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嫔顿了一下,猛地一挥手,一桌子茶水全掀了下去。
那茶还烫着,本意是请这二位喝,如今也算送了出去。
——全泼到了衣衫鞋上。
刘子贤趴的低,还被溅到脸上几滴。
“娘娘怎么了?”门外有人问。
刘子贤惶恐的看着淑妃。
因为皇帝身体不好,因此太医院前所未有的受重视,惯的他们胆子也渐渐大起来。
宁得罪前朝官员,不能得罪太医院诸位。
这都是宫中人心里头悄悄揣明白的事情了。
哪怕太医言语不当,犯个小错。只要不是什么犯了忌讳的大事,后宫中人是不便直接处置的。
何况此事虽然是宋春景嘴欠,但是淑妃先发打听皇上的事情在先。
又问的是隐秘事。
这才是大忌讳。
若是宋春景嘴碎往上告一状,她的恩宠基本也到了头。
淑嫔冷静了些,提高声音:“无事。”
门外复安静下来。
宋春景面上寡淡,姿态极其谦卑的颔首,“娘娘事忙,下官先去给皇后娘娘请脉了。”
他唇角微微朝着旁边一扯。
是个似笑非笑的模样。
淑嫔气的捂住了心口。
宋春景告退,临出门询问刘子贤,“刘太医,皇后娘娘估计等的着急了,您同下官一起去吗?”
刘子贤头不敢大动,眼睛使劲往上翻,瞅了淑妃一眼。
淑嫔摆摆手。
刘子贤如蒙大赦,匆忙向后爬了两步,起身同宋春景一道出门。
淑嫔狠狠剜了他二人一眼。
宋春景余光微微向后一扫,正对上恨毒眼神。
他收回目光,全然没放在心上。
二人出门走出一条街,转角处刘子贤才说道:“多谢你救我一把,不然不知道被淑嫔刁难到什么时候才肯放我走。”
这事明面上怨宋春景嘴欠,调戏了两句。
实际上,算是刘子贤耐不住淑嫔娇柔,问皇上的事竟然也答复给了她。
若是被有心人知道,只怕是条大罪过,不能轻易善了。
刘子贤又朝他拱了拱手,“此番多亏你提醒,不然真是……”
“你同我一起去中宫吗?”宋春景打断他。
刘子贤摆摆手,“瞧我这一身汤汤水水,这样去见皇后怕是不敬,我先回太医院换身衣裳,你自个儿去吧。”
宋春景微微一笑,略略一点头,径直往中宫去。
皇后那里冷清许多。
往常都是安安静静的,到底是年纪大了,不爱热闹。
今日却不似往常,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隐约传出来的笑语。
宋春景有些纳闷:难道皇上在吗?
皇上不在。
凑巧,太子在。
宋春景站在门外头听着里头那熟悉的声音,觉得简直白天也能见鬼。
大侍女行了一礼,脆生生道:“宋太医来啦,里边请。”
他刚要通报,宋春景赶紧摆了摆手,“皇后娘娘有客人,那下官稍后再来。”
“哪里是什么客人,太子今日进宫来看娘娘,二人正高兴呢。”
宋春景欲往外走,“那就不打扰娘娘兴致了,稍后,下官稍后就来……”
“是宋太医吗?”
里头传出来声音。
大侍女应了一声,“是呢。”
“进来吧,”太子在屋里头,笑声却传了出来,“正好儿臣近来也有些疲累,请太医一道瞧瞧。”
宋春景:“……”
他硬着头皮进去,皇后坐在榻上,笑道:“我今日倒觉得松快,你给琛儿看看吧。”
太子笑着伸出手,搭在了腕枕上头。
宋春景伸手点上去,刚要说话,太子道:“宋太医手有点凉啊。”
他打量一遭,又说:“穿的也少一些。”
皇后看了一眼宋春景,觉得穿的并不少。
便朝着太子微微笑道:“谁都挨着你的事,我看你就你穿的少,大冬天披着个单薄袍子就进宫了,不嫌冷。”
“儿臣身体好,”太子笑道:“有母后惦记着,儿臣都热的出汗了。”
他甚少笑。
一般也是冷笑居多,有时候冷不丁一扯嘴角还怪吓人的。
像这样轻松闲适的开怀,太少见了。
宋春景余光打量他两眼。
太子似乎后脑勺长眼,飞快的转过头看他,询问一句,“怎么了?”
宋春景低着头,恭敬道:“太子身体一切安康。”
他从外头进来,仍旧窝着寒风凉气。
一张嘴,寒气化成炊烟,吐出来一口。
眨眼就不见了,看的人心里头有些痒。
太子刚要说话,皇后说,“那就好。”
她轻轻一摆手。
宋春景一溜烟告退了。
太子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
直到叫隔风的厚帘子挡住了目光。
皇后看了一眼太子。
“你啊,”她温柔又端庄的笑起来,“做什么那么瞧着宋太医?”
太子收回目光,“觉得他有趣。”
随后他朝着外头叫了一声,“闫真。”
闫真进门来,太医朝着他一抬下巴。
闫真说:“是。”
又出去了。
这二人打着哑谜,皇后看完了才说:“把心思往回收收,我早听人说了,你总找人家宋太医,可人家却总躲着你。”
太子百年难得一见的、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母后别取笑我了。”
太医院。
刘子贤孤零零的抄了一会儿药方。
院判匆匆来了,巡视一周发现只他自己,“宋春景呢?”
刘子贤张了张嘴,未及说话,院判自己答道:“被东宫里来人叫走了?”
“去皇后处了,估计一会儿去。” 刘子贤答道。
“行吧,”院判习以为常并不生气,“那你收拾收拾……”
“爹……”刘子贤犹豫的喊了他一声。
“说了多少回,在宫里不准喊爹,”院判往门口望了望,没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生怕别人不挤兑你!”
一转眼,他看着儿子似乎有些难过,就劝道:“宋春景虽然同太子要好,将来前途无量,可左右碍不到你,你酸什么?”
刘子贤“啊?”一声,有些懵的看着他。
院判看不得他这不机灵的样子,朝他勾了勾手。
刘子贤凑过来,听他爹压低了声音,“说来有七八年,自他入了太医院,宫里太平多了,明面上不说,背地里,同僚们都叫他‘送葱’。”
刘子贤疑惑的看着他。
“这个‘宋’我知道是他的姓,这个‘聪’是哪个聪?”他问道。
院判摇摇头,哼笑了一声,“冬日埋在土里保新鲜的大葱你知道吗?扒开外头那层厚皮,里头的葱白是不是像大腿一样,又白又细又水灵?”
刘子贤虽然年纪不大,也过了懵懂时候。
乍听到这些难免有些脸红。
叫他这么一打岔,刘子贤也忘了早晨差点在淑嫔处惹出事来。
心思全然放到了这八卦上头。
“那会儿太医院里有个新人不知天高地厚,刚一得知太子三天两头的找他,气不过,有一回宋春景去的时候,那个新人嘴贱了一句‘又送葱去啊?’……”
刘子贤眼巴巴的瞅着他,等着下头的话。
院判看他感兴趣不反感,才接着道:“当时宋春景没说什么,第二天东宫里头的大管家闫真亲自登门,说他昨日给皇后开的药里头一股大葱味,惹得皇后不高兴了。太子做主,罚他去种葱了!”
“真去了?”刘子贤震惊的问:“去哪里种?”
“具体哪里不知道,”院判想了想,“左不过什么穷乡僻壤的地儿,这辈子算是没指望了。”
刘子贤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替他辩解道:“他医术很好,听过还收了个徒弟,是将军府的孩子呢。”
“这话别提了!”院判赶紧接他话,“也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罢了,没什么用。”
“总之,你离他远一些,别叫别人以为你巴结他。”
院判笑着拍了拍他肩膀,“羡慕那些做什么,你只一心一意研习医术,旁的爹给你铺路呢。”
刘子贤皱了皱眉。
他忍了忍没忍住。
“你别笑了,”他说:“糟老头子,笑起来忒猥琐。”
第6章
一炷香燃尽。
宋春景归来。
刘子贤一见他回来就上前去,“外头可冷不?我的天,二十年没见过这么冷的天了。”
院判看他全然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恨铁不成钢的冲他一句,“你也就只活了二十年!”
宋春景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径自坐在了自己药桌旁。
宫女太监们终于忙完了手头事情,有病的看病,取药的取药,院子里热闹起来。
乌泱泱的扎了一堆。
晌午时,外头分拣药材的药童进来禀告:“院判,东宫的大管家来了。”
院判出门,客气了一句,“这大冷天,您快进屋暖和暖和再说话。”
“不了不了,”闫真摆了摆手,“太子身边事忙,我等下得赶回去。”
“太子可真离不开您啦。”院判笑着恭维。
闫真探头往里一望,宋春景正趴在桌子上发呆,窗户透过的光只能晒到他半边身子,他往有光的那边挪了挪,好叫晒的全一些。
“找宋太医啊?”院判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朝里喊:“宋太医。”
宋春景抬起头,睡眼惺忪的望了一眼。
望见闫真,又趴了回去。
闫真说:“他今日心情不太好啊?”
“许是太远了没听清,”院判一揽他,“您往里走。”
闫真就着那迎客手一直走到宋春景药桌前。
那人还是耷拉着眼皮,没精没神的模样。
只怕太子亲来,也提不起他半点兴趣。
院判伸手扣了扣桌子。
宋春景抬起眼,这才起身,“唷,大管家,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跟刚看到这人一般,又客气了一句:“您快请坐。”
他都站起身,闫真可不敢坐。
闫真同他面对面站着,微微弯下些腰骨头,小声道:“太子说身体不适,请您去看脉。”
“许是大管家出来时间长了不知道,下官刚刚在皇后娘娘处给太子把过脉了,”宋春景恭恭敬敬的说:“太子非常好,脉象平稳,身体健壮,好的不得了。”
闫真:“……”
闫真硬着头皮,尴尬的笑了笑,“太子说,他说……”
宋春景抄着手,等着他下话。
“您昨日夜里带走了他一条毯子,”闫真艰难的说:“您打算什么时候还回去?”
宋春景:“……”
屋内取药的宫人悄悄对视一眼,都震惊的睁大眼。
宋春景站在一旁,眼角瞥着他。
冷漠的像个杀手。
“怎么东宫穷的过不下去了吗?”
他冷冷道:“一条毯子,也值当三番五次来要。”
闫真擦了擦汗。
他朝着宋春景笑,“您别为难我啦。”
一脸诚恳。
宋春景冷冷看了他一眼。
闫真缩了缩脖子。
“我今日当值,等晚点自会送去。”宋春景说。
闫真赔笑,“小人已经给您告了假,算是去东宫出诊。”
“那太医院只剩刘子贤一个了,恐怕他忙不过来。”
院判忙道:“无妨无妨,太子身体要紧。”
“院判说……”闫真咽了口口水,“无妨。”
宋春景盯着他,半晌冷笑一声。
“那劳烦大管家,就同我一道回家取毯子吧。”他转开眼,本来就干净的脸上更加白,看上去冷冰冰的。
闫真连忙道:“太子说了,您人到了,毯子也可以不要了。”
宋春景冷笑的看着他。
闫真紧紧闭上了嘴。
傍晚。
宫门外有一队车马静悄悄的在外等候。
等到夕阳余辉殆尽,其中一个小厮站了半天有些腿疼,终于有些不耐烦了,“这宋大人也忒磨蹭了,再不出来,宫门就要下钥了。”
领队的人个头适中,身材结实,面相老实。
“住嘴!”
他呵斥了一声,“知道上一回站在这里等人的那个是怎么没了吗?就是因为话多。”
“……是,闫管家。”小厮闭口再不敢言。
闫真从门缝里望了望,似乎望见了个黑乎乎的影子,吓了一跳。
宋春景从太医院出来,大步跨出宫门,冷冷打量了这队人马一眼。
他几步上车,声音又冷又冰,“走吧,诸位。”
东宫仍旧是那副高大模样。
宋春景一下马车,高高抬起头望了一眼那匾额。
他看的仔细,闫真也跟着抬头望了望,“您看什么呐?”
宋春景收回目光,“看这里一副黑棺材模样。”
东宫就算再冷清,装修再简单,也万万沦落不到棺材模样去。
闫真自动忽略他的挖苦,“……您请进”。
太子在詹事间逗画眉。
那画眉比前几日长进不少,太子一伸手,他就知道上前蹭蹭。
蹭完了,太子给它喂了一粒软儒的小米谷。
画眉吃完了,“吱”了一声。
太子刮了刮他头上羽毛,“就知道吃,歇一会儿的。”
宋春景上前要跪,太子说,“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