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焕沉默不语,许久,他拿了剑起身,“我答应你的事情会做到的,打听清楚了就来告诉你。”
似乎这次是真的要走,凌施抬脚送了几步,想叫住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见他回身看过来:“你……不要妄自菲薄,切记保护好自己。”
“……嗯。”
眼看着越焕的身影渐渐消失,凌施长长地叹了口气。
人活一世,还真是天天都有烦恼。
两日后,村子里开始陆陆续续张灯结彩迎接新年,固然凌施住得远,也看得到人多的地方很是热闹,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
这么一算,距离新年没剩几日了。
他一个人待着无趣,把熟睡的离卢当做倾听秘密的树洞,说了好多话,一开始问他什么时候才会醒,到底会不会醒,后来就开始说自己的事,从小时候记事起说到现在,把他至今为止自己认为有趣的事情都说完了,离卢还是没醒。
接着凌施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自己看到的一切,今天村东头的谁谁和谁谁吵架了,明天村西头谁谁的老婆偷汉子了,听来的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跟他说。
到后来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忒烦了,可离卢还是一言不发,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凌施开始怀疑他是否会就这个样子睡上三个月,然后与世长辞,可……他也没办法。
“谁叫你仇家那么多,我前脚带你出去,后脚就得跟你一起见阎王。”
渐渐地,凌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每日做着重复的事,说着大同小异的话。
然后,距离除夕还有七天,一个毫无预兆的下午,缠绵榻上沉睡了许久的孱弱苍白的美人,终于睁开了那双沉静绝美的眼睛。
凌施那时候正在收拾农户给他送来的蔬菜,背对着离卢说起跟他做交易的农户春节后要娶妻的事儿,说得滔滔不绝。
“他老婆死了三年了,现在续弦也算是仁至义尽,听说对方是个长相和人品都不错的寡妇,命苦,听起来两个都是好人,就是没遇到对的时候,不过……”凌施停下手里的活儿歪着脑袋笑了一下:“这下也算是遇上了,所以说啊,只要是对的人,过多久都得在一起,是注定的。”
凌施看到蔬菜里面还加了一块腊肉,“对了,他说快过年了,这肉没收我的钱,还跟我说,如果你一直病下去,这屋子他成婚后我们也还能住着,让我不着急走,还问你到底是什么病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每次都是编瞎话,编着编着,还真是担心哪天露馅了。”
凌施把肉挂在门后,“他不急,我可急着呢,我跟你说啊,你要是再不醒,三个月一到我就得走,反正我也算完成了答应伊琳的事情吧,你可别说我做人不地道,我对你可算是仁至义尽了,我还有自己的事儿呢。”
“什……么事儿啊?”
身后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微弱的声音,嘶哑不已,听得凌施身躯一震,第一反应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知道为什么,半天不敢回头看他。
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凌施一点点移动身躯,回头果然看到离卢带着浅笑看他。
“小施儿……过来……”
那人虚弱地手都抬不起来,可看到他睁开眼睛,跟他说话,凌施突然就安心了。
离卢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明明现在可能连个孩童都能打倒他,凌施却还是觉得只要他还在,只要他活着,就是最强大的那一个。
凌施抬脚走过去,坐到床边想帮离卢把脉,还没碰到他的手腕,就被对方握住了手,劲儿不大,凌施却没挣开,低着头不吭气。
离卢艰难地想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他的脸,凌施很配合,带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话很多吗?”
凌施心里突然蔓延起一种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悲哀氤氲起的酸涩,“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你上来吧……抱我一会儿,我有点儿冷……冷了……好久了。”
凌施吸了吸鼻子,先把上了离卢的脉,还好,脉象平稳,他钻进被子里,想抱住身边的男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等躺下,才发现自己是被对方抱在怀里的。
对方没有说话,凌施有点儿不放心。
“这样可以吗?抱歉,我应该多给你盖一床被子的。”
“没关系,就这样吧。”离卢声若蚊蝇,显然还是很虚弱,凌施不想让他浪费太多力气,可又忍不住想知道他的感觉。
“你想,吃点儿什么吗?或者哪里不舒服?”他问得小心翼翼的。
“就这样吧,这样陪我……待一会儿。”
于是凌施就待在他怀里不动弹了,离卢瘦了许多,这样抱着久了,凌施都感觉他身上的骨头硌着他了,肉眼看着他瘦下去是一回事,这样感受着,又是另一回事了。
有点儿心疼,应该是心疼吧,总觉得这人应该胖些,威武些,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般诡谲不寻常,气势凌人,如今这样,凌施一方面觉得醒了就挺好,一方面又觉得不至于,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凌施搂着离卢搂得紧了些,耳朵抵在他胸口,听着他清晰的心跳,缓了好一会儿。
“快过年了,你知道吗?”
离卢轻轻地“嗯”了一声。
真好,总算是有回应了。
不再是水中的月,雾里的花,无声无息沉默的美人。
抱着他的,是个大活人。
凌施又吸了吸鼻子,“你能在过年前醒过来,真好。”
离卢抱着他没有说话,可凌施知道他肯定没有睡着,毕竟,他已经睡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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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除夕
凌施帮离卢擦了擦脸,又梳了梳头发,将落发团了团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离卢全程安静地闭着眼睛,像某种温顺的动物。
以前觉得他像毒蛇,此刻,倒像个兔子。
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凌施心下觉得怪异,赶快将这种想法撇开,问道:“你今日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吗?”
离卢睁开美目看他,却摇摇头:“你看着办就好。”
凌施撇了撇嘴角,离卢醒来后便是这个样子,话少,看着整个人像浸在水中一样,却不起波澜,沉稳神秘,大多数时候都闭着眼睛休养生息,凌施知道他没有睡着,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每日把脉,身体状况倒似乎看起来好起来了,他不敢问,他知道有个词叫做回光返照,再加上离卢这转了的性子,很难不往那个方面考虑。
自他醒后,凌施每日会扶他出门走走,睡了太久,离卢站立虽说没什么问题,但站得久了就会觉得累,说腿会痛,凌施晚上睡前会帮他热敷,顺便帮他按按腿,但效果不是很显著。
隔天,凌施又问农户要了野兔的皮毛,让他托人帮忙做了一对护膝和一双棉靴,出的价钱不错,于是很快收到成品,给离卢穿上,他倒是没再喊过腿痛,凌施微微放了心。
今日推开门,凌施不由得小小惊呼了一声,离卢问他怎么了,他让开身子,让他看清楚外面。
“下雪了,应该是昨夜开始下的。”凌施爱玩,看了忍不住走出去踩了踩,积雪已经很厚了,没一会儿,他又跑进来探着脑袋征求离卢的意见,“还要出去吗?”
离卢弯腰扶着桌子角,还是弯了弯唇角:“陪我走一走吧。”
凌施应了声,帮他穿好了棉靴,又绑上了护膝,加了件皮裘才扶他出去。
雪还在下,凌施出门前取了把伞,这会儿几乎全都遮在离卢头顶,他仰着脑袋接雪,感觉到雪花落在脸颊,瞬间融化,莫名来了些愁绪。
不知道此刻其他人都在做什么,他们也看得到雪吗?
离卢见他再睁开眼神色不对,问他怎么了。
凌施摇摇头,说没怎么。
离卢也不再问,把伞往他头上遮了遮,凌施也没躲,乖乖和他待在同一把伞下。
两人搀扶着走了一会儿,听到了前面不远处的动静,村里的小孩子在打雪仗,闹得正激烈。
凌施拉着离卢停下,觉得他不喜欢热闹,可能也不大喜欢小孩子,“我们在这边走走吧。”
雪下得不小,村子里的大人大多数都在家里准备过年,对了,今天是除夕,所以这会儿也只有小孩子有这闲情逸致打雪仗,无忧无虑的,凌施很羡慕,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离卢将他的一言一行尽收眼底。
“你小时候,也和你师兄这样打过雪仗吗?”
凌施惊讶于离卢突然主动提起他师兄来,愣了愣,继而摇了摇头:“和其他师兄弟闹过,在师父眼里,我们就是十几岁都是胡闹管不住的性子,可贡潇师兄不一样,那会儿虽然才十岁,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师父很看重他,练功什么的也是亲自看着,师兄没机会和我们胡闹,从小就很稳重。”
离卢似乎有些累了,微微靠向他,凌施半搂着他缓慢前行。
“山上那么多人,你为何偏偏喜欢贡潇?”
凌施想了想,轻声答道:“大概因为,他对我一直很好吧,说来好笑,我因为拖了骆孟思的福,也是跟你说过的,师叔师伯师兄们一开始都对我很好,后来骆家几乎忘了我的存在,我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了,可是无论是有骆家做靠山,还是孤身一人无人照拂,贡潇师兄对我从一而终,他一直很照顾我,甚至在后来,知道我无人理会之时,对我更好了,现在想来,师兄就是那种我很想成为却只能仰望的人吧。”
离卢示意他走不动了,两人靠在一棵树下注视着那些闹腾的小孩子们打雪仗,凌施摸了摸鼻子,鼻尖冰冰凉,他下意识去摸离卢的脸,也是一片冰凉,“回去吧,你这个关头可不能着凉了。”
离卢摇摇头,“我想透透气。”他虚弱地笑笑:“我不觉得冷。”
凌施只能随他,顺手帮他紧了紧衣服,没一会儿,又听到他说话。
“贡潇那种人,对天下任何一人都是一样的,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对你好,对别人也会很好,你并不是特殊的那个人,你一开始在他心里,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就算他现在跟你说你与其他人不同,究竟是真是假?”
凌施有点儿不高兴,瞪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跟着我吧,以后都跟着我,我会保你一世平安,荣华富贵,只要你想,应有尽有,而且我会保证,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好,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
凌施看着那张脸,脑袋里不断回响起这段话,诱惑力很大,但是……
“我不可能永远待在你身边。”他咬了咬唇,“我不愿意,抱歉。”
离卢却没生气,还笑了起来:“真的不愿意,为何要跟我说抱歉?”
凌施没说话,丧气地低着头。
“小施儿,我们还有时间,你可以好好考虑。”
凌施抬起头看他:“我不会考虑的,我跟你,本就是正邪不两立,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我又怎么可能会想要一辈子待在你身边呢?你大概误会我了,这段日子我守着你,对你好,都是因为我答应了伊琳,我答应的事,就自然会做到。”
还以为离卢会勃然大怒,但竟然没有,这次醒过来后不知为何他气质沉稳了很多,脾气也变好了。
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了几句,凌施统统假装没有听到。
“那个大夫性子太冷,富家子弟不知人间冷暖,又有家人羁绊,你师兄的情况更严重,他胸怀天下,有朝一日/你站在天下人的反面,他必定不会选你。”
凌施咬紧了唇,眉头紧蹙。
“如何?这么一想是不是也觉得我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凌施瞪他一眼,“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无非是你觉得自己人生中没人像我对你这么好过,短暂性地觉得想让我永远陪着你,但我不会永远陪着你,另外,你说我师兄不会选择我,其实你也做不到永远对我好。”
他侧头拍了拍身上的雪,“你根本不是那种人。”
离卢眨了眨眼睛,没有继续劝说。
凌施抬头,用手接住了雪花,“雪越下越大了,我们回去吧。”
“好。”
离卢讨厌油烟,凌施做饭的时候他从来不进厨房,细细想想,他不做饭的时候离卢也不会进厨房,今日却守着他。
凌施察觉到有目光死死黏在他身后,切菜的时候险些切到了手指,做了最艰难的一顿饭。
离卢醒来后吃东西一直没什么胃口,好在还坚持吃东西,只是每次吃一点点就饱了,再怎么劝都不愿意多吃,凌施觉得自己做饭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可离卢还是吃得很少。
他才觉得离卢是觉得不吃东西会直接被饿死,若是不会被饿死,他根本不愿意吃饭。
他应该一直没有什么胃口。
可是凌施黔驴技穷,把会做的菜都做过了,离卢对什么都是一样的反应,没有特别的偏爱。
凌施放弃了。
今日是除夕,形式感很重要,即便只有两个人,凌施也尽心尽力做了一大桌子菜,农户早前给他送来了些熟食和酒水,听说他的“哥哥”已经醒了,给他道喜,凌施凑了凑,一桌子弄得还挺像样。
离卢今日吃得比平时多些,吃饭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接连不断的鞭炮声,凌施看见他嘴唇在动,却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他大喊着问了几声,还是听不清楚,离卢的脸在震天的鞭炮声中看起来好像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