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阔不答,转而问道:“养子不能袭爵,为什么你可以?”
沈欢“哦”一声,似乎没料到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养子身份了,片刻后低眉笑了笑。
“林将军这都跟你说了,”他无声叹了口气,眼睛窄成一条缝隙,眼中盈盈水波闪烁不停,“因为我是太上皇私生子,是当今皇上的弟弟。”
陈阔震惊的看着他,片刻后消化完了,才慢慢的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沈欢无声笑了笑,眼睛里却一丝笑意都不见。
“因为你该死。”他说。
第110章
京中。
夕阳将皇宫的影子拉的很长。
宋春景枯坐半日,终于等到下班。
他刚一站起身,刘子贤就凑去他眼前,“嗳,宋太医,一起去喝酒呀?”
“不了。”宋春景推辞道。
“不喝酒,只吃饭,”刘子贤退了一步,笑着继续邀请,“吃完就回家,耽误不了什么功夫的!”
宋春景还要推拒。
刘子贤抢先说:“你连升两级,不得庆祝一下呀?”
还未散去的太医院同僚都跟着凑了上来,一起起哄,“对啊,宋太医升了高官,请咱们吃顿饭,庆祝一下吧!”
“对对对,下官入了太医院,还没有吃过宋太医请的饭呢!”
“这回可一定不能放过……”
刘子贤高兴的就跟自己升官了一样,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上去了,“一起去热闹热闹啊,宋太医!”
宋春景头大的摆了摆手,“下官还要去东宫,给皇上请脉。”
刘子贤:“吃完再去呗,皇上还不让人吃饭……”
“闭嘴!”院判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给了个台阶,“若是今天有事,明天也行的……”
院判出马,一个顶俩。
众人谁的帐都不买,也必然得买他的,闻言立刻附和:“对对对,明天也可以……”
激起一片应和声。
宋春景推无可推,只好头痛的应下,“应当的,那就等明日下班,下官一定做东。”
“我一定腾出功夫来,只等着吃宋太医一顿好的啦!”
众人三言两句应和着:“好,好……”
言尽于此,宋春景笑着同他们告别,温柔的一抬手,缓缓说:“那下官今日还有要事,就先走啦?”
其余太医俱都还礼。
他转身而走,几个新来的太医交颈盯着他背影,还窃窃私语,“宋太医脾气真是好,说话温声细语的……”
宋春景背着药箱轻快的走出太医院。
他目视前方往宫门处走,想着待会儿怎么跟乌达说,叫他把自己送回家。
“宋太医……”
宋春景一顿,回头一看,“许太医。”
许灼也背着药箱,跟在他身后追了出来。
宋春景脚下未久停,打完招呼就要走,许灼赶紧跑数步,截到他身前。
宋春景停住身,略微挑了一下眉。
许灼:“……我,宋太医,你别误会我,昨日去东宫,是皇上叫我去的。”
这话太让人误会了,宋春景静静看着他。
“我也不是有意洗澡,实在是……,也经过闫总管的同意了,我没有其他坏心思的。”许灼继续解释。
宋春景面色不变点了一下头,甚至好脾气的笑了笑,“好,时候不早,下官先走了。”
许灼打量着他表情,没发现他生气。
不知是真的不气,还是心机深沉,不形于色。
宋春景绕过他往前走去,好脾气的朝上提了提药箱。
许灼愣神一下,复又跟上,站在他身前:“您没有生气就最好了。”
宋春景停住脚,视线越过他,看向绵长空旷的街道。
许灼:“我怕您生气,来跟您解释一下……”
“那就离我的人远一点。”宋春景打断他。
“什么?”
“既然怕我生气,”宋春景上前一步,离他近了些,眼皮下压瞳孔微紧,认真的盯着他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那就离我的人远一点。”
他神情同以往谦逊和气的模样完全不同,就像变了一个人,许灼被骇在当场。
“再说,我生不生气有什么关系,”宋春景站直身体,掸了一下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不斜视的说:“许太医说是皇上将您请去的东宫,又暗示是闫真叫你洗干净了些,将自己择的干干净净的。”
他脸色一瞬间恢复之前的和煦,语气也平缓下来,甚至称得上亲切也不为过。
仿佛刚刚的泄露出来的敌意威压是错觉一样。
“许太医与其关心下官有没有生气,不如担心一下若是皇上得知你这番说辞,会不会生气。”
言毕,他温柔的笑了一下,然后朝着许灼客客气气的一点头,身形半步不停,越过他继续朝前走去。
许灼背上出了些薄汗,忍不住望向他离去的背影。
夕阳不留情,里面是高高的宫墙投下的宽厚阴影,灰暗不清,融在这阴影中的人零零一个,肩背挺直,像脊柱上穿着钢针,略微弯腰就会扎破皮肉。
自然垂下的外衫平滑直下,随着稳稳步伐轻微晃动。
一门之隔,外头暖黄明亮,无数光芒洒落在脚底,为青石新瓦镀上一成金黄。
宋春景至门边,抬起一脚迈出高大恢弘的宫门。
东宫高大华丽的马车停在前头,背着夕阳,影子更如庞然大物一般匍匐在地,静静等候来人。
乌达抱剑守在一旁,朝他打过招呼,咧开嘴笑了一声。
“宋太医好唷。”
“好。”宋春景心情难得好,竟然回复了一句。
乌达立刻受宠若惊将本就站直的身体挺的更加直,他两步行至车边,拉开门帘,李琛正坐在里头。
宋春景没料到,脚下一停。
李琛起身拉了他一把:“宋太医果然是吃官家俸禄的,到点下班,一刻也不耽误。”
宋春景顺从上了马车,没有理他的打趣,闻言不驳反倒还笑了笑。
这倒也稀罕,李琛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宋春景:“能得皇上亲自迎接,可是难得一见的殊荣,当然高兴。”
信什么都不能信宋春景这张口就来的嘴。
但是李琛仍旧被他哄的笑了一下。
马车沉稳前行,宋春景等了一会儿,说:“明日……”
“明日……”
二人一道开口,李琛立刻说:“你说。”
宋春景闭了闭嘴,然后道:“皇上先说吧。”
李琛想了想,“明日就搬进宫了,你随我一起去看看春椒殿的摆设。”
“皇上做主,微臣就不去了吧。”他说。
李琛等着他后话,宋春景继续道:“明日太医院诸位同僚要一起去吃晚饭,庆祝我高升。”
李琛:“?”
他猛然想起来,恍然“哦”了一声,“院判同你说了随侍太医这回事了。”
宋春景点了一下头。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要一起吃饭?”李琛转而问。
他不爽的说:“还要晚上吃。”
李琛眼中闪过几次,问:“你想不想去?”
宋春景:“人之常情,无法避免。”
既没说想去,也没说不想去,很大程度避免了李琛找事情的进一步计划。
李琛没说话,于是宋春景当他默认了。
主动道:“那明天晚上,我进宫去找你吗?”
“嗯”李琛没好气的应下。
宋春景:“但是宫门申时下钥,若是赶不及……”
“叫闫真出来接你。”李琛打断他,说。
宋春景闭上嘴,坐在一旁不再说话。
“去吃饭可以,”李琛小腿伸出,隔着布料,蹭了蹭宋春景的大腿,“那你跟我说说,有什么事对不起我?”
宋春景一躲,当做没看见。
他移开视线,看着车厢内部的装饰闭上了嘴。
此人思绪紧密,为人皮实欠打,若是不想说一件事,一定打死不开口。
李琛考虑着怎么才能撬开他的牙。
马车转过一个弯,驶向长街尽头,再往前,左转是东宫方向,右转是宋府方向。
“我想回一趟家。”宋春景说。
李琛想都没想,痛快的说:“可以。”
宋春景看他一眼,似乎在分辨他说的是不是实话,然而李琛答应的干脆,没有一丝作伪。
于是他也省下了后头解释的话。
宋府非常安静。
白天连大门都紧紧关着。
宋春景敲过门,门房小厮再三确认是他,才跑来拉开门。
“做什么?”宋春景问。
小厮委屈的差点哭出来,“大人……你回来了……”
宋春景:“……”
他想也知道,当日不辞而别被李琛发现,一定来了一趟家中询问底细。
“您不知道,小人差点命都没啦……”小厮哭诉道。
宋春景进门往里走,被他一脸苦瓜相逗的笑了笑:“胆子可以再大些,皇上轻易不会杀你。”
小厮探头一望外头,看到东宫的马车,还有守在车旁凶神恶煞的乌达,立刻吓的跟在宋春景后头。
“就差那么一点,当时那个剑,都削到我头发丝了,差点砍到脖子上。”
“头发丝离脖子还有段距离,”宋春景走过小院儿,望着塌了一块的西厅站住了脚步。
小厮发现他脸色突然变的不好,于是跟着抬头一看。
“这也是皇上干的?”宋春景问。
“不是不是,”小厮赶紧说,“日前大雨,刮断了两棵树,将西客厅砸瘫了一角。”
宋春景松了口气:“……修啊。”
小厮:“叫人来看了,梁柱断了两根,若是接上,难免还会断,若是重新盖,那要花不少钱。”
宋春景想了想,若是简单修,怕是会砸到人,于是说:“翻盖吧。”
小厮站在原地没动,有些为难。
宋春景:“……钱不够吗?”
“有些勉强。”小厮答,“寻常的可以,料好些的,不太够,一直等着您回来再想办法呢。”
宋春景:“……”
想他为官多年,又不爱乱花钱,竟然不够盖一间质量好点的房子吗?
“月前新进了一批贵重药材,压着不少钱。”小厮低声提醒他。
宋春景“噢”一声,“那能缓缓再盖吗?”
“昨晚还掉下来几块砖,太爷每次出去都要路过那处,因为危险,也已经有五六日不曾出来了,不好缓。”
这就是要紧事了。
“库房里应当有不少东西,你挑几样值钱的,压到铺里,等周转过来,再赎回来。”宋春景想了想说。
库房里确实有不少值钱物件,小厮干脆应道:“是。”
宋春景再次交代,“务必提前定好赎价,抬高百十两之内,都可以接受。”
“是,小人记下了。”
宋春景先去了前厅找宋老爷,打过招呼,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后院。
他收拾了些贴身衣裳,又取了几味药,提着包裹又出了宋府。
东宫马车停在近处,未免引起骚乱,李琛没有下车。
宋春景脚步轻轻,走到马车跟前。
乌达撩开车帘,迎他小心进去。
李琛舒适而惬意的坐在里面等他。
见人来眼中微微一亮,染上一丝笑意。
他接过那包裹,隔着布料轻轻抓了抓,“什么?”
宋春景:“一些寻常用品。”
李琛点头,没有追问。
二人沉默坐了一会儿,李琛道:“班上了,聚会定了,家也回了,东西也取了,现在能不能跟我说说,为什么非要去找沈欢,西北那么远。”
他问完怕宋春景又什么都不肯说,沉沉的加上了一句:“你走时保证过,回来一定同我解释清楚。”
宋春景看了他一眼,然后敛眉想了想。
“我要去找沈欢,也是为了……”他停顿一下,随即说:“他身世不好,原先还有将军疼他护他,现在孤零一个人飘零在外,师徒一场,聊表心意。”
李琛想嘲讽两句沈欢的身世,但是又怕宋春景不高兴。
他张了张嘴,将话咽了回去。
宋春景:“不知道他会不会留在西北。”
“如果他回来,你还要收回这个徒弟吗?” 李琛提醒道:“是他自己不想学医的。”
这话说的,简直有点贼喊捉贼,刻意提醒的意思。
要不是宋春景早已得知此事跟他无关,只怕会继续误会。
宋春景垂下头,再次回想起自己曾经犯过的错,沉默过后,他张了张嘴。
李琛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我之前以为是你逼迫沈欢的,误会了你。”宋春景直视他双眼,认真的说:“对不起。”
“没关系。”李琛说。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宋春景一眨不眨,盯着他深沉压在眼上的剑眉,郑重保证道:“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信你。”
李琛看着他,凑上前亲在他唇角,然后说:“我也是。”
黑马仰头前行,脚下发出轻轻踢踏声,一旁的侍卫紧紧包围着车厢,天边傍晚斜阳即将殆尽,给这组合渡上金边。
缕缕阳光照出他们投在地上的身影,成了一副缓缓前行的画。
从定好登基大典的那一日开始,就商量搬宫,零落搬了大半个月,终于尽数搬进去了。
原东宫人数已是精简,便尽数跟随皇上一起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