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祈本来还想去那日他们遇袭的官道上看看,想要捡回那失落的玉钩一角,却被沈孟虞拦下,道是那些刺客有备而来,还有人接应,定不会在现场留下什么痕迹把柄,他去了也是白去,还有可能再度落入险境。
沈孟虞分析得头头是道,方祈拗不过他,也只能就此打住。只是他心疼那两匹陪伴他们半个月的马儿,那包袱里装着的什物细软,还有沈姝临走前塞给他的数样点心,那些都是他们真金白银租来的、买来的、喜欢的东西,如今刺客已死,他不好和死人计较,也只能把这笔账都算在皇帝头上,一路上扁着个嘴,直到入城都没有消气。
沈孟虞入宫,是示弱,也是胁迫,他不方便带着方祈一起搅这趟浑水,遂在马车行到西市附近时向季云崔借了张银票,交到方祈手里,让他先拿着银钱去西市的马行赔付掌柜的损失,其余剩下的,允许他在东市里买几样喜欢的零嘴,先回沈府报个平安。
方祈接过银票,再三确认沈孟虞不用他相陪,挥挥衣袖,脚下生风地跑了。沈孟虞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融入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滴水入海,再寻不到踪迹,他这才摸摸左臂,放心地交代南吕催动车马,放下车帘。
他刚转过身,只见季云崔正一手托颌,带着些疑惑地盯着他仔细打量,他已经摸到衣带上的右手顿了一下,也用同样疑惑的视线回望过去:“怎么了?”
季云崔出门前没来得及整理仪容,半日过去,下颌冒出不少青茬。他装模作样地摸了几把,嫌扎手,遂只放弃学习高人抚须的美姿容,两手一摊,直接问出心底的疑惑:“先前一直方祈在旁边,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你这是……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了?”
“嗯,”沈孟虞举事仰赖季云崔,也没想着要刻意隐瞒方祈身份,“此事说来话长,他的身世或与我沈家有关,算是我沈家子弟,我将族中旧事都与他说明白了,他亦愿意帮我。”
“他是你沈家的人?”季云崔震惊,他实在无法把这一只泥地里打滚的泼猴儿和沈孟虞、沈仲禹兄弟这般至少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联系在一起,他倒吸几口冷气,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沈孟虞随口说出秘密,只让季云崔自个儿琢磨,没打算在这四面透风的马车里将沈氏家谱也给季云崔梳理一遍。他低头解开腰带,除下半边外衫,又从袖中摸了一直带在身上的断水匕出来,寒刃出鞘,刀锋直接划开裹在腰上纱布,露出下面已经在渐渐愈合的伤口来。
季云崔不过一个晃神,没拦住沈孟虞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他见沈孟虞举起匕首,似乎有再在伤口上戳一个窟窿的意思,忙不迭地伸手,劈手夺下匕首,制止沈孟虞自残的举动。
“你这又是在做甚?”季云崔大惊失色。
沈孟虞却只是拧紧眉头,想要抢回匕首:“伤口太浅,难免引人怀疑,我既是要演苦肉计,那自然要演得令那一位心服口服才是。你把匕首还我。”
季云崔将匕首反持在身后,藏着掖着,迟疑着不想让沈孟虞摸到。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你何必呢?你还嫌折腾得不够吗?就你这身体,还真把自己当十八铜人、一身铜皮铁骨了啊?”
然而沈孟虞的回答亦是斩钉截铁,一丝动摇也无。
“铜皮铁骨不一定有,但好歹还能拿起刀,不会临阵怯场,塌成一个软骨头,”他固执地看着季云崔,夺匕动作不变,“我不能等别人来救我,我只能自己救自己。”
“当年也是,如今也是,我必须这么做。”
季云崔早在五年前就见识过沈孟虞的倔脾气,不说九头牛拉不回来,就连九条龙也不一定有用,他与沈孟虞在这狭小的车厢瞬间内过了几招,在一次收肘反击时慢了一步,被沈孟虞捉住破绽,硬是将匕首从他手里抢了回去。
寒铁刺穿新生出嫩肉的细白肌肤,几滴殷红自冷玉似的指尖滑落,染红衣缘。季云崔眼睁睁地看着沈孟虞在旧伤处叠上一道新伤,他再无什么法子劝阻这一切发生,只能从马车座下的小柜中翻出新的纱布药粉,亲手递到沈孟虞面前。
“多谢。”沈孟虞这些日子裹伤换药,步骤早已熟练,他咬牙忍受着伤口再度撕裂的痛楚,扯了几块纱布将腰伤简单包裹一下,也不管纱布下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拉起外衫,在腰间留下几条若隐若现的血痕来。
直到做完这些,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支撑不住地向身后的软垫上倒去。
秋风起兮天气凉,即便是午后,高悬的日头也未见得能给人间带来几丝暖意。然而就是在这样已近深秋的寒凉天气里,几滴不应时的汗水忽地出现在沈孟虞额上,珍珠滚滚自他眉间滑过,落在软垫上,瞬间染湿一块绫罗绸缎。
“别告诉方祈。”
这是沈孟虞趁着自己还有力气说话,对季云崔最后的叮嘱。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还是改回13:00吧,督促我提前一天写完放存稿箱=v=
本章有一句话是flag!
少妇他真的很惨了,求怜爱。
第45章 其人之道
自打幼妹季云鸾“失踪”后,季云崔身为兄长,即使季将军早已将此等有辱门风的女儿逐出门外,他也从来没有放弃寻找幼妹下落。
他在明里暗里与黑白两道攀上交情,上至刑部掌事,下至江湖游侠,久而久之,京中众人对他的印象,除了戏痴将军外,还要多添一个寻妹狂魔的名头。
所以当季云崔带着一身是伤、虚弱不堪的沈孟虞叩开宫门,直入玉衡堂,他声情并茂地宣称自己追查一伙可能与昔年幼妹失踪有关的贼人,在无意中救下被这群贼人追杀的太子少傅,即便龙椅之上的帝王对这般巧合之事尚有疑虑,却也无法当场找出破绽。
沈孟虞腰上受重伤,身上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轻伤,他借着季云崔的帮助颤颤巍巍地立在堂中,看上去命都快去了一半,看上去就像一幅纸脆宣薄的古画,每动一下,上头附着的色彩便会剥落一层,笔墨渐隐,美人难寻。
在季云崔解释事情经过时,堂下来来往往的宫人间已传来数声叹息,这些叹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出宫禁,传遍金陵也不过就是一两日的事。一旦谣言四起,扰乱的将是民心,堂上的萧赞再心有不甘,为了保全他仁君的面子,他也只能应季云崔所请,彻查这些敢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藐视天威的贼人。
大狐狸算计小狐狸,小狐狸回敬大狐狸,沈孟虞憋着一口气没喊痛,就是在等萧赞的这道旨意。在萧赞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藏在袖中的左手隔着衣袖也在同时掐了季云崔小臂一把,身体猛地一颤,摇晃着就向阶前扑去。
季云崔唱念做打俱佳,配合地松手,适时流露出的忧色比真金还要真。他一时不慎没拉住沈孟虞,直接焦急地也跟着跪倒在玉阶前,总算是赶在沈孟虞五体投地前将人托住,口中惊呼出声。
“沈少傅!”
堂中亦有不少人同时发出惊呼,其中一个正在给博山炉添香的宫女正在偷觑沈孟虞,见状手上一抖,不小心将一大块香饵丢进丢进炉中,瑞脑香气轰然溢出,堂中霎时浓香扑鼻,只熏得人心也跟着不安起来。
“快传太医!”
有心思机敏的内侍急吼吼地向堂外奔去,亦有稳重老成的宫女回过神来,一边教训那吓呆了的宫女,一边唤人将那吓煞人香的熏炉搬出去,玉衡堂中人声起伏不定,乱成一团。
季云崔趁乱伏底身形,他跪在萧赞面前,主动向皇帝请旨:“禀陛下,那贼人行事诡异,手段阴毒,又是故意挑衅朝廷,只怕还留有后手。沈少傅如今身受重伤,无力自保,臣愿领骠骑营中兄弟数人,朝夕不离,护少傅安然,还帝京太平。”
季云崔话里俱是忠勇,只将沈孟虞的安危与帝京太平联系在一起,却是逼得萧赞连袖手旁观、任沈孟虞自生自灭的念头都打消了个干净,来不及多想什么,被逼无奈地同意季云崔所言,让他好生保护好这一株代表朝廷面子的“尊前玉树”。
沈孟虞在天子面前晕眩一事闹得人仰马翻,太医前来看过,只说是失血过多,又受了惊吓,这段日子需要好生静养,至于旁的问题,倒也看不出来。
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
“你当时可看清那位的脸色了?那黑的啊……啧啧,我看着都憋屈。他如今这般反应,倒是证实了那些刺客十有八九就是他的手笔。”
季云崔扶着沈孟虞出了玉衡堂,缓步向南边的宫门行去。他与沈孟虞靠得近,只消将声音压低些,即使嘴上说的尽是些大逆不道之言,也不虞被前头拎着一堆药散方剂领路的内侍听见。
沈孟虞的虚弱病态一半是真,一半也是故意装出来做样子,他虽成功让萧赞按照他们的预想的方向作出决定,然而仅凭今日他在玉衡堂中待的这一个时辰,他却判断不出萧赞对于他们的计划究竟了解多少,亦无从得知杜姑姑是否真得是被萧赞抓起来囚禁,眼下情况又是怎样。
“嗯。”他心事重重地往前走,嘴上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季云崔一声。他思索良久,正想问问季云崔手下可有人方便宫中行走,能否尽量查一查杜姑姑下落,冷不防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少年急迫的大喊,却是太子带着内侍一路小跑过来,赶在他出宫前拦下他们二人。
“少傅留步!季将军留步!”
萧悦本是在后宫侍奉病重的母后,无意中听到外面有宫人在议论沈少傅受伤一事,吓得愣在原地半天,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带着松烟就往宫门跑,连舆驾也没乘。
萧悦一路狂奔,气喘吁吁,鬓歪冠斜,他来不及整衣理发,直接就着这幅仪容不整的样子上来就想抓沈孟虞的手,便是连本该执守的弟子礼都忘在了脑后。
“少傅……你……你这是……您没事吧?”
沈孟虞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萧悦与他暂别一月,没想到再见竟是这般局面。
他心中既忧且惧,他的指尖落在距离沈孟虞手臂一寸的地方,挣扎半天,又默默地缩了回去。他只敢用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将沈孟虞从头到脚打量清楚,几乎是带着哭腔地出声探问。
沈孟虞能感受到萧悦的惊慌,亦能明白少年心中的不安。他稍稍站直些身子,主动伸手,拍拍萧悦攥在身前,还在不住颤抖的双手,脸上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没事,殿下毋需担心。”
“少傅……”泪水在萧悦的眼眶中转了几圈,最终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季云崔扶着沈孟虞,立在边上,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对师徒死里逃生后再度相遇,没有出声。
先前他和沈孟虞在萧赞面前编撰那一出山中救人的故事,沈孟虞刻意隐瞒下自己在吴兴接到太子传信一事,只说是族中事情已了,遂提前返京,并未将萧悦牵扯进这一出或许是利用,又或许是陷害的风波里。
按照沈孟虞的意思,他认为萧悦心地纯善,年少无知,对他这个师长敬重有加,不可能做出暗地里助纣为虐、帮助皇帝坑害自己师父的事。然而季云崔对萧悦所知不多,不敢直接照搬沈孟虞的结论评判太子,故他此时也只是暗中观察着萧悦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他的身上挖掘出一丝一毫的伪装矫饰,抑或是一心一意的清白赤诚。
宫道上凉风瑟瑟,沈孟虞说着说着,忍不住低低咳嗽几声。萧悦担心他身体,不敢拉着他多说什么,遂他只是转头吩咐松烟几句,让他回去将东宫备着的好些灵丹妙药仔细整理一遍,紧最名贵的亲自送到少傅府上,万不能藏私。
“殿下不必如此费心,陛下先前也赐了臣不少良药,又有太医开的方子,不会有事的。”沈孟虞拦不住萧悦的一番美意,他无奈地看着松烟利索地应了一声,按着太子的吩咐就往回跑,心中也是一暖。
“我只是盼着少傅您能早些好起来,”萧悦摇摇头,他眼眶泛红,鼻子也在不断抽抽,“上一次您入宫时留下的功课,我已经反反复复做了三遍了。我……我还是喜欢少傅您教我。”
沈孟虞身上没有帕子,只能将袖子递上去,帮少年拭泪。
“臣近日不良于行,怕是不便往来东宫,”他沉吟片刻,忽然心生一计,“若是殿下不嫌麻烦,我让方祈代我入宫,殿下只消将功课交给他,我在家中修养无事,闲来也能批阅一二,隔几日再教他带进宫来就是了。”
“嗯,我听少傅的。少傅您快些回去吧。季将军,少傅就拜托您了。”萧悦向来听话,沈孟虞说了什么,他想都不想,直接满口应下来,转头催着季云崔带沈孟虞出宫养伤。
季云崔目光沉沉地盯着萧悦的背影离去,没有动作,直到身边沈孟虞等不及又咳嗽两声,他这才回过头,示意领路的小内侍继续往前走,他们在后面跟着。
“我似乎有些理解你为何看中太子了……你遇刺一事,当与他无关,”季云崔一边走,一边评价道,“只是身为太子,性子这般柔善,若是来日称帝,未免会过分仁慈。”
“这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我还不至于眼瞎到认不清白眼狼。”沈孟虞的袖子刚才都用来帮萧悦拭泪了,湿湿嗒嗒的布料黏在手上,有些不太舒服。
他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袖子,又在季云崔的外衫上蹭了几下,这才低声回道:“至于性子,这也都是因他常年身处宫中,上头谢贵妃跋扈落下的后果,一时半会间拗不过来,便是我也没辙。怕也只有等日后谢氏倒台,陈氏一系能给他撑腰,自身有了底气,才不会空谈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