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施心中一凛,不知容澶这是来的哪一出,但见他情绪稳定,似乎真的在好好照顾自己,又是情不自禁鼻头一酸。
他气容澶欺他瞒他,但自己病了无人照看,却只有容澶这个时候守在自己床前。
凌施看向容澶的眼神中就又多带了些温煦的暖意,容澶对他勾勾唇角,不动声色将他散了的衣服领子往一起拢了拢。
阮悠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自然看到了容澶妥帖的动作,和凌施并未拒绝的态度。
甚至……甚至凌施还用了那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容澶,阮悠心中升起怒气,他自然以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夫只是与凌施萍水相逢,却能受到自家哥哥优待,当然不忿。
又见容澶面貌较好,想到凌施与男子总是有那么些不清不楚,难道是喜欢这位大夫这个类型的?才说让自己忘了那晚的事。
但凌施大病初愈,他又担心自己位置不保,被真的赶走,于是只能在心中翻来覆去将自己与那人比较,必然不敢将心中不满讲出口。
阮悠换了个表情走进去,带着些怯意,唤了声:“哥哥……”凌施才将目光投向他,张了张嘴,没说话,但看着自己是高兴的表情,阮悠放心了些,知道凌施没跟他记气。
“你感觉怎么样?我备了粥,给你拿来吃一些吧?”
凌施嗓子冒过烟一样,不好说话,没什么食欲,摇了摇头。
站在一侧的容澶却开口说道:“他暂时还是不说话为好,你去拿些来吧,东西还是要吃一些,我给你的药方熬上了吗?火候不能差,一定要亲自看着。”
阮悠也是从困苦中被凌施解救出来的人,见多了有钱人家差使下人,他对那也没什么意见,甚至只要不是抓他去做禁脔,做有钱人家的下人对他来说也是极好的下场,可如今被这个大夫吩咐去做这做那,心中总是不得劲儿。
可毕竟是为了凌施好,阮悠原本想让容澶自己去熬药,更合适稳妥些,却又担心唐突了这位大夫,坏了凌施的事,只能自己去。
但端了粥上去怎么看怎么觉得容澶看凌施的眼神不对,根本不是大夫看自己病人的眼神,而且他能感觉到,容澶对自己一丝好感也无。
阮悠知道自己性情温顺,待人接物也不算无理,容澶对他的厌恶几乎是没来由的。
他在厨房扇火,突然福至心灵想通了。
怎么会是没来由的呢?他指使自己去做这做那,而自己在凌施床前也只是帮他擦擦汗,喂喂水,那些事情换了他也能做,而且算起来,他才是凌施的亲近之人,做起来不是更方便?
容澶一直支开他,好像只是为了让他远离凌施,满足自己的私心罢了。
容澶不喜欢他在凌施跟前晃悠。
阮悠在厨房来回踱步,他觉得这大夫居心不良,可凌施对他的态度自己也看到了,他们确实是认识的,若是自己大闹一场,凌施怪罪于他又该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守着药壶扇火,最终决定暂时把这些弯弯绕绕都放一放,凌施病得这么严重,身边有个值得信赖的大夫是好事,自己不该如此小肚鸡肠,既然不能帮衬凌施,就该让术业有专攻的来。
阮悠端了药上去,凌施已经稍微吃了些粥,容澶接过药碗都没让他靠近,自己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送到凌施嘴边。
凌施闻了一下眉毛拧起来,“好苦。”
容澶手都没抖一下,就那么支着,“不苦怎么治得住你。”
凌施小心翼翼瞅了他一眼,凑上去喝了一口,忍住想吐的感觉咽了回去,一张脸皱成一团。
容澶看了觉得好笑,竟也真的笑了一下,凌施怀疑他是故意的,他是大夫,在药里夹藏私货太容易,自己偏偏还不能反抗,何其苦,只能剜他一眼,容澶就当没看见,一勺一勺递过去。
阮悠在一边看着,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两个人明明没说话,却无声胜有声,他想开口,实在显得突兀,闭嘴,又显得多余。
凌施好不容易喝完一碗药,抬头看见阮悠站在门口局促不安,似乎是恨不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阮悠,过来,站那么远做什么?”凌施有气无力开口,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阮悠抬起眼皮瞅了容澶一眼,容澶正襟危坐,也不说话,他才大着胆子往床边走去。
“我有事要单独跟你说。”
谁知他才抬脚走了一步,容澶就开口了,自然不是对着他说话,凌施也是一怔,有些尴尬,阮悠咬了咬唇,“那我先出去了,哥哥,你有事再叫我。”
“嗯。”
阮悠出门后回身关门,无意中与容澶的眼睛对上,那眼中的厌恶可是明明白白的,他有些心慌。
不让他靠近也就算了,偏巧在凌施叫他的时候说有事情要单独跟凌施讲,莫非是说他的事吗?
他在外面一阵瞎转悠,恨不得趴在门口听墙角。
“你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容澶说有事跟他说,阮悠出去了老半天,他却怎么都不开口,坐那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凌施想着自己大人有大量,干脆先开口说话,试图打破尴尬的局面。
果然有动静,容澶先前一直盯着桌子上的药碗看,现在转头看他。
“不是突然,我有目的。”
凌施自然而然问道:“什么目的?”
“我来找你。”
“……”
容澶这四个字说得清清楚楚,眼神也很诚恳,凌施心里一颤,倒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样的表情。
他低头嘟囔:“找我做什么?”
容澶道:“这个先不说,你昨天和谁在一起?”
凌施:“……”
果然还是原来的容澶啊,他不想说实情,正想拿身边人当挡箭牌。
“你不用说是你那个弟弟,我问过他了。”
凌施:“……”
他还不知道,容澶竟然这么热衷于和阮悠沟通?一副什么都已经知道了的样子。
眼看糊弄不过去了,凌施居然还有些不好意思,斟酌怎么回答,可一想,他那些龌龊事容澶没有一件不知道的,此刻这件事瞒了他又有什么意思呢?何况,他在容澶面前说谎,死路一条。
他晓得的。
“一个人,以为我和离卢有奸情,做……做错了事。”
容澶表情严肃:“我帮你报仇。”
“不必了。”凌施想起越焕就想起自己反攻失败的事实,实在不想再见他第二面,也不想其他人再牵涉其中,“他也不算是个坏人,后来知道实情,也很后悔,再说,我不想再见他,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好了。”
容澶却微微皱眉,没觉得这件事能就这么算了。
“昨夜,我如果没能及时赶来,你或许就病死了。”容澶声音低沉得厉害,凌施却不信,忍不住揶揄他:“容大夫医术高明,就算我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不对,就算我两只脚都进了鬼门关,你都能把我救回来。”
容澶眉眼终于带了些笑意,“我没有那么厉害。”
凌施听这话可就不愿意了,直接脱口而出:“你当然厉害,你都不知道我找了多少自诩名医的大夫,他们连我中什么毒都看不出来,各个说我身体康健,你却连合昏的解药都配得出来。”
“……”
房内瞬间一片死寂,凌施暗骂自己病还没好,一脑子浆糊,该不提什么偏提什么,容澶脸上的笑意也没了,一张脸板正,就那么坐着。
凌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
“我来找你,就为这个。”容澶轻声说道。
“嗯?”凌施微微抬脸看他,等待下文。
“我来跟你道歉。”
容澶眼神澄澈,声音清亮,不扭捏,不拘束。
凌施感觉原本阴沉的天气都因为他在这屋子里,特意从窗口洒进来了几缕阳光,衬得他出尘脱俗,有点耀眼。
“你曾说,没想清楚,不愿给我解药,现在……现在是想清楚了?”
“是。”
容澶递过来一个小瓷瓶,凌施下意识抬手接住,“这就是……”
“是。”
幸福来得太突然,这么个小瓷瓶放在手里,轻飘飘的,却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
凌施还有点不敢相信,抬头看容澶,容澶脸上很平静:“吃了它,你便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你想清楚什么了?”
容澶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我自问没有对不起过谁,也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谎,你是第一个,我原以为,我对你与骆孟思之间的情意有兴趣,就去探究,又以为,自己对合昏有兴趣,就干脆以身试毒,无论是设法让你陪在我身边,或者用你纾解合昏,还是……还是让你遗忘了什么,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是我不对。”
凌施有些感动,容澶跟他道歉,容澶在跟他道歉诶。
这和越焕得知自己做了错事后跟他道歉有根本上的不同,他不了解越焕,却太了解容澶了。
他以为自己在容澶眼里也就是个会动的道具,研究对象,可如今,容澶专程赶过来,给他送解药,跟他道歉。
凌施攥紧了手里的小瓷瓶。
同时,他也抓住了容澶话里的另一个内容,“我遗忘了什么?我真的忘了什么?”
“是。”
提起这个,容澶的表情终于产生了某些变化,“你忘了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凌施心烦意乱,之前的感动几乎荡然无存,“为什么……”
“因为你很痛苦,你希望消除那些痛苦,所以,我以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帮了你,可我现在觉得,你大概记得会比现在更快乐。”
凌施感觉到很意外,“容大夫,你经历了什么?感觉变了很多。”
容澶突然捉住了凌施的手,凌施吓了一跳,“容大夫……”
“我有更重要的话要跟你说,要在你喝下解药之前,想起那人之前说。”容澶认真地说道:“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
凌施一头雾水,还有些恐惧:“嗯?因为什么?”
“因为我心悦你。”
凌施听到容澶这么说,险些以为自己病入膏肓,幻听了。
第45章 解药
永阳镇。
镇上香火最旺的寺庙此刻却是一片狼藉,韩湖跨进门走进去看了一眼被绑在一起扔在角落里的人,他们嘴里都被塞了布条,看到韩湖还是啊啊呀呀张着嘴咒骂着些什么,韩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盯了半晌,将绳子捆得紧了些才转身出去。
拐个弯就看到有个人站在门口盯着屋檐一侧发呆,虚虚地拿着剑,不知道在想什么,韩湖走上前去,唤了一声:“师兄。”
贡潇回过头,应了声,又问他道:“有几个没抓到?”
“跑了三个,杜术带其他师弟去追了,不过里面那些人要怎么办?”
“带回化宁山,你们晚上就启程。”
韩湖一怔:“那师兄你呢?师父既然急召我们回去,必然有事,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大事都办完了,不会有其他事的。”贡潇摇摇头,“我还要去找人。”
韩湖知道他要去找谁,是另外一位叫凌施的师兄,几个月前下山后就失踪了,他是今年新入门的师弟,听说他们入门时那位师兄还在山上,可之后就下山了,再无音讯,韩湖对那位师兄除了名字外没有任何印象。
但听其他师兄说,凌施师兄长相极佳,性格温顺,又好相处,好学习爱分享,化宁派里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
尤其是贡潇,那么多师弟,却偏偏只对凌施另眼相待,兴许是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唔,虽说贡潇与其他师兄弟也是一起长大,但凌施自入门来就黏他黏得厉害,贡潇也不恼,反而一直拿他当亲弟弟似的照顾。
韩湖听人说,凌施小时候是帮人挡灾被送上山去的,所以大家都说,贡潇师兄格外在意凌施,是因为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世,故而可怜他。
可韩湖不信,这世间的可怜人多了去了,就算贡潇心善,那也能都无微不至地照顾吗?让他说,这贡潇与凌施,保不齐就是亲兄弟呢。
而且……而且自他上了化宁山后,还没见过贡潇对谁温柔殷切过,贡潇对待他们这些新入门的师弟们,从来都是一脸严肃,一副老头做派。
他还好些,那些胆子小的师弟,都不敢在贡潇面前多说那么几句话,贡潇不耐烦时,一个眼神扔过来,他们立马噤声。
尤其这次,与他们同行,贡潇变得特别不爱言语,心事重重的样子,像刚才那样出神盯着一处看,韩湖见过好几次。
离卢死后,天下大乱,很多人都像是中了蛊,大开杀戒,化宁派那阵子有人下山,回去后也带了那股子邪气,后来贡潇和其他前辈一起研究才发现,只要将那些失心疯的人关在一起,让他们没办法发声,或者只要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其他人就不会被影响心智,而且关起来的那些人,就像是被隔绝于世,大概过上半个月,也就恢复正常了,因此他们才下山抓人。
化宁山上已经关了许多人,也治好了许多人,虽然至今他们还没能查到源头,但这莫名其妙的疫情仿佛来时一般,又悄悄退却了。
他们今晚抓的这些是打听到疯癫的人下落的最后一处,也就是说,这件事几乎要大功告成。
其实江湖上那么多名门正派,化宁派没必要出这个风头,所以做到此处,回去,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