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上架着三柄明晃晃的刀子,闪着森森的光芒,丹鹤咬着牙破口大骂,不忘为两人杀一条出路,“该死的!人太多了,你们先走……”
破空的箭声尤在耳边回响,殷无遥已经展开轻功将执废带远,翻身踏上屋顶,几个起落之间已经和沐家打手们拉开了好一段距离。殷无遥随处抢来了一匹马,跃上马背,驭马狂奔,
执废从殷无遥的怀中挣开,“丹鹤,丹鹤还在客栈里……”
殷无遥冷哼一声,“丹鹤丹鹤,叫得好不亲密!”
执废张张嘴,不知道他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虽然想问,可看到殷无遥沉着的一张脸,只好作罢。
过了一会,殷无遥一面凝视着前方,一面淡淡地说,“……他虽鲁莽,却也不是傻子,会想办法找你的。”
低低的声音,有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殷无遥带着执废来到一处山林,距离他们逃离的小镇不远,草木还算繁茂,藏身不容易被发现。
山脚下,殷无遥弃马前行,他武功高强,就算带着执废施展轻功,动作也照样灵活,在山林中转了几转,柳暗花明之后是一间竹筑的小屋,殷无遥突然放下了执废,勾起唇,“好像到了……”
三十四
屋前栽了几枝翠竹,小屋的侧面撑起一扇窗子,隐约窥得整洁的布置,殷无遥看了眼执废,“此处便是那困扰着西北十府官员们的寨子,这是其中一间屋子,朕的探子就在这里。”
说完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小七教朕的。”
执废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里就是堪称西北三大患之一的拔天寨,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潜进来了?
殷无遥只是但笑不语,压住略显急促的呼吸,伸手想去揉揉执废的发,执废目光躲闪,错开了殷无遥伸出去的手,却见那人并未收手,而是直直往前栽了下去。
那一刻,殷无遥脸上是无比落寞的表情。
执废有些慌乱地伸手去扶住他,但是殷无遥的身躯实在高大,人也沉,这一扶没把人扶住反而连带着两人一起倒下,地上传来一阵闷声,执废睁开眼瞧了瞧两人狼狈的处境,殷无遥疲惫地靠在他身上,而他做了肉垫。
费力地撑起身,执废看着双目紧闭唇上没什么血色的殷无遥,他以为帝王只是累了而已。双手环过殷无遥的腋下绕到后背,想要就着这个姿势扶起殷无遥来,却在触碰到他背上时,指尖传来湿湿冷冷的感觉。
执废抽回一只手,摊开的手掌上满是污浊的血迹。
腥红色,看得人发晕。
执废死咬着下唇,将殷无遥全身的重力都放到他身上,一步一步,生怕将他背后的伤口扯得更严重,慢慢地挪到了小屋中。
屋子里很安静,桌上落了一层薄灰,屋子的主人似乎有一段时日没有回来了,这屋中住着的既然是殷无遥的人,执废也不客气地半拖半扛地将人扶进内间。
轻轻地将人移到床上,呈趴卧的姿势,执废从屋里找来剪刀,从下往上一点点剪开殷无遥身上的麻布衣服,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扯上布料已经和伤口黏在一起的地方,虽然殷无遥强忍着疼痛,还是不免会颤抖。
殷无遥的伤本不重,可拖得太久了,一路又是驭马又是施展轻功还带着执废,血液早浸透了他身后的衣衫,黏黏腻腻,将粗糙的麻布浸得湿滑一片。
执废努力控制住发抖的手腕,越到接近伤口的地方越是紧张,额上渗出点点汗水,手指偶尔不经意地碰触到对方光滑弹性的背部,让执废更是紧张不已。
是什么样的君王,能忍受粗糙的麻布衣和酸臭的汗味,放着锦衣玉食和奢华的享受不要,独自承受孤军深入的危险,玩命一般,只为摧毁一个强大的对手。
是什么样的君王,能在危险的时候为别人挡了一箭,尽管那人却一点不领情。
执废敛下心神,手上机械般地动作着,小心翼翼地剪开多余的布料,实在动不得地方,只有取来温水和软布,细细地湿润皮肉和布料,一寸寸撕开,模糊的血肉狰狞地往外翻,血肉的腥味不断刺激着鼻子,胃液不住地翻腾,执废忍不住手上一抖,一下子生生撕开了好几寸,暗红的鲜血簌簌地往外冒,让失血过多的殷无遥疼得醒了过来,发出一声惨叫。
“对、对不起……”执废咬着唇,放轻了动作,却听见殷无遥闷声在笑。
“呵呵……好你个小七,下手这么重,是想公报私仇吗。”说着侧过头幽幽地看着执废绷紧的小脸,“这回父皇也让你利用一番,做了回盾牌……”
执废听了这话,心里好不窝火,都什么时候了,殷无遥还有心思开玩笑,手上故意放重了力道,沉着脸道,“别说话!”書香門第
殷无遥虽然呼痛,却仍盎然有趣地欣赏着执废认真严肃的脸色。
屋里的药一应俱全,执废从架子上取出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连同殷无遥卸下的人皮面具放在桌面上,瓶罐上面还细心地贴着标签,什么“回春露”“凝血丸”,看字面上的意思就能猜出里面的药是做什么用的,想必原本住在这里的主人也是一个经常受伤的人。执废一个个看过,拣了认为有用的,就一刻不停地回到床前,仔细擦拭好的伤口虽然还十分狰狞,冒着血气,但已没有了最初执废看到时的血肉模糊。
执废取出“凝血丸”的瓶子,倒了两枚药丸在手上碾碎了,慢慢敷上殷无遥背后的伤口,殷无遥因失血过多而陷入了短暂性的昏迷,熟睡般的脸庞隐去了平日刻意释放的君威,毫无岁月痕迹的脸上多了几分儒雅温和。
没有绷带,执废便找来一件素白干净的长衫,齐整地扯下袖子,撕成一条一条,轻缓地缠过殷无遥的伤口,从后背绕到前胸,一圈又一圈,指尖有些冰凉。
伤口包扎好后,执废为找了件衣衫,换下殷无遥脏污的衣服,皱着眉头看了眼那已经不能称为“衣服”的碎布,执废团好放在一处,抬头看看天,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许多,他还没有好好看过这间屋子和附近的地形。
虽然身处拔天寨,执废却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大概是殷无遥的话语和表现太过自信,让他不知不觉就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以前听过关于这个山寨的事情,似乎被人们传得邪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个个如鬼魅那般,附近家里有小孩子的睡不着父母大抵都会把寨子里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据说能止小儿夜啼。
执废轻笑,任何朝代里传说中的山贼都被人们丑化得十分不堪,失了他们原本的面貌,其实无论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世上人活着就有追求,有人为名,有人谋利,有人劫富济贫,有人杀人放火,本来就是正常的。
殷无遥追求的,大概就是亲自击败强大的敌人,并将国家治理得蒸蒸日上,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后人怎么评论他,完全不在意。
那么自己呢?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呢?
这间屋子附近都是树丛,没有别的人烟,而绕过屋后能看到不远处山丘顶上的哨卡,大概那里才是拔天寨重要的地方。这片地区山体延绵,不是住在这里并且经常出入的人,很难找到出路。
执废不再往上走,而是转回到屋子里,看了看后院的厨房,生火做饭的工具也是一应俱全的,只是很少使用,有的都锈了。米缸里还有不少的米,附近也有一些可食用的野菜,以前学野外求生的时候学过辨认,找起来也简单。
不可思议,就算想起了前世的事情,执废也没有任何抵触了,很自然地运用以前学过的知识,很平淡地回忆起来。
没有觉得伤心难过,就算想起周郁,也是自然而然,不用去掩饰什么。这样想来,心情也变得平静许多,那份回忆就像遥远的某个地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回想起来,嘴边会泛着淡淡笑意。
执废摘了些野菜,将铁锅上的锈刷去,从米缸里舀了几勺米,在简陋的泥炉上生了火,锅里放了水和米,熬起粥来。
对于殷无遥,他还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他。
执废坐在竹子搭的台阶上,看着渐渐沉下去的太阳,叹了叹气。
看那锅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执废小心盛了一碗,端进屋里喂殷无遥吃下。殷无遥背上的伤止了血,脸色虽然还不怎么好,但气息已经平顺下来,除了额头有些烫以外,醒来时,人还挺精神。
端过碗,殷无遥看着浓淡刚好的青菜粥,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缓缓咽下,执废将米和菜都熬得很够火候,吞咽起来毫不费力,而且味道清淡却不乏味,殷无遥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唔,没想到小七做的饭这么好吃……”
说话人的眼里却闪着戏谑的光,嘴边一抹笑意,不等执废说话一口接着一口地吃了起来,直到能看见碗底。
“小七如何学会这些的?”殷无遥任执废掀开他的衣衫看背后的伤,伤口上了药确实没那么疼痛,可动作幅度一大牵扯到几块肌肉,那疼痛可不只是一点。要说这伤口,有一半还是殷无遥自找的,施展轻功的时候觉得背后的箭头扎着难受,索性内力一催,将箭头排出体外,而这一举动,将带着倒刺的箭头钩得伤口更宽,也更狰狞。
执废小心察看着,一边说,“在驰骤宫时跟母妃和绿芳学的……”
总不能说是前世带着的记忆吧,不过小时候倒是常跟在绿芳身边看她烧菜,也学了不少。
殷无遥的眼神黯了黯,嗓音有些沙哑,“从小?”
执废有些不明所以地回答他,“从小啊……”
那孩子从小就做了这种下人才做的事情吗,殷无遥抓住被单,他自诩掌握宫里的大小事情,甚至每天宫里发生过的事情都略知一二,他也知道冷宫的生活艰苦,可艰苦也只在字面上看到而已,并未真正在乎过。
直到亲身体会,却又是另一番感触。
三十五
眼见着殷无遥身上的伤渐渐好了起来,执废却越来越担心。
第一天,喂他吃粥时,会轻言调笑,有时关切地执废小时候的事情;第二天,习惯早起上朝的帝王睡到日上三竿,很用力地摇醒他,迷蒙的双眼好半天才变得清晰;第三天,不仅是早上起不来,白天也嗜睡,明明说着话,下一刻便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已是睡得正酣;第四天,一天都没有醒过……
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殷无遥已经三天没睁开过眼睛了。
没有发烧,伤口也没有恶化,气色看上去也不错,甚至连风餐露宿时晒黑的皮肤也养白了,就是不见他醒过来。
执废想到了植物人。
虽然植物人是在重伤之下意识不清醒造成的,而殷无遥没有任何征兆地陷入了睡眠,怎么想都觉得怪异。
他仔细检查了桌上的药,没有一种是会产生这类效果的,食用的野菜和米也没有问题,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张熟睡的脸,淡淡的,像是在做什么好梦一般。
他突然觉得害怕。
陌生而危险的环境,隐约动荡的时局,身边陷入沉睡而无能为力的帝王,世上仿佛就只剩下自己。
但是,他不可以害怕。
他要活着,他们都要活着。
执废在不断尝试叫醒殷无遥的方法时,有人怒气冲冲地推开了房门,竹子搭建的小屋发出吱呀吱呀的踩踏声,才转过头,就被人轰地推到一边,火红色的衣角出现在视野里,这个角度,执废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乌黑如墨的长发绾成一个精致的发髻,简单清淡的妆容,将女子的妍丽展露得淋漓尽致,细长的眉,小巧圆润的唇,一点绛红,风骨无边。
“主上!”她扑到殷无遥床沿,不敢上前一步,却又小心翼翼地探向男人手腕处,纤指轻轻一捏,脸色骤变,颤抖的唇缓缓吐出几个音节,“怎么会……这样……”
执废站起身,走到她身旁,看着面无血色的女子,“他怎么了?”
女子这才回想起房中还有一人,睁大了一双漆黑眸子,柳眉倒竖,“你是谁?为什么主上会变成这样!”
不舍地又将目光投向床上静卧着的殷无遥,恋恋不舍,“属下等了十年……才又见到了您……可……”
这话语里的仰慕和迷恋,不是一个属下该有的,可是,像殷无遥这样的人,有几个女子见了不心动?
二十岁,在这个时代,已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就是殷无遥口中的“探子”吧,虽然执废第一时间没想到会是个女人。
执废敛去眼里的一抹复杂神色,蹲□拍了拍女子的肩,仿佛安慰,然后将他们一路发生的事跟她简要说了一遍。
女子听完只是皱着眉,低沉着声音,冷笑一声,“殿下?你果真没骗我?”
执废不解,“我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