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 ...
夏至是什么时候过去的,执废已经不记得了,自从那天过后,天一直是灰蒙蒙的,执废看着床上因为悲痛过度和劳累终于垮下来的卫曦,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卫曦的额上已经包扎妥当,他沉沉地睡了三天,似乎怎么都叫不醒他,执废背着卫曦回来的时候,母妃心疼地抚上卫曦的额头,“这么小的孩子,真可怜……”
沐翱在一旁没什么表情,这是他一贯的表情,绿芳则叽叽喳喳地向执废问东问西,怎么会背个小太监回来的,从哪里回来的,这人是怎么弄的,十多个问题让执废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一一为她解答。
可在说到卫曦求自己帮执默的时候,执废垂下了眼帘。
他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沐翱疑惑的目光中,执废匆匆进屋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茫茫然,有点心虚,有点无奈,有点头疼。
绿芳烧了水,他就坐在木桶里发呆。
然后三天了,卫曦都没有醒,仿佛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一般。
这是执废第一次来到月华宫,二皇子执秦的寝宫。
一般的皇子在未满十八岁出宫建府之前是跟母妃同处一宫的,但二皇子是个特殊,他拥有自己的寝宫,而且规模还比一般宫妃的要大,要华丽。
他占着皇帝大部分的宠爱,没有人赶在他面前造次,所有人见到执秦目光都是畏畏缩缩,惧怕不已。
执秦的笑容很美,他一直对自己的美貌有着相当的自信,但他笑着的时候目光是冰冷的,带着让人看不透的寒意。
宫人们说,二皇子的笑容和陛下的很相似。
执秦慵懒地翻过身,半支着身体坐在软榻上,看着面前的孩子,眼眸含笑,执废略显空茫的眼睛不带任何色彩地看着他,就像纯净的水一样。
随手指了指门口的其中一个侍卫,那侍卫闪进房里,沉着脸色低头听执秦的吩咐,“找块石头给七皇弟,让他在中庭跪着,十二个时辰,你负责监督。”
说完看也不看执废,起身任由宫女们帮他穿衣梳发,执废跟着那名侍卫出了门,“七殿下稍等。”将执废带到室外空旷的地方后转身到什么地方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块黑乎乎的方形石头。
“殿下,请。”将石头放置在地上,侍卫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默然看着执废的膝盖压在石头上,小脸是一片沉静。
天空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沉,偶尔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像低低的鼓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执废觉得膝盖没有那么痛了,取而代之的是酸麻的感觉,双腿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他想了很多很多,想起执默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和单纯的性子,想起今天闻涵会回来,想起甩开沐翱孤身前往月华宫,想起今天没有去上常夫子的课,想起母妃,她一双巧手又在缝缝补补……
闻涵大概会在宫门口等自己去接他吧,他回家之前说好会给自己带皇都里最有名的荷叶糕,希望绿芳不要都吃完了,给自己留上一块。
沐翱以为自己是去太学院上课吧,跟他说了今天不用他的陪同,等一个上午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沐翱拗不过自己,只好答应,眼里却写满了担心。
常夫子大概会皱着眉头看看自己空着的席位,然后继续讲他的课,只是下次去就会给自己布置更多的功课,说不定还要检查背诵和策论。
母妃……母妃会很担心的吧……
一点一点冰冷的触感在肌肤上扩散开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冰冷,像是要带走身体里所有的温度。
执废抬起头,雨水朦胧了视线,他睁不开眼。
如墨色般的云层夹杂着闪电,耳边响起一阵阵的轰鸣声,下雨了,执废想,是谁那么伤心,让天都为之哭泣呢?是卫曦吧,他就算沉睡着,眉间的皱纹也无法平坦下来,不知道地牢里的执默是什么心情,或许明天就会被父皇处死,或许他还懵懂地依偎在母妃身边。
卫曦对执默的心意,就像曾经的庄闲对周郁,那般绝望而执着着。
他已经不清楚到底固执的是卫曦,还是自己了。
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视野一片茫然,身边的侍卫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可能回屋里复命了吧,现在不仅是腿上,就连身体都没什么知觉了,感觉只有意识在清醒着,不,就连意识都有点模糊……
皇帝走到中庭前的长廊上,回头看了一眼跪在石上的孩子,顿了顿,走进了内屋。
执秦站在窗前,背着光,看不清少年脸上的表情,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与他白皙的皮肤相得益彰,吹散的墨发并未束起,少了一分娇艳的感觉,多了几分灵气。
感觉到有人走近他,执秦也不回头,缓缓呼气,略微疲累地抬起眼,“父皇,儿臣答应过七皇弟,若他跪得十二个时辰,就替四皇弟求情,饶他不死。”语气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执秦最后瞥了一眼中庭的景色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眼神回复了冰冷。
殷无遥带着戏谑的笑意看着执秦,并未再靠近,而是好整以暇地靠在软榻的靠背上,解开沾了水有些湿了的衣袍,下摆和衣袖斑驳的深色水迹映入眼帘。
“既是如此,父皇应下了。”说完褪下衣袍,拢过锦被,翻身睡下。
下雨天让人提不起精神来,殷无遥回忆着影卫向他报告的事情,关于月华宫的,关于卫曦的,关于执废的,事无巨细听得真切,他想起那天在长廊上倚着栏杆发呆的孩子,身边柔和的光芒和沉静的面容,心里的某处被哗啦啦的雨丝扰乱。
只有将所有思绪放逐在梦里。
执秦唤来宫女燃了香,然后坐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琴,丝丝缕缕的风夹杂着水汽吹进来,执秦却毫不在乎,娴熟的指法在弦上蹁跹,如一只灵活的蝶。
执废终于倒下了。
雷鸣声轰隆隆的,很响,却传不进执废的耳中,好像隔了几个世纪那么遥远。
朦朦胧胧中,他不断告诉自己不可以松懈,咬着唇,极力想要坚持,但是身体的能量像是被雨水急速地带走,能感觉到力量在慢慢地消失,眼前越来越黑,雨声越来越远,眼皮不断在打架,意识渐渐的疏离,最后在心里默默地想可能会前功尽弃了,才不甘心地、“咚”地一声栽在了地上。
当侍卫犹豫了很久终于去内间找来一把伞的时候,就看执废见倒在雨中,浑身湿透不说,膝盖以下混着雨水的血迹怎么也冲洗不掉,一点血色也没有的脸上满是水迹,还无意识地咬着唇任性地想要坚持。
雨后的黄昏,总是带着一份清新。
执秦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完美的男人脸上的些许焦虑神色,和眸子里暗暗的怒火。
跪在一旁的太医抖抖索索地再次诊了一次脉,满是褶皱的脸上都是惊慌,太医惶恐地说,“七殿下是寒气入体又淋了雨,才会高烧不退,加上身上旧伤未愈,能不能醒来都是个问题……”
皇帝的脸色很不好,有些急躁地在床前踱着步,寒气,淋雨,旧伤……
“连区区一个孩子都救不活,朕养你们这些庸医何用!”
那名太医惊怕地跌坐在地上,“臣会尽量、尽量想办法……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
“滚!”殷无遥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了怒意,复杂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不安地呢喃着的执废,脸颊因为高烧而露出病态的红色,眉间痛苦地皱在一起,无论盖了多少层被子还是冷得发抖。
侍卫将执废抱进屋子的那一刻,殷无遥觉得脑子有点乱,他忍不住看了两眼那安静躺在侍卫怀里的孩子,然后拧着眉沉声唤了太医,又走到执秦站过的那扇窗前,中庭已经被雨帘遮住,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那块黑色扁石,执秦嘴边挂着讽刺的笑容,让宫女们为执废换下湿透的衣衫,放在床榻上。
执废的膝盖在太医来前已经包扎过了,白皙的腿上隐隐几道年代久远的疤痕,殷无遥默然地看着为执废包扎的宫女,越发的觉得那些伤痕很碍眼。
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渐渐地变得暴躁起来。
太医屁滚尿流一般地逃离了月华宫,在门口撞上了一个玄衣的少年,身后跟着书生般的少年,不等侍卫的通报直接闯了进去。
正是沐翱和闻涵。
去太学院接执废的沐翱被常相离告知人并没有来的时候,只觉得一个晴天霹雳,他发了疯似的在宫里的每一处去找执废,执废最喜欢的长廊,执废走过的御花园,御马的校场……最后抱着一丝希望回到冷宫却看到同样快要疯掉了的闻涵。
两人红着眼睛一个一个宫殿地找,听到一小撮宫女们在谈到有个皇子去了月华宫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那就是执废,不顾大雨倾盆,转身又奔往月华宫。
一边跑一边看见月华宫进进出出匆匆而过的宫人,不好的预感顿时弥漫在心头,他们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快点找到他,找到那个人,混乱成一片的宫殿就像一个闹剧,两个心急如焚的少年抛却礼仪尊卑扎进了执秦的寝宫中。
他们像是没见到皇帝与执秦,直接奔至执废的床前,看他高烧不退发出痛苦呢喃的声音,被咬破的下唇斑驳的红色,在一脸的苍白颜色上显得触目惊心,他们手慌脚乱地握住执废冰冷的手,努力想要用自己的温度温暖他,可是怎么也不见执废好过一点。
皇帝甩袖走出了宫殿,剩下优哉游哉似笑而非的执秦轻轻拨弄着琴弦,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很感谢大家一路支持《冷宫》到现在^_^
你们的每一条评论我都有认真地看,其中有一些建议还是很有道理的。
这篇文里的主角并不是一开始就在一起,不是养成类的小说,执废和老爸的感情是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的目的——爱情或许会有一时冲动,但并非冲动就可以延续的。像执秦和皇帝,那是皇帝一时的心血来潮,注定不会长久。关于这点会让亲感觉到雷,我很抱歉,一开始的设定就是这样的,有对比才能突出侧重啊^_^
还有关于“虐”的问题,标签上有“宫廷侯爵”的字样,就是说会有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情节,生长在帝王家,很少有人能摆脱争斗的命运,所以多多少少会有点小虐,我们要相信苦尽甘来,小虐怡情……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有人支持我就很有动力了O(∩_∩)O
PS:今天开始忙期中论文……一篇两篇三篇……好多……OTL
13
十三 ...
朦胧之中似乎有什么人在喊他的名字,执废,执废,执废,声嘶力竭地。
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头这么痛?
“你是太医!你要救活他!”
“殿下要是醒不过来,我要你们全部陪葬!”
“殿下……殿下……”
“执废殿下……快点醒过来吧……”
“殷执废!你给我醒过来!”
耳边聒噪的声音愈杂愈乱,那么大声,都要把他的耳膜震破了,全身上下一丝气力都没有,心脏无法承受那么大的音量,脑子嗡嗡的,使出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气,执废艰难地张开口,“吵……”
闻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红着眼眶看向沐翱,声音带着梗塞,“殿、殿下……”
沐翱也激动地抓住执废的小手,用力得仿佛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让他离开一样,空旷的宫殿里是闻涵抽着鼻子的声音,宫人们不知何时被屏退。
闻涵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探执废的额头,烧正一点一点地退下,他忙取下执废额上的布巾,在地上的铜盆里用凉水揉了一遍,再叠好覆在执废的额上。
沐翱朝着站在一旁畏畏缩缩的太医吼道:“他醒过来了,快点过来看看!”
太医慌手慌脚地凑过去伸手为执废切了脉,脸色稍缓,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想到陛下的怒火和眼前两名少年的不好惹,还是恭恭敬敬地对沐翱说:“殿下已经开始退烧……应、应该再等他完全清醒过来、就就可以服药了……”
剑眉星目冷冷地瞪视他,“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煎药!”
太医内心诸多不满,却也不能触动盛怒之下的少年,只好灰溜溜地提着医箱将事先准备好的药剂递给宫人。
这名太医的资历在太医院里也算老的了,从来就没有人对他呼来喝去,可这天也不知倒了什么霉,显示惹怒了陛下,再是得罪了七殿□边的侍卫伴读,平日里也不见陛下怎么宠爱七殿下,或者说根本就把七殿下当做空气,可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不敢再想太多,太医老老实实地遵照沐翱的吩咐找了炉子煎药去了。
月华宫不知何时乱成一团,宫女们不敢接近执秦的寝宫,太监们不断地往太医院和月华宫跑,侍卫们倒是沉着应变,执秦吩咐了,要闹就任他们闹去,他丝毫不在乎。
案上的琴和焚香还摆在那里,但人却无声无息中走出了宫殿。
皇宫里有一处暗无天日的地方,名唤地牢,锁的是皇亲国戚和混入宫中的探子,阴冷潮湿寸草不生,踏入那处,只觉得明暗只在一线间,而进去了就难再有出来之日,执秦有些嫌恶地用袖子捂住口鼻,踏着污水坑洼的地面向里面走去,牢头执着火把在前方带路,身边只有一两名银甲侍卫,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