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执语脚步一顿,回头盯着那太监的脸,语气平淡,“这两天,尽量别让仲王出宫,还有,本王曾会见过边域来客的事情也不得告诉仲王。”
“是。”太监恭敬地低头回答着。
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太监又以微弱的声音问道:“仲王的母妃娘娘那处……?”
执语愉快地眯起了眼,笑了一声,“今晚就给娘娘一个解脱吧。”
“是!”
看到那太监好像还有疑问,执语心情颇好般地继续让他问,“不知两位将军何时来皇都?”
“他们?”执语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屑的表情,然而并不影响他温文儒雅的气质,白衣如雪,人美如玉,翩翩佳公子般的执语露出没有温度的笑意,“那些老狐狸又怎会说来就来,他们最擅长的是渔翁得利。”
“王爷是说……?”
“哼,只有颁了皇令昭告天下桃代李僵,他们才会前来给予出师无名的父皇最后一击,顺便立点战功,再讨个更大的官职。”
虽然执语心中不屑,表情依然莫名愉快,仿佛期待很久的宿命终于在面前展开,还有从小到大的噩梦也可以由他亲手完结。
“啊?”太监有些惊讶,即使兵力或许无法抵挡殷无遥的大军,此刻面前的王爷仍是风吹不动的坚定。
他身上温和如水的气质也不伤分毫。
执语笑了笑,“本王本就不曾对他们抱以期望过,只要他们坚持中间立场足够了。”
六十二
距天明尚有一个时辰,唤作小吴子的太监在没人看得到的角落伸了个懒腰,嘴角微微翘起,朝寝宫里宽大的床榻上望了一眼。
急促地呼吸着,双目死鱼一般地凸起,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而紧紧揪住被角的枯枝一样的双手,惨白的手臂上隐隐约约可看见她自己的抓痕。
那是深陷痛苦中无法自拔的垂死挣扎,即使指甲嵌进皮肉中的疼痛也不能与之相比,那种痛,撕心裂肺,能摧毁任何一个人的神智。
小吴子冷冷地看着床榻上那个容貌如同鬼魅的女人,拍平了自己一身粗糙衣物上的褶皱,眼见她床榻边彻夜未眠的男子强撑着身体站起,端着空空的药碗朝他走来。
“王爷。”他微微弯了腰低下头,用无比温顺的口吻对面前的男人说着。
“嗯。”男人将空的药碗递给他后,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屋内,“再端一碗药过来。”
小吴子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不够,还不够,那丑陋的女人不值得青年为了守了一整夜未曾合过眼,那女人不值得!
小吴子依稀记得王爷还小的时候那女人是怎么教育他的,琴棋书画涉猎既可,从小,作为太子最有力的竞争者,王爷被女人拿着戒尺苦背各种治国之书,记忆里,宫里最早出生的皇子一天也没真正开心地笑过,小吴子每次找到他的时候小皇子都躲在角落里默默地哭。
等小皇子渐渐长大了,女人也不允许他和其他的皇子玩耍,改用鞭子让他广读各个大臣的策论,以此了解帝王的谋臣班底,为成为太子而争取更多的筹码。
她甚至用自己娘家殷实的家底买到了别的妃子与皇子的绝对忠诚。
所有阴狠毒辣的面目却无一被小皇子看到,在如今的王爷面前,她不过是个恨铁不成钢的母亲。
呵呵……母亲……
小吴子渐渐握紧了拳,正是这样的母亲,毁了王爷的一生。
在帝王注意到七皇子的时候,那女人便对七皇子留了心,还让自己去接近冷宫里的那对母子,甚至让他找机会狠狠欺负沐妃身边的小宫女,并嫁祸给其他妃嫔,他买通了别的宫女草草教训一顿了事,那女人不满意,大发雷霆,当夜打了他几十板子,扔在花园里由他自生自灭。
就连成天咋咋呼呼的四皇子一派的衰落,她也参与了一份,尽管当时帝王就已经动了剪除过大势力的心思,窥测这一点,无论她怎么痛打落水狗帝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能利用这件事情让二皇子彻底从帝王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变成眼中钉肉中刺,甚至离间了各个皇子,才是她最大的赢处。
栽赃嫁祸是那女人最擅长做的事情,记得有一年她邀来八皇子的母妃喝茶聊天,席间那空有美貌却无大脑的萧妃被女人一挑唆便昏了头,直直朝太学院而去,扬言要给七皇子一点颜色瞧瞧。
随后命自己去截住从太学院回来的大皇子,让他去完满解决这件事,在宫里树立了威严,那日以后,大皇子的名声果然伴随着成熟、稳重、独当一面等而在大臣中间广受青睐。
女人暗中勾结戎篱的事情小吴子也是知道的,不仅小吴子知道,和戎篱交往过切的三王爷也是知道的,或许连蛰伏不出的二王爷也知道,唯独以清廉正直闻名的仲王爷不知道。
仲王爷还天真地以为那女人是个可怜的妻子和母亲,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呢……
小吴子不禁笑出声来,反正四下里也没有旁人,所有宫人都被裕王爷换成了自己人,大臣们也在昨夜的一夜间遭到软禁,今早他们就会联名上书求废帝,立新帝,拥“先帝”最有仁德和能力的大皇子为新帝。
女人再过不久就算死了,也能含笑九泉吧。
不。小吴子愉快地眯起眼,她加诸在自己和仲王爷身上的痛苦,仅仅折磨她这几个月来偿还还不够,远远不够。
可只要她一死,天下就都是王爷的了,只要想到这点,小吴子的心情就变得愉快起来。
皇宫剥夺了他身为男人的自尊,而女人则剥夺了自己身为人的尊严,两相比较之下,他竟是希望女人能早点死掉。
小吴子眼里露出了一抹厉光。
小吴子在长廊上看见了裕王,恭顺地侧过身低着头,行了最标准的礼,站在太监面前的执语温和地笑着,“皇兄能把药都喂进去么?”
“喂进去了,可又吐了出来,王爷没办法,让奴才再去找太医用最昂贵的人参熬药。”小吴子冷笑,这抹笑容被他的刘海掩去。
执语点了点头,“皇兄要什么,只管给他就是,反正那女人也熬不过一个时辰。”
终于连一向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闻名的裕王爷也直接叫“那女人”了吗,小吴子心底掠过一丝得逞的快意,点头的力度也变得比平时大了些,走在路上甚至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竟似久病初愈般的愉快。
想起女人在病榻上苦苦挣扎瘦骨如柴的鬼模样,尽管伺候在她身边无比恶心,此刻小吴子却恨不得早点来到她的身边,见证这个曾经叱咤风云手段毒辣的女人是如何花容衰败命丧黄泉的。
执语虽然朝着执仲曾为皇子时的寝宫方向走,但他的目的却并不是去见执仲或者他的母妃,那种母慈子孝的场面他并不感兴趣。
他前往的方向,是离朝云殿很近的月华宫,曾经二皇子的寝宫,自帝王开始注意到执废以后,便很少再去的地方。
月华宫不愧为宫里最奢华的宫殿,尽管庭院因长年没人打扫而芳草萋萋,却并不影响它整体的美观和应有的精致。
执语勾起唇,微笑着走进去,落寞的宫殿里只有执秦与他的侍从。
“好久不见,皇兄。”温润而磁性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微弱的回音更显得此刻被软禁在此地之人的寂寥和不甘。
“皇兄?你什么时候将我当过皇兄?”执秦微微转过神来,一双媚惑人心的狭长眼眸牢牢地盯着他,执语风度不改,撩起衣摆在椅上随意坐下,“呵呵……从前认真称呼皇兄的时候,皇兄不也没将执语当一回事?”
“得了吧,要说什么快点说,把我们囚在此处有何目的?”执秦不悦地看着面不改色的执语,眼前一身白色锦衣的青年全身没有丝毫破绽,宛若只关心风月的文弱书生,笑得温良。
执语浅浅笑着,慢慢拉开了扇子,“很简单,请皇兄在此处签个名字画个押,放心,不是卖身契。”
着下人将黄色锦缎为封面的折子递过去,执秦打开,三行并作一行地看,还没看完,啪地一声合上,狠狠地摔在执语面前。
“要我拥立执仲那个一根筋的为新皇?做梦!”执秦忿忿地摔着手边所有能摔的东西,白瓷花瓶、茶壶、琉璃杯、砚台……全部砸在执语的面前。
而执语只是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嘴上挂着没有温度的微笑,直到杜若死命护着作为秦王信物的玉环,执秦才一边喘着气一边气急败坏地看着他。
执语抬眼道,“皇兄,你早已是执语一条船上的人了。”
“凭什么?!本王还没有弱到除了出卖色相就一点势力都没有!”执秦咬着牙狠狠说着,可过于艳丽的脸上无论怎么扭曲始终都欠一分狠色,反而更引来他人随意肆虐的快-感。
“哦……”执语笑着说,“原来皇兄也知道自己除了色相以外什么都没有。”
那如沐春风的口吻仿佛一枚桃花瓣轻盈飘落,然而这句温润嗓音说出来的话却彻底让执秦失控了。
“你!你……”执秦气急了想骂什么,被执语冷冷抬手打断,“别忘了,那夜对父皇下毒,皇兄可也是有份的。”
执秦气得肩膀发抖,双唇发颤,脸色苍白如纸,姣好的面容扭曲在一起,全然不顾王爷形象砸了所有能砸地东西。
杜若在一旁只敢看不敢加以拦阻,颇有些心疼地说,“要砸也别砸在家的东西啊……”
执秦气急败坏地说:“等他当了帝王,连我们的命都是他的了!”
小吴子苦等的第一缕照样仍是没来,天色昏暗,如同整个昏昏沉沉的皇都,带着闷闷的雷声的浓厚云层慢慢在皇都上方积压,似乎也想要见证一场政变。
他代替上了朝仲王看守着那快要死掉的女人,虽然厌恶,可人之将死,那女人的挣扎也渐渐弱了下来,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竟无声地呜咽着,泪水从凹陷的眼眶中流出,布满了苍白消瘦的脸庞。
他想象着百官朝贺,尊奉王爷为皇帝的场面,一定很恢宏壮观,不知道王爷坐上那张金灿灿的龙椅是个什么样子,一定威严神武叫人由衷信服。
他想象着只要等床上的女人咽了气,他在宫殿门口挂上大大的白色灯笼时,整个天下就是王爷的了。
他想象着每天陪伴在王爷身边,帮他磨墨,看着他写字,看着他立自己喜欢的妃子,看着他笑。
他想了很多东西,每一件事都围绕着那个他从心里喜欢的那个孩子……
然而他的梦,也终究是梦一场,如镜中花,水中月。
“没用的。”从门口走进来的瘦弱青年面容看不真切,却带着一种压迫感,“就算挂了白灯笼作为信号,你们还是晚了一步。”
小吴子惊讶地抬起头,缓慢向他走来的青年一身灰色的质朴衣袍,“她比你们的预想,要晚死一刻间,而一刻间,足够宋将军拿下护城的禁卫军。”
青年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与执语的温文儒雅的翩翩佳公子形象不同,是一种很纯粹单薄的书生形象,没有华丽的衣饰和久经风月的恬然风度,有的只是显得古板的俊脸,那张脸也不过中人之姿,只是隐隐有种莫名的威严。
小吴子定睛看了看,用发颤的手指指着青年,“你、你你你不就是从前七殿下的那个……那个伴读!”
闻涵轻轻笑了下,“没错,在你们都以为我被调去偏县当个小县太爷的时候,我却一直都在你们身边。”
“什什什什么……?!”小吴子瞪着眼睛,身旁的女人早就芳魂归天了也没有注意到。
闻涵点了点头,“我一直藏身在太医院,那个地方已经因为床上的这位娘娘而乱成了一锅粥,因此也没人记得区区闻涵。”
“所以,我在娘娘的药里动了点手脚,太医们也未必看得出来,更枉论不通医理的王爷们呢?”
小吴子不可置信地盯着闻涵,一步步退到了床榻边,猛地一只苍白如鬼的手横在他身边,吓得小吴子尖叫着跳了起来,床榻上那深陷的眼窝仍缓缓流着泪的女人,就这么睁着哀怨又悲痛的眼睛死去了。
女人床边滴漏的刻度告诉吓得没了一半魂的太监,闻涵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等不到预定的白灯笼的王爷,会怎么样呢?
王爷会怪自己没做好吗,离开了自己的王爷能照顾好自己吗,他能看清身边那些人伪装下的真面目吗……
这些,随着一阵晕眩,失陷在一片黑暗中。
闻涵叹了口气,缓缓拿出一条麻绳捆住昏去了的太监,“早年殿下多病,若不是闲时为了殿下啃遍医书,或许还没发现这其中的奥秘,嗯……”
抬头看了看床上死状凄惨的女人,闻涵面无表情地伸手合上了她的双眼,“你也算是多行不义了。”
天色依旧昏沉,空气里凝重的味道无法扩散,越积越重,直压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