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也是在这岸边,他们二人正说起这池中的莲花既已开落,约莫是轮到莲蓬成熟的时候了,他们正打算唤身后的宫人下去摘两朵莲蓬上来,谁料……”
谁料还没开口,只听“扑通”一声,池中水花四溅,竟是太子一个不慎,失足落水。
“殿下!”
沈孟虞来不及去捉萧悦身后一闪而过的人影,他顷刻之间的反应,与当年的怀安侯一样,也是入水救人。
农人敬水,为求五谷丰登;工匠敬水,为冶重甲青锋;商贾敬水,为求航路安平。士人敬水,或沃三寸不烂之舌,或浣丰神如玉之容,或点茶与友,或奉酒尊前,便是全天下都找不出像吴兴沈家这般一门畏水,敬如鬼神,亦避如鬼神的世家。
顶着身畔冰寒刺骨的池水,还有心中对这水下世界恐惧的阴影,沈孟虞在密密麻麻的枯荷叶底摆动手脚,捉住萧悦因溺水而胡乱挥舞的手脚,从身后托着他,奋力蹬划,向荷叶缝隙间露出微光的地方游去。
入水前深吸的一口气撑不了多久,被池水包裹的手脚好似陷在泥浆中,越来越重,就连腰上的伤口也仿佛吸了水,拖着他不断往下沉沦。沈孟虞费尽全身力气将萧悦托出水面,在萧悦被救起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手上一松,再无什么可以依凭的东西,天地朦朦胧胧归于混沌,黑暗无声袭来,万籁俱寂。
他突然看见了光。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考虑是否要控制住想写人工呼吸的手……
第50章 如梦非梦
沈孟虞正站在由光汇成的桥上。
光是倒退着出现的,由微茫到繁盛,从米粒之辉到萤火之光,从红烛纸灯到金乌炎炎,光越来越亮,脚下的路也越来越清晰。
身后是层层涌起的潮水,没至头顶,令人窒息,眼前是灼灼发亮的光芒,白光眩目,无法直视。沈孟虞站在桥中,他不敢回头,只能闭上眼睛,迎着那近乎要把他烧化的光芒向前走。
被后羿射中的九只金乌哀鸣着坠落,凄厉的叫声划破耳鼓,脚底的温度滚烫如烈岩,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火焰山巅。沈孟虞紧紧握着手边的栏杆,艰难地在光芒中穿行,一步一步,即使被身遭的外物影响,有些磕磕绊绊的,他也只能在这片光明中寻找出路。
路很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沈孟虞不敢睁眼,只能凭借身边的环境来查探状况。空中金乌哀啼渐隐,脚下红岩热度渐消,终于,在他右手去抓栏杆,却忽地落空的那一刹那,他仿佛穿破了什么时空的魔障,先前困住心房的压抑感骤然消失,风流云散,万物闻声。
他睁开眼,满目青碧,接天莲叶嚣张地霸占整个芙蓉池,深深浅浅的翠色还保留着昔日的容颜,就连跪在岸边哀哀恸哭的女子,朱颜未改,鬓间也不见一丝花白。
那是……沈太后?
沈孟虞从不知今夕何夕的幻觉中走出来,自池中重重莲叶间飘向岸边,双脚落在实地上,却仿佛仍在半空,一点也不踏实。
他试着伸了伸手,不出所料,他的手掌直接穿过女子珠翠掩映下高耸的发髻,浮在空中的手臂虚幻得如同一只鬼魅。
他怎么就成了鬼?
沈孟虞有些茫然,他转头看向岸边刚被救上来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个眉眼熟悉、气息全无的少年正是他熟悉的怀安侯沈淮,而在沈淮身边,被他救起、正努力伸手去抓他的少年面目被笼在一团云雾中,即使沈孟虞心底知道那是少年时的先帝萧谌,但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竟记不起先帝的面貌来。
“小舅舅。”
他听到萧谌带着哭腔,嘶哑地唤了一句。
“小郎,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你……”沈太后跪在幼弟渐渐冰冷的尸身旁,她不敢用手去碰幼弟的脸,只能将自己侥幸留得一命的儿子抱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哭声越来越大,来自四面八方,或男或女,或尖或沉,号啕悲泣之声充斥着沈孟虞耳膜。令他心头生悸,下意识捂住心口的位置,试图闭上眼,在这片沈家众人送灵的嚎哭声中寻得片刻安宁。
然而当他睁开眼时,时间已在他这一眼中被揉碎打乱,夜已深,灯已阑,偌大的灵堂中只有一名身着白衣、发上悬麻的少年跪在棺前,口中念念有词,似在问灵。
那是萧谌。
沈孟虞依旧看不清萧谌的脸,他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那萧谌靠着棺材说了会儿话,又揉揉膝盖站起来,向阴影中的后堂走去。
不多时,萧谌手上端着一套笔墨从后堂转出,他将一张画纸于堂中的水磨青砖上铺开,俯身三拜,置于灵前。
萧谌点亮油灯,他跪在棺前,也不用下人在旁服侍,只是自己用手肘压住凹凸不平的纸页边缘,提笔沾墨,竟就这个姿势在纸上上开始作画。
一笔眉,一笔眼,勾出笑靥,晕开酒窝,仿佛是长眠于池底的少年被人唤醒,鲜活的灵魂从棺内钻出来,附在纸上,笑意盈盈地伸手就要拉伙伴一起游玩,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已踏上黄泉,再无归期。
这是宗祠里收着的那副画像。沈孟虞心中一愕,凑上前去。
少年年纪尚小,笔力稍欠,然而大抵是因为对描绘的对象太过熟悉,一笔一划胸有成竹,下笔不见滞涩,一气呵成,倒也能将十分灵动之色留下个七八分,人影跃然如真。
沈孟虞正在心中感叹先帝的画技天然拔群,若是日后反复磨炼,许会成一代大家,冷不丁萧谌挥笔立就一张人物丹青,也不待笔迹全干,竟就这样托着一纸淋漓的画作站起来,抬步向堂中行去。
缠绕在萧谌身边的浓雾突然稀薄了不少,沈孟虞跟着萧谌走了几步,他看着萧谌单薄的背影在灵位前停下,手上宣纸蓦地一展,几与少年身量等高的纸张悠悠垂落,云开雾散,少年的面容如揽镜自照,画里画外,竟有七分相似。
只听萧谌低声道:“小舅舅,我们果然长得十分相似啊。”
刹那纸飞灰散,烟光暴涨,沈孟虞所在的世界瞬间亮如白昼。所有故人在这刺目的白光中一一消湮,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沈孟虞心头,所有他曾经略过的线索,曾经混淆的话语在这一刻秩序井然地聚在一起,他顺着故人的脉络向过往回溯,竟在这一刻发现了他一直追寻的真相。
先帝身上有一半沈家血脉,与其说方祈像怀安侯,不如说更像先帝。
杜姑姑昔日让方祈代为传话,她熟知宫中旧事旧人,那一语,说的不是“小郎类祈”,而是“小郎类齐”!
当年齐妃小产,先帝驾崩,盗圣盗宝……
齐妃、先帝、盗圣、方祈……
方祈。
一想到方祈,沈孟虞眼前的白光突然开始收拢,从漫无边际,到聚如针尖,他的世界突然再度陷入黑暗,原本被白光阻隔在外的冰凉潮水汹涌而来,他无法控制手脚,胸中也越来越憋闷,他在这一片汪洋大海中随波逐流,未知生死,兴许下一处泊岸,便是六道轮回。
他要死了吗?
还没有。
在一阵痛苦的窒息中,沈孟虞的下颌被人托起,一片柔软落在他唇上,小心翼翼地撬开唇齿,竟是有人在一片惊惧的号哭声中犹不放弃,冲上来跪在他身畔,一口一口地为他渡气。
“你们相信我,我见过有溺水的人被这样救醒的,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
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颤抖着保证道。
灭顶潮水倏然褪去,人间声色再度还归,沈孟虞自黄泉渡口走了一遭,就在他即将靠岸的前夕,一只手突然从天而降,于大海之中握住他这无根无系的小小一粟,坚定不移地将他拖回红尘。
冰凉的池水混杂着炽热的泪水冲进口腔,涩得令人心疼。沈孟虞无力睁眼,亦无法靠僵硬的手脚做出回应,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拼命顶起舌尖,在方祈又一次为他渡气时,拼尽全力撞进那片柔软之间。
我不会有事的。
你也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是解密的高潮,被我写成灵异的意识流抒情,写破头了写成这样,大哭
小天使们520,好歹瞎几把亲了一口,就当是发糖表白了
第51章 稚子无辜
方祈不会凫水,他不知道沈孟虞会不会凫水。
先前在吴兴时,他曾从沈姝嘴里得知,他们沈氏一家有个不知从哪位祖宗身上传下来的毛病,怕水成疾,然而那些日子他随着沈孟虞四处游玩,沈孟虞在行舟近水时平静淡定的反应却让他对这个毛病心存怀疑。
他见惯了沈孟虞表里不一的怪胎表现,自己玩得开心,便也没有特意问过此事。然而当他听到芙蓉池边接连两声扑通落水声,和松烟等人急匆匆地奔过去查看时,他看着昏迷萧悦被人从一池枯荷中救起,看着一圈圈涟漪渐消渐隐,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无声闭合,他束手无策地跪在池边,突然心慌到不能自已。
沈孟虞到底会不会凫水?他若会凫水,为什么还不出现?他若不会凫水,那他又要如何救他?
方祈只觉得自己眼前的水面正在不断扭曲,令人眩晕,怨毒的水中鬼魅正试图打破枯荷连成的桎梏,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也拉进黄泉。
只是他心头对沈孟虞安危的在意已压过对水的恐惧,即使是徒劳的无用功,方祈也忍不住向池中尽力伸长手臂。
他能抓到风,抓到光,抓到一片虚无的空气,可他最想抓住的那条命,究竟在哪里?
.
太子身边的伺候的宫人中有两人会凫水,听到有人落水,已争先下水救人。松烟不会凫水,只能焦急地站在岸边等候,他在萧悦被救起的那一刻他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冷不防转眼看到方祈跪在水边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赶忙催着那些宫人快些再潜下去,仔细寻觅沈孟虞的下落。
沈孟虞被救上岸时唇色青紫,手脚冰凉,气息几近于无。太子侍从中有胆小的宫女,在看到前一刻还温柔含笑的太子少傅宛如死人一样倒在自己面前,她尖叫一声,还未等旁人宣告死亡,人已抽抽啼啼地为英年早逝的郎君开始哭丧。
围上来的宫人中没有一人通晓医术,便是那两个会凫水的,也不知把人救上来后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沈孟虞平日往来东宫,从未仗着身份颐气指使,待人从来和气,这些宫人对太子少傅尊敬有加,此时听着那宫女的哭声,他们心中悲痛惋惜,忍不住也跟着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那边萧悦咳出几口噎在喉中的池水,悠悠苏醒过来。松烟扶着萧悦坐起来,他回头瞟到一众宫人这般愁云惨淡的模样,心中虽然和他们一样心酸哀痛,但也无力挽回。
他正准备交代身边的小内侍前去太医署唤人,却见原本呆呆趴在岸边的方祈突然急切地拨开众人,一边嚷嚷着人还有救,一边颤颤巍巍地托起沈孟虞下巴,竟就这样不顾礼法地低头亲了下去。
不带任何情/欲的,单纯得只为救人的,一个又一个吻。
枯荷映水,北风漫凉,明明前一刻还冷漠肃杀的秋光忽地柔软起来,松烟怔怔地看着少年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不停,不歇,不轻言放弃,他的全副心神都被眼前的这一幕吸引,就连耳边哭声渐渐消失都没有留意。
直到方祈再一次低下头去,松烟只见少年身上蓦地一僵,被泪水刷红的眼睛瞬间瞪大,又过了片刻,少年这才猛地抬起头来,布满泪痕的脸上突然绽出一个欣喜若狂的笑容来。
“他醒了!”
他听到方祈几乎是哽咽地大喊出声。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有宫人接二连三地反应过来,互相抱成一团,喜极而泣。松烟眼中一酸,差点也跟着落下泪来,还是一旁的萧悦刚刚醒转,听到哭声,一脸茫然地伸手勾了勾他衣角,他这才强忍着回过神来,开始着手遣人向后宫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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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孟虞旧伤未愈,又几乎溺毙在水中,即使一条命被救回来,身体虚弱得要命。他在方祈的努力下寻回气息,又费了半天力气,最终也只是在到达东宫前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在隐约看清身侧方祈熟悉的面容时心头一松,得以安稳地再度昏睡过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流水落花似百年,当沈孟虞从林花烂漫的梦境中清醒过来时,眼前长夜漫漫,一盏明灯顾影自怜,虽然亮度尚不能照不亮方圆十里,但足以将趴在床尾的少年模样照个清楚。
他们都没有出事。
沈孟虞稍稍活动了一下有些沉重的手脚,靠着床栏坐起来,想要伸手摸摸少年毛茸茸的头顶。
只是他的手还没有抚上那一撮不安分翘起的短发,熟睡中的少年却仿佛被他这般动作惊醒,忽然一手揉着眼睛坐起来,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就去摸放在矮凳上的灯剪。
他刚揉了两下眼睛,左手也还没摸到灯剪,他的视线猛然顿住,只像个傻子一样愣愣盯着沈孟虞,又过了半晌,才嗖地一下站起来。
方祈抬腿踢翻一只矮凳,带下两枚帘钩,沈孟虞眼见着他就快将身后的油灯也一并碰倒,他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眼疾手快地出手,总算赶在方祈酿成灾祸前捉住他的小臂,免去他才从水底逃脱就要再陷火海的悲剧。
幔帐垂落,人影绰绰,两只手隔着一道帘幕彼此交握,沈孟虞低下头,看着手心扣着的五指指尖,一簇灯火点亮他的眼眸,万分复杂的情绪自眼中一闪而过,最终留下的,也只剩下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