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时一过,四籁俱寂。
沈欢站在宋春景门外来来回回几趟。
他心内焦躁,有些犹豫不定。
磨蹭了好一会儿,宋春景推开一扇窗户,半边身子靠在窗扇上,挑眉问他:“前几天才撒上的花籽松的土,快叫你磨秃了。”
沈欢眼巴巴的喊了一声:“师父……”
宋春景仍靠在原处,“什么事?”
沈欢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已经换上了睡衣。
“您要睡了吗?”他问。
宋春景盯着他。
眼中似乎在说:若是没事,我就关窗了。
沈欢鼓起勇气,“你今夜还出去吗?”
说完似乎是怕前人恼火,少年眼中仍旧露出些害怕来。
宋春景停顿数息,干脆问道:“有什么事?”
沈欢不语。
少年人的委屈总是来的很快、很奇怪。
叫人难以捉摸。
宋春景也不多等,伸手拽上了窗户。
他虽换上睡衣,却还束着头发,并未洗漱。
人也比往常精神。
沈欢委屈的想:
可能是因为太子回来了?他在等。
他今天会去东宫吗?
太子会不会威胁他杀了自己?
他越想越怕,忍不住蹲了下去,抱住了自己。
门轻轻的推开了。
有人如清风一般走到少年跟前。
沈欢闻到了清新的、如刚刚抽出来的小草一般的味道。
宋春景弯腰一抄,把人抱了起来。
沈欢看似长手长脚,仍旧是个少年人,骨头没有几两重。
轻而易举就抱在怀里。
沈欢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宋春景。
“哭什么?”他问道。
本未哭,看清楚来人的那一刻,鼻子却忍不住发酸。
宋春景抱着他进到屋里。
看着屋子除了书只有寥寥几样东西,少年人喜欢的新鲜小玩意儿一概没有。
唯一小物便是书桌上摆着一个青白色小瓷瓶,里头插着几枝梅树枝。
他年纪小,正是贪玩时候。
却没有什么玩具,玩伴也只有太医院的何思行一个。
宋春景时常不忍苛责,也不三天两头的安慰。
怕惯得他性格胆怯、懦弱,将来担不起事。
现在一想,忍不住心酸几许。
把人放到床上,宋春景蹲在地上,“今日事出突然,怪我没有提前知会你。只是你以后还会再见太子,若是有机会,还会见皇上,只一面就怕成这样,往后怎么办?”
沈欢低头不语。
“你怕他什么?”宋春景问。
沈欢不说话。
宋春景等了一会儿,站起身来,“问你话就说。”
沈欢由原本的俯视他,变成了仰视他。
慢慢说:“怕他杀了我。”
宋春景继续问:“他为什么杀你?”
沈欢这次想了想,才说:“因为我的身份。”
宋春景又问:“若是他铁心要杀你,你有什么办法?”
沈欢把能想到的人想了一遍,最后摇了摇头。
宋春景点点头,最后问道:“那你怕什么?”
这想法非常皮实。
堪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流氓做法。
但是沈欢毕竟年纪小,竟然觉得非常有道理。
缓而沉重的点了点头。
宋春景轻轻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棵草。
装在一个小布包里,根部虽小,但是完整,没有断裂处。
沈欢定睛一看,似乎是一棵黄芪。
“是黄芪吗?”
他脱口而出,“黄芪根部肥厚,能强壮身体,保肝,抗衰老,最大能长三尺高呢!”
“不错。”宋春景点点头,递到他手里,“看来读书还是有些用处。”
沈欢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笑。
他接过这棵草,小声问道:“是送给我的吗?”
“明日种在你门外的小花圃里,等长大了,你闻着也能平心静气。”宋春景说。
没想到他出去两天,回来竟然还给自己带了礼物。
沈欢心头的阴霾似乎叫大风吹走了一半。
我有些太软弱、太容易伤感了,他想。
低头瞥见手里拿着的那棵草。
复又想:我得坚强,为了我爹和师父。
与此同时。
深夜中的将军府,亮起一盏灯。
管家担忧的继续道:“虽然太子统共没说几句话,听说小少爷却吓得不轻。”
他问道:“咱们把人接回来吗?”
将军刚从床上起来,只穿着里衣。
听完了,皱着眉沉思许久。
他白日里穿着衣服还显得威势颇重。
这样脱了厚衣服,如同软剑少了鞘,虽然露出锋芒,却显得单薄起来。
“太子不会赶尽杀绝,”他慢慢说完,又加了一句,“至少现在不会。”
管家仍旧很担忧,“那咱们去看看少爷吗?”
将军叹了一口气,双手抹了一把脸,“你是能把他藏起来以后永不见人,还是能替他担惊受怕?”
管家不语。
将军望了望外头不见光的一片漆黑,发现今夜连月亮都没有。
“宋春景就能护得住他。”将军出着神,怔怔道。
良久,他终于剖开自己内心深处,把最隐秘的事情吐了出来,“当年阚摩岚边疆叛乱,压在朝中的同党死伤一片。借着此事,太子铲除异己,一堆人下了大狱。宋澜遭丞相打压,也跟着进了大狱。”
当年的一场腥风血雨,至今提起来,仍心惊胆战。
管家不敢插话,静静听着。
“宋春景求到太子门下,彻夜哀求,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将军似乎有些头疼,撑住了头,“当年那一批人,只活了他爹一个……”
管家吃惊的睁大了眼。
将军看了他一眼。
这管家虽然偶尔有些没眼色,但却实实在在有着一起长大的情谊。
他征战在外的时候,也全靠着这老伙计在家中操持。
因此也就格外包容他。
即便他年纪大了,有些霸横。
许多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带过,不多追究。
管家低着头,犹豫的问:“小人还以为……宋春景得皇后娘娘看中,太子是给皇后面子,这才对他另眼相待。”
将军眯起眼,唇边的笑纹加深了,摇了摇头。
他道:“是皇后,给太子面子。”
夜半时刻,万籁俱寂。
沈欢侧耳听了听,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
宋春景应当已经睡了。
他轻轻起身,没有穿鞋。
踮起光着的脚尖,手里拿着那棵有些蔫了的黄芪,蹑手蹑脚到了院子里。
他心里想着,等到明天,说不定就死了,还是要早早种下才行。
他挑了一处能在窗口看到的地方。
准备就栽在这里。
沈欢悄悄蹲在地上,又怕吵醒宋春景,卷起袖子直接用手挖起土来。
二日一早,一推开门,看见前面小花圃里多了东西。
是那棵小黄芪。
沈欢正蹲在它旁边,托着下巴发呆。
宋春景看了他一会儿,沈欢跟着雕像是的一动未动。
走到他身后,伸出手点了他腿一下。
“嗷——”
沈欢一嗓子嚎出来,捂着腿挣扎着靠在了凉亭柱子上。
“腿麻了腿麻了……”沈欢喊道:“师父救救我!”
宋春景上前抓住他膝盖,顺着两只宽的距离往下一顺。
那酸麻劲像是活的一样,被他牵引着走到脚上,继而消失不见了。
“再蹲会儿,就该锯腿了。”宋春景道。
沈欢不好意思的活动了一下,“没事,有师父呢。”
宋春景张了张嘴,想到他心思重。
昨晚的事情定然让他一夜没睡,就咽下了将出口的话。
转而问起那棵小黄芪苗儿来,“起的这么早,水都浇完了。”
沈欢不敢说是昨夜种的,怕宋春景说他不务正业。
嘿嘿一笑,“怕晚了它就蔫了。”
宋春景随意点了点头。
抻了个懒腰。
今日当值。
他心中记挂着事情,才起的早了些。
二人一道吃过饭。
一出门,迎面一辆宽大马车。
高头大马精神非常,身上皮毛油光水滑,必得吃上好的饲料、勤洗刷,才能养成这个英俊模样。
车厢边角包圆,帘子是天青色的锦缎,既遮挡视线,又透气。
四角流苏坠玉,不时随风荡荡。
沈欢叹了一声,好气派的手笔。
宋春景绕过那马车,走上了前头一辆朴素不起眼的。
沈欢回头去看。
宋春景笑着看他,“那就是东宫车马,若是你不怕惹人非议,也可去坐一坐,感受一下。”
“除了大一些,也空荡荡的,冻得慌。”宋春景又说。
沈欢忙摇头。
宋春景吩咐道:“走。”
马车轻轻晃动。
车外有人低声道:“宋大人,太子叫小人送您去太医院。”
声音粗狂厚实。
是乌达。
“说好了下班便去东宫,我自是记得,”宋春景面无表情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有车有马,就不劳动太子派人送了。”
乌达挠了挠脑袋。
他没有想好该回什么话,宋春景冷笑着又说了一句:“乌达侍卫也可以把我打晕了送去太医院,反正我只是一介没什么功夫的太医。”
乌达:“……”
乌达诚心道:“我一介粗人,多有得罪,宋太医不要同我计较啦。”
“罪先记着,往后再还吧。”宋春景冷笑不减,端坐如松。
马车速度渐快,乌达由快步变成急行,跑了两步喊道:“那我在宫门口等您下班……”
宋春景端端正正的坐在马车里。
衣带整齐,表情淡然。
随意的“嗯”了一声。
第16章
刚到太医院。
皇后身边大宫女夙愿来请。
这有点不同寻常。
按理说,皇后贵为中宫,凡事都是头一个。
就算夙愿不来,宋春景也是头一个该去的。
不该这样急迫的。
宋春景未站脚,背起药箱,跟着夙愿匆匆去了。
沈欢在身后跟了两步,宋春景微微转头,不明显的做了个口型:待着。
示意他不必跟来。
沈欢轻轻点了点头,有些担忧的看他跟着大宫女走远了。
此刻,天将明未明。
距离前朝陈论开始还有约莫一炷香。
春风微涩,已经不如冬日干燥。
宋春景叫清晨的湿气扑了嗓子,一张口还有些哑,“夙愿姑娘,皇上昨夜宿在寒翠宫了吗?”
夙愿抿着唇一笑,“您猜到啦?”
宋春景也笑了笑,不多看人,得体的垂下眼。
二人脚程快,一晃就到。
天色仍旧如此。
寒翠宫不比往日安静。
宫女太监脸色都和缓着,透着一股子轻松。
宋春景跟着夙愿直接进去,余光粗粗一扫,瞧看桌上摆着剩了大半的早点,皇上穿戴整齐,皇后正给他扣上最后的衣带。
“娘娘,宋太医来请平安脉。”夙愿行了一礼。
“给皇上、娘娘,请安。”
宋春景要跪,皇后笑道:“免礼。”
“可巧了,”皇后拉着皇帝的手,关切问道:“皇上今日吃得不多,不如叫宋太医把把脉,叫臣妾也好安心。”
扶着他坐在了八角椅子上。
皇帝垂着眼,鼻孔里喷出一腔气,“嗯”了一声。
他伸出手,搭在了宋春景搁在桌上的脉枕上。
皇帝虽然年纪大,但是早些年拉弓射箭锻炼得很好,近几年又保养得当,因此面上不显老态。
露出袖口的手腕却暴露了真实年纪。
皮肉些许松,纹路明显。
宋春景上前探脉。
他变换几个脉点,遂松了一口气。
未及说话。
“看宋太医这欢快脸色,便知道皇上身体康健,”皇后赞许道:“看来赵太医给的调养身体的方子管用啊。”
皇上点点头。
“敢问皇上吃的药品中可有芍药?”宋春景恭敬的说:“若是有,可以换成白术或是茯苓,可缓解您血热而气不足的疲累。”
皇上移开盯着远处的目光,转的他脸上。
宋春景低着头一弯腰。
皇上打量几眼,皇后笑道:“宋太医可告知赵太医一声,若是如此更好,你二人可商量着办。”
“嗯,”皇上又嗯了一声,“可是宋澜家的小子?”
皇后说:“正是,想不到宋家还能出个杏林高手,宋太医虽年轻,医术却实在不错,臣妾吃了他几服药,身上觉得好多了。”
皇上点点头。
赞许的看了他一眼。
宋春景站在一旁,皇后上前扶人,提醒道:“皇上,该去上朝了。”
皇帝起身,由她抚平衣角。
临走不知想到什么,脚下一顿。
宋春景恭敬的弯下腰。
皇帝清了清嗓子,“将军府的孩子便是拜到你的门下,难得他喜欢倒腾这些草和药,你可好好教。”
“是。”
宋春景应答道。
皇后脸色微凝。
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送走皇帝,这个至高无上的女人,幽幽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