸上夸张的表情,正儿八经地问道:“这一月间,京中事端不少,你想让我从何说起?”
沈孟虞道:“从秋猎说起吧。太子可是在几日前提前回京?那位呢?如今还在江北行宫吗?”
季云崔道:“皇后身体抱恙,不便出宫,此番秋猎,便未去行宫随侍。太子骑射功夫虽还不错,但心慈手软,又惦记皇后,故在秋猎上未讨到什么彩头。今上对太子颇有微词,遂在重阳前一日传召太子,令他回金陵探望母后,侍奉榻前,不必再回行宫来。今日銮驾回朝,我这还是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人替我当值,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来这山中见你,你可得好好想想要怎么赔我才是。”
“重阳前……”季云崔张口就能把一说成十,沈孟虞直接略过他最后一句,只沉吟道,“那太子回京后,可有再发生什么别的事?”
“京中风平浪静,无事,”季云崔打不动沈孟虞,他揉揉鼻子,也只能再次偃旗息鼓,主动将近日发生的大事一股脑地说予沈孟虞听,“不过行宫里尚有一事。就在太子回京第二日,今上召集一干世家重臣上山行猎,亲手猎得白虎一头。那白虎毛色油润均匀,乃是百里挑一的珍品,谢贵妃心喜,已求到今上面前,然而谁知今上大手一挥,却将其赐给了陈皇后之兄,陈国舅。”
“陈国舅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就是个直率的草包。今上好不容易对陈氏青眼相待一回,他兴奋都来不及,哪里会学什么固辞不受的做派,当场便收下了,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和其他臣子炫耀,生怕不能压谢家一头似的。我猜为此事,谢宣和谢贵妃明着不好说什么,暗地里大概都快气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