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厚琮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皱着眉看着他。
钱程笑着说:“看来这刑部尚书,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话虽如此,升了官总是高兴事,何厚琮一想,心情舒畅不少。
心甘情愿的朝里走去:“我去看看。”
荔王尸身擦洗干净,换上了一身新衣裳,衣帽仍旧是王爷制式,诈然一看,像睡着了。
李元昆跪在一旁,一动不动怔怔看着,似乎魂魄已经离窍飞了。
何厚琮看着他,等了一会儿,吩咐人上前去抬尸身。
侍卫刚一上前,李元昆伸手拽住了他,他也不开口,又变成了不会动的石像一个。
侍卫进退两难,对着何厚琮为难道:“……大人。”
何厚琮上前两步,站在李元昆身前,叹了口气,“……小王爷,”他缓缓道:“荔王做下错事已经无法转圜,赐自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节哀顺变吧。”
李元昆仍旧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
何厚琮拽一下他的手,拽不开,又劝:“荔王的身体你之前已看到了,即便不自尽,也是活不过几天的,这样反倒全了身后体面,算是……好结果了。”
李元昆僵硬的转了转脖子,终于动了。
他松开手,转而拉着何厚琮的袖子,“何大人,我爹真是自尽吗?”
何厚琮沉默一下,斩钉截铁道:“是。”
李元昆看了一眼他,眼中血丝交缠,嘴唇却苍白无血色。
“我知道,他做了错事,该受罚。大人不必劝我,我只是……”
他无法继续说下去,张开嘴深深吸了一口气,难受万分的闭上了眼。
“小王爷节哀顺变吧。”何厚琮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这动作有些逾矩,但是放在此情景下,反倒有些温暖。
“皇上宽厚,许按照亲王之礼下葬。”何厚琮又道。
李元昆睁开眼,冷静了些,强忍着悲痛道:“……臣弟,多谢皇上顾念亲情,全了我父王身后体面……”
临近下班,太医院的人又逐渐充盈起来。
何思行站在桌前,额发叫汗水打湿粘在额上,浑身极其不自然的小幅度抖动。
院判从外出进来,观察了一眼,走了过来,“唷,思行怎么站在这里?”
宋春景没说话,何思行红着眼眶看了一眼院判,也没有说话。
“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师父责罚啦?”院判余光看了看宋春景,宋春景仍旧没打算说话,于是院判转过头跟他直说:“你请假这些日,思行病着也要来太医院,将晒干的药材领一分放到你的药匣子里头,一日不曾落下,孩子是好孩子,若是为了小事,轻轻责罚就行了。”
宋春景看了看何思行,何思行说了些话,他嗓子有些干,也可能是因为紧张导致的,吞下一口唾液才好受了些,“院判,宋太医没有责罚我。”
院判不怎么信,疑惑的看宋春景。
何思行:“我同宋太医交代一些事。”
院判视线在他二人身上走来走去几个来回,宋春景说:“已经问完了,若是您有事情要吩咐,可带思行去。”
何思行抿了抿唇,是个将哭未哭的模样。
院判甚至宋春景这人烦别人插手他的事,赶紧说:“没事没事,你们继续说。”
然后一步三回头的走远了些。
何思行忍住要哭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就是这样,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远去西北。”
“嗯。”宋春景回应了一声。
何思行慌忙抬头,急切的说:“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宋太医会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吗?”
宋春景脑中一瞬间过了无数场景,最后不明显的松了口气,心想: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马车沉稳前行,车厢中的人评价了一句。
闫真在外头点了点头,虽然里头人看不到他动作,他仍旧恭恭敬敬的弯了弯腰,上前说:“皇上,何大人这儿子胆子也太大了。”
李琛在里头嗤笑一声,评价道:“俩小孩儿过家家。”
“险些叫宋太医和您有了误会,要不要派人去何家提点一下?”
“不用,虽然由他而起,但是这个局面终究也不是一个孩子能造成的。”李琛拒绝了这提议,然后说:“倒是宋春景欠打,将这账记在他身上吧。”
闫真带着笑“嗳”了一声。
乾先殿一如既往的安静。
李琛一露面,值守太监立刻通报:“皇——”
一字出口,李琛一抬手,“不必通报了。”
太监张着嘴,跪地应了,看他一步不停的走了进去。
太上皇正在睡觉,不知是夜里睡到这会儿还没醒,还是醒了吃过早饭又睡了。
贴身伺候的太监过来行了一礼,轻轻说:“早晨进了点粥,去外头散了步,许是累了,回来便睡下了。”
李琛点点头,挑了个椅子,坐在一旁等。
“也快醒了。”那太监又说。
“出去吧。”李琛道,然后自己转着视线,打量室内摆设。
乾先殿是老殿了,尽管重新修葺,也透着一股子陈旧气息。
但是太上皇执意住在这里,其余人也不好再劝,只能尽力在摆设上花心思,桌上墙角都插着些新鲜花朵。
室内充盈着幽微花香。
李琛闻了几次,觉得挺好,于是记在心里,想着以后吩咐人将春椒殿的沉香撤下,每早换成鲜花。
想起宋春景来,他心满意足的同时,又不禁咬了咬牙。
心道胆子越来越大,都跟我玩儿起了跑耗子那一套,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床上的人猛然咳嗽出声,李琛回神,端起桌上晾着的茶盏,上前半托起人,给喂了一口清水。
太上皇喝过之后呼出一口气来,昏花的眼睛看着伸到面前的手,“皇帝来啦?”
“父皇,是我。”李琛说。
太上皇看着他,摸了摸他衣裳上的龙纹刺绣,“什么时候搬进宫来住?”
“原本定的今日,詹事间内东西没有收拾完,明后日就进宫了。”
太上皇胡子一动,点了点头。
李琛给他垫好靠背,然后把茶盏放回桌子上。
“父皇。”他叫了一声,停顿一下,才缓缓的说:“皇叔没了。”
床上人动作停住,缓了片刻才“唔”了一声。
“是自尽吗?”他问。
“心病犯了,喘不上来气,整张脸憋得通红,”李琛未答,陈述道:“太医诊断不治,这才给开了药,叫他没有痛苦的走了。”
花白胡子摩擦在胸前锦被上,发出“刺啦”细响。
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后闭上眼睛,缓缓点了一下头。
“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停顿片刻,然后静静的说:“我比他年长不少,这个弟弟,可以说是跟着我一起长大的。”
“您节哀吧。”李琛低声道。
太上皇长长出了一口气。
李琛:“儿子已经派人吩咐下去,按照亲王礼制下葬,并且让元昆继承爵位,不追究他的连带责任。”
这倒是想不到。
李琛此人心狠手辣,点头取人性命,摆手抄人全家,从来没有心软的时候。
荔王犯下的错,能落下这个结果,已经算是极其难得了。
太上皇不禁睁开眼,细细打量着他。
李琛:“儿子顾念着父皇同皇叔的情义。”
“……好,”太上皇低声重复了一遍,“好。”
他此时才难以控制的流下徘徊的眼泪,不住的点头,因为嗓子沙哑,吐字有些含糊不清:“知道你是孝顺的……”
等他安定些许,昏黄脸上疲态尽显,李琛站起身,朝着他遥遥一拜,“父皇休息吧,儿子告退。”
太上皇欲言又止。
李琛没有立刻就走,等了一会儿。
“我还想问问,那个……将军府的……”太上皇犹豫的开了口。
李琛似乎早有预料,闻言便接过他的话,“将军府的小少爷已经寻到了,人没什么事,儿子已经下了旨意,等他成年,许他承袭将军爵位。”
那个名字犹如梗在两人中间的一根刺,虽没有明确提及,但是只要轻轻一拨,就让人难受不已。
二人相对,沉默几许。
“只要他老实,不生事,我也不是容不得人。”李琛又说。
“嗯,”太上皇重重点头,又犹豫的问:“那太后那里……”
他本天下至尊,于千万人予生予死,现在问句话都要顾及四方,想着许多人的感受。
李琛看着他脸上松弛的皮肉,还有架在身上略显空荡的衣裳。
站在权利的顶峰待久了,骤然被架空,一定是不好受的。
李琛只身站着,不忍再看,偏开了视线。
室内温度宜人,但是有些不透风,连说出来的话都显得有些闷,“时机合适会同母后说清楚,就说都是儿子的意思。”
夕阳斜斜照着院内一树即将殆尽的繁花,李琛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才出了乾先殿的门。
他沉默上了轿撵,闭目养着神思,对着闫真说:“去太医院吩咐院判,多拨一位太医过来,用药上面,两人斟酌着一起。然后每隔三五天,同朕汇报一次身体情况。”
他心情似乎不太好,闫真想了想,问:“要不要叫许灼先来给看看?”
一听这个名字,李琛睁开眼,然后毫不犹豫的拒绝:“不了不了,还是离那个许灼远点的好,朕怕他哪天把皇位给克没了。”
上次李琛用他给上了一回药,差点夫位不保。
现在想来十分后怕。
“您不是上回还夸他长得不错吗?”闫真说:“也有可取之处。”
“为了他有两分像春景儿,才给他一句好话。”李琛十分不赞成的说:“别为了这点小事情,再惹的春景儿不高兴。”
闫真哭笑不得的说:“那奴才去问一下院判,让他选人。”
“嗯,”李琛又提醒说:“那个许灼,让春景儿也离他远点。”
夕阳余辉落下,西北至京城的官道上,有一队人马停在一家客栈前头。
前面骏马开道,后面官兵收尾,唯有中间一辆马车,平稳而安静的被护在正中央。
沈欢最终决定同管家一同回京奔丧。
西北大营中的数位将士也要赶在新皇帝登基大典之前赶去朝贺,因此一并结伴而行。
于沈欢也算是个照顾。
一群皮糙肉厚的将士都在西北吹惯了刀子割肉般的寒风,其实不必住什么客栈,但是有着沈欢,就迁就着一并停下歇脚。
“这少年是什么来头?”有人低声问。
紧接着,众位将士紧随沈欢身后,一个接一个走进来,宽敞的大厅顷刻占据大半。
一眼望去,尽是身着铠甲腰间佩刀的士兵,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孔,整整齐齐排列好站在堂中。
堂中闲言碎语立刻消失,无声的视线紧紧盯着走在最前头要往楼上走的少年。
陈阔等几位有些官职在身的,前去同掌柜交涉,“我们原是西北驻边的将士,路过这里,包几间房,能不能便宜点?”
果然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人,很不得一两银子掰成八份花,一路上馒头就水,能省则省。
若不是因为将军府的少爷在军营里受了委屈,这点住宿的银两原本也不必花。
掌柜望着面前人脖子上的刀疤,吓得大气不敢喘,“能,能……”
正在交涉,陈阔蓦的感觉到如芒在背,他猝然转过头,正对上沈欢匆忙收回的视线。
沈欢往楼上走,那半老的管家护在他身旁,似乎是怕他错脚摔下来,手一直虚虚悬在他身后。
沈欢上了楼,低头打量了一眼楼下情景。
管家立刻出声提醒,“靠后些,仔细眼晕。”
沈欢不驳,后退了两步,他看了一会儿颇觉没意思,视线又定在陈阔身上。
那个男人肩宽身长,只看背影就十分强壮,即便放在一群强壮的士兵中间,也格外扎眼。
沈欢偏了偏头,靠在栏杆上,居高临下打量起他不太自然的站立的腿来。
那腿是几日前操练场中受了伤,后来不知怎么惹怒林将军,正踹到伤口上,已经拐了好几天了。
沈欢垂着视线看着,眼中情绪汹涌阴冷,还夹杂着数不清的厌恶和嘲讽。
“好了,进房间休息吧。”管家说:“我下去端点吃食。”
沈欢骤然回神,冷淡的点了点头。
管家下楼,到了楼下还不大放心了看了看他。
沈欢朝他微微笑了笑。
管家去往后头,他站在楼上栏杆旁,背过身靠着,看向平坦光滑的墙面。
耳边窸窣声响起,脚步声中夹杂着佩刀不停摩擦衣料的声音。
沈欢没有动。
“你找我?”来人问。
沈欢看着前方,唇角一勾,轻轻笑了笑。
陈阔看着他,带着些小心翼翼,问道:“有什么事?”
沈欢不言不语,抬着头率先进了一间卧房。
陈阔看着他走在前头的背影,停顿一瞬,跟了进去。
沈欢站在屋内,看着前方说:“陈阔是吗。”
他既没有客气的喊兵长,也没有使用任何敬称。
“待两年后我承袭将军府爵位,单凭你以下犯上这一样,就死无葬身之地。”
陈阔无声听着。
“过往我不想计较,听说这次回京要留几位不放回西北了,你们预备留下谁当做牵制西北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