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祈说不动师父,又担心沈孟虞着凉,他特意去找细蕊要了一副手笼,又找顾婶儿煨上一碗驱寒的姜汤,就差没把屋里的炭盆也一并搬到屋顶上,上蹿下跳,一刻也不消停。
方无道嫌方祈在眼前晃来晃去碍事,直接在他第二次送姜汤上来时将人赶了下去。
他对自家小徒弟可怜巴巴的哀求熟视无睹,直到确认那只小猴子已成功缩回檐下,屋顶上一览无余、也没地方让他偷听时,他这才收起脸上散漫的表情,转头看向一旁被方祈裹成一只粽子、柔弱地仿佛随时都能倒下的沈孟虞。
先前无论方祈塞什么东西给他,沈孟虞来者不拒,一直都是唇边含笑地接受这份好意,眼神柔如春水,暖若春风。然而当他目送着方祈的身影消失,转过头对上方无道打量的视线时,他的表情倏然一变,唇边弧度消失,整张脸融入雪夜,便是连声音都随着空气一同冷淡下去。
“方前辈,”他说,“有关方祈的身份,我都知道了。”
方无道没有说话,他只是抱臂观察着沈孟虞的一番变化,过了半晌,这才完全信他:“你是如何知道的?”
“机缘巧合罢了,”沈孟虞没有细说怀安侯画像一事,他蹲下身,将已经喝空的汤碗放在屋脊上,抖抖身上落雪,平静地回答道,“我还未告诉他。”
方无道挑眉,他抬起手,五指于空中虚虚一拂,无形劲气瞬间将沈孟虞肩头的落雪扫了个干净。
他奇怪道:“那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还大费周章请我来,又是想做什么?”
“多谢,在下确实有事想拜托前辈,”沈孟虞得盗圣相助,身上一轻,他站起身,又向方无道躬身做了一揖,这才郑重其事地道,“我需要您帮我揭露当年真相,当年齐妃小产、先帝暴毙、皇子出宫的真相。”
“我为何要帮你?”方无道却突然笑了,“哈哈哈,我不过是一个偶尔途径帝京的江湖人,又怎会知道当年皇家之事,你问错人了吧?”他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只是声音却被刻意压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范围内,“我徒儿就是一介凡人,你别想把他牵扯进你们那些腌臜事中!我才不会说的!”
面对方无道这般掩耳盗铃的反应,沈孟虞脸上八风不动。
他只是等方无道揉着肚子笑完,这才幽幽开口,黑瞳如墨,目光沉沉:“您是真不会说,还是不敢说?”
“我……”方无道那厢笑得浑身都在抽搐,人还没缓过气来,忽听沈孟虞诛心一语,一口气差点没断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孟虞见状,更是确认了自己内心的判断,他深吸一口气,有理有据地开始分析起盗圣当年的动机:“入宫盗宝,本就已是死罪。挟持皇子出宫,更是诛九族都嫌轻的窃国之罪。前辈您既教过方祈‘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那想必您也知道,纵观国史,谋君窃国者不在少数,然真正成侯者寥寥无几。您虽武艺高超,但双拳难敌四手,若非当年事情另有隐情,您怎会自甘冒天大的风险,盗一国太子出宫,让自己陷入危难之中?”
和聪明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受?方无道被沈孟虞犀利的言辞步步紧逼,十分憋屈之余,突然怀念起自家小徒弟单纯好骗的美好来。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我他妈日行一善还不行吗?”
“日行一善?”沈孟虞眯起眼,他从这一句话中听出些许端倪,追问道,“当年方祈有危险?”
“他……你他娘的就是再问我我也不会说!”方无道及时住嘴,只骂骂咧咧地回了一句,三缄其口,没有暴露更多。
对话似乎走入死巷,沈孟虞心底虽对盗圣这一番拳拳护崽之心更加尊敬,然而眼下杜姑姑失踪,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萧赞暗害,季云崔那边的调查情况又停滞不前,危急关头,唯一能帮他解开当年秘密的人,也只有方无道。
仅凭他一人之力说不动盗圣,那他也只能借方祈大做文章。
“前辈您若是不说,那我也只能请方祈入宫去将齐太妃偷出来了。”沈孟虞道。
“你凭什么使唤我徒儿?”方无道不知沈孟虞与方祈二人的一番约定,更不知齐太妃早已与方祈见过,他骤然听闻沈孟虞要让方祈与他的生母碰面,心中一紧,竟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惊慌。
沈孟虞借着风灯仔细观察着方无道脸上的每一丝反应,在看清楚这一闪而过的惊慌时心中更加笃定,继续用言语刺激盗圣:“就凭他如今更相信我。”
说罢,他还故意从怀里摸出那枚断水匕,摊在手心,示意盗圣查看。
怎么方祈把这个护身的玩意都给了他?方无道今夜尾随沈方二人,该看的、该听的,该知道的早已明了,更兼先前方祈还专门帮沈孟虞骗了自己一道,他就是再想觍着脸吹嘘自己在小徒弟心中的地位有多高,然而在沈孟虞这个只靠一张脸就能把人迷得七荤八素的狐狸精面前,他实在无法睁着眼睛说瞎话,自己打自己的脸。
儿大不中留啊,不对,小的时候就留不住了。从来就没有美过、如今更是人老珠黄的老父亲心底默默垂泪,无语凝噎。
雪一直在下,纷纷扬扬又落了一身,盗圣那边兀自沉默,沈孟虞抱着手笼站在雪中,也没有说话。
他的嘴唇沾了雪花,冻得有些发青,落在斗篷外的右手也有些僵硬,指尖结上一层薄冰。然而他只是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静静等待方无道做出决定。
又过了半晌,就在沈孟虞手笼中的那一点温度也将消失之前,那厢低头思索良久的方无道终于开口,只是他的声音里隐含涩意,甚至还有一丝心疼。
“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那部分真相,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方无道一脸严肃地看着沈孟虞,已经绷了一夜的脸上隐约流露出几分慈父才有的温柔来,“不要告诉他。”
“可以。”沈孟虞痛快答应,对天发誓,只要方无道愿意帮他,他绝不会拿此事伤害方祈。
方无道得了沈孟虞保证,他虽然不知这只狐狸的保证是否奏效,但看在沈家历代有口皆碑的份上,他姑且相信他一次。
那日宫中大雪,可是要比今夜冷上许多呢。
“他是弃子,一个被天底下最狠心的母亲当成工具,主动抛弃的,弃子。”方无道沉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我食言了,这章emmmmm走剧情,不太甜,下章一定甜!一定!
今天暂时只更这一章,然后大概就是明天晚上的份了。目前预计是70章正文完结,故事正在蓄力收尾中,许多伏笔线索也会一一对应着解开,希望能向大家交出我心中的想要的那张答卷。
关于盗圣和小猴子为何会对这帝王之位浑不在意,甚至还有些抗拒的态度,是参考了孔老夫子自请帮助盗跖一统天下,然而却被盗跖以“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 ”一语骂得狗血淋头的故事。
尝试着想写两个不同于大道的出世人物,然而笔力技巧有限,或许只能将他们的不俗处摘得一二,还请大家见谅。
第55章 坦白心迹
“弃子?”
沈孟虞心中一沉,他回想起方祈先前见过齐妃回来,曾与自己叹息过齐妃处境的话,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沈孟虞道:“前辈您可能确认他是被生母主动抛弃,而不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譬如有人……”
方无道摇头:“就我当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确实是他生母主动让人把刚出生的婴孩丢到御沟中去的,这一点,我敢确认。”
御沟?沈孟虞悚然,宫中御沟连通宫外水渠,其上虽看着平静无波,其下却有丈余之深。曾有闲得无聊的宫女效仿前朝红叶题诗,据说叶子还没飘出数尺,直接就被一道暗潮卷了进去,这等轻飘飘的草木尚且如此,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会迎来何等命运,简直不言而喻。
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人母者,究竟有何深仇大恨,要将刚出生的孩子置于死地?
她为了什么?
“前辈您可知……”他忍不住想追问一句。
“我不知,”方无道明白沈孟虞想说什么,他摇摇头,负手立在屋顶上,只将当年他所做之事一一道来,“我昔年入宫,只为窃宝,途中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八卦,救下还在襁褓中的方祈,也只是顺手罢了。至于你说的先帝驾崩与齐妃发疯一事,我并不关心,也未曾留意,你不必再问我。”
盗圣态度坚决冷淡,沈孟虞见状,知道自己无法从这位前辈身上挖出更多线索,遂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自己挖不出线索,那也只能去把知道线索的人找出来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目标,只是身上的落雪又厚了一层,沈孟虞四肢冻得有些僵硬,他不便躬身作揖,只能勉强伸出双手,拱手抱拳,提出他最开始设计好的那个请求。
“多谢前辈,有关方祈身世一事,在下自会替您保密,只是如今尚有一事,还想请您出手相助。”
“我想请您入宫,像当年盗出皇子一样,将齐妃也盗出宫来。”
“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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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孟虞与方无道二人站在屋顶上长谈,方祈一个人被赶下来,自个儿也没闲着。
他先跟着沈安细蕊等人学着玩了一局马吊,又去伙房帮顾婶儿搓上数个枣泥元子。他烧上一锅水,将搓好的元子丢了几个进去,在煮好后偷偷捞出一颗尝尝,自觉软糯适中,甜淡合宜,他心满意足地将两碗自己亲手搓出的夜宵扣在灶上,只等待会儿沈孟虞和盗圣谈完下来了,一人一碗,驱寒暖心。
嗯,他才不会说自己刚才偷吃的那一个元子,是师父那一碗里的。
雪随风势,时大时小,白茫茫的雪花盛开在空中,或团团如片玉,或碎碎如米珠。方祈站在廊下,伸手接住一片晶莹的雪花,他正有些踌躇着要不要上去打断已经谈了半个多时辰的二人一声,不防头顶吱呀一响,檐上松软的落雪被人轻轻踩过,转眼两道人影已落在院中。
盗圣衣衫单薄,身上一片落雪也没沾,他右手隔空一推,直接将快被冻成个雪人的沈孟虞推到廊下,然后对着方祈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你小子给我过来,跟我走,别理那个死狐狸。”方无道脸色不善,语气也好不到哪去。
“啊?”方祈还没摆出一张笑脸迎上去,冷不丁被自家师父怒气冲冲的态度吓了一跳,脚下一顿,有些不知所措。
他偷偷觑了一眼被盗圣骂作“死狐狸”的沈孟虞,却见沈孟虞脸上一派风平浪静,甚至在发现他的视线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竟是示意他跟随盗圣离开,不用在意自己。
沈孟虞究竟和师父说了什么?竟把他气成那样?方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踟躇间,那厢盗圣却是等不及他自己做出选择,右手隔空一勾,像抓鸡仔一样揪住他的领子,拔腿就走。
“师父你!”方祈反应不及被抓了个正着,拼命挣扎也逃不出方无道的五指山,情急之下他来不及和沈孟虞告别,也只能在被揪着翻墙离开时高喊一句,聊作嘱托,“有枣泥元子在伙房!你记得吃!我很快就回来!”
然后他的后脑勺上就又挨了一个栗子。
“吃吃吃,就知道吃,吃了那么多也没见你多一丁点肉。你老实告诉我,这段日子,沈家那小子可有虐待你?他家那么穷,你跟着他有肉吃吗?”
方无道被沈孟虞三番四次拿着方祈威胁,正在气头上,连带着下手都比先前重了不少。
“嘶,好痛,”方祈停下手上挣扎,哭丧着脸地揉揉脑袋,只是他揉着揉着,嘴里却忍不住为沈孟虞辩驳两句,“有的!我有长肉,他也给我吃肉的,是师父你太久没拎过我了,我其实胖了一点的。”
然而他头顶的方无道却只是翻了个白眼,足下如飞鸿踏雪,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胖了一点你就心甘情愿当猪啊,真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你说我英明一世,怎么就教了你这个蠢小子出来?”
“我才不蠢!”方祈大声抗议道,末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家师父的火气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师父你这是带我去哪儿?你们今日都说了些什么,为何你突然这般生气?”
“说如何把你卖个好价钱。”方无道没好气地回他。
“……”被蒙在鼓里的奇货方祈表示,算学太难,他没学过,不知道自己市价几何,这题不会。
盗圣正在气头上,方祈察言观色,不敢触这个霉头,他乖乖缩着脖子当鹌鹑,一路再没有吱声。
大雪无法阻挡金陵百姓出门过节的热情,在路过鱼龙灯火依旧热闹的集市时,方祈于人群中一眼看见小贩手中正在揉搓的软白元子,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向那处多看了两眼。
也不知道那两碗枣泥元子,沈孟虞吃的是哪一碗?
他心中正这般想着,冷不防身旁盗圣脚下一拐,竟也径直向那处卖元子的小摊行去。
方无道随手抛出半锭银子,眼风扫过摊上放着刚搓好的元子的一溜箩匾,在小贩捧着银子讶异的视线中开口:“玫瑰、枣泥、豆沙,各来一样,蒸的、煮的、炸的,也都每样都上一碟,再去隔壁帮我打一斤醪糟、一壶烧春来。若是元子好吃,酒好喝,余下的银子就做个彩头赏你,不必找了。”
那小贩在集市上卖了一夜的元子,赚的铜板还没这半锭银子多。他有些恍惚地捧着那银子呆立在原地,还是隔壁摊上卖酒酿的摊主听到有人提起他,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有些眼热,忙不迭地去拽小贩,唤他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