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言点点头,“无论多晚,侯爷回府时你就派人知会我。”
“大公子这是要……”
“我想找他谈谈。”
苏锦言将那张红简接到手里。
白如海愣了愣才答道:“是。”
已经不记得大公子与侯爷上一次面对面谈话是哪一年的事了。
记忆里的这两人,除了在纳宠的仪式上会见上一面之外,同在屋檐下的几乎所有时间,都老死不相往来。
当然,也有过几次例外。只不过,那唯一的几次例外,也绝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而这一次,又会是什么样情形?
白如海忧心忡忡的走出了苏园。
第13章 等待
当夜,三更时分,莫斐方归。
白如海亲自来到苏园,青枫告诉他公子等了大半夜刚刚睡着,两人互看一眼都于心不忍。
“明天好了。”白如海临走时说,“也许侯爷会早点回来。”
第二晚莫斐回来得却更晚。青枫揉着眼去开门,压低声音告诉来人:“公子昨夜受了寒有些发热,喝了药昏睡了大半日,高太医说夜里更要好好休养。”
第三晚,莫斐仍是夜半才回府,白如海没有再派人去苏园。
第四天。
“大公子!”
正院的侍卫仆从看见夤夜来访的苏锦言时,个个惊诧莫名。
这是有多少年了?朱雀侯府的内府正院终于又出现了大公子的身影。
“咳……咳咳……”
苏锦言扶着青枫的手,脚下虚浮。
“侯爷还没回来吧?”他微笑着环视众人,一一以目问候了,“我就在庭中等他,你们还是照常当差就好。”
白如海闻询立刻赶了过来,一见苏锦言在院中站着等,急得直骂人。
“你们这群废物是瞎了还是怎的!怎么能让大公子在这里吃风!青枫!你也是混账!这深更半夜的,大公子还病着,你也敢把人给我送出来!”
“咳咳……不怪他……咳咳咳……”苏锦言摆手,“也不怪他们……咳咳咳咳咳……”
“大公子!”白如海上前扶住苏锦言,几乎就要跪下来,“您这是要干什么!夜深露重,外头这样冷,您的身子才刚好些,这么着可怎么受得住!青枫,还不赶快扶大公子回去!”
青枫眼圈儿是红的,看了白如海一眼并不挪步。苏锦言的手冰冷,白如海扶住那因咳嗽而不停颤抖的身子,心里一阵阵发紧。
看来,人是劝不走的了。明睿如苏锦言,怎会还看不出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在半夜叫醒他来见莫斐的,唯一的方法便是亲自来等。
在他手下办差多年,苏锦言的脾气无论白如海还是青枫都太熟悉了。总是温文随和的一个人,其实一旦打定了主意,那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一点儿都不输给独断任性的朱雀侯。
“海叔你去吧。”苏锦言温和的对白如海笑了笑,半句也未责怪他擅作主张不通禀莫斐行踪的事,只是道,“青枫在这里陪我就行了。让他们也散了吧。该睡的仍去睡,留下几个人服侍侯爷回府——还跟之前一样就好了,别都在这里站着挨冻。”
白如海心里一热,大公子的体恤无微不至,即使到了现在也还不忘关照身边的人。可是,最不能受寒挨冻的人难道不是他自己吗?
“大公子……”
白如海还想再劝,苏锦言摇了摇头。唇边微笑温和如常,但那眸光清冽,有如泠泉,汩汩清流虽缓,但其势不可动摇。
白如海无奈,只得转身出去。在门口找来一个侍卫吩咐道:“你去忘川楼看看,倘若侯爷还在那里,你把丹泉给我叫出来,告诉他就说我说的,无论用什么办法劝侯爷早归,大公子在等他!”
白丹泉是白如海的小儿子,打小贴身服侍莫斐,一肚子的鬼主意,深得小主人青睐。白如海是急疯了,病急乱投医,只望他能有什么奇招妙法把人从温柔乡里挖回来。
可是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传话的人才回来。白如海哪能放心去睡,一直在正院门口等着。
“侯爷约了张大人吴将军在玉姬房里喝酒听曲,方才又叫了几个舞娘进去演练玉姬新编的歌舞,只怕一时半刻还不会结束。”
“你告诉丹泉大公子在等吗?”
“告诉了。容哥看实在没机会劝,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回了给侯爷知道。”
“……侯爷怎么说?”
“侯爷什么也没说,好像是醉了,大概也没听真,玉姬一直在旁边劝酒。”
“……”
白如海跺了跺脚,折身进院。
苏锦言虽还在原处立着,但大半个身子倾靠着廊柱才能站得稳。
“大公子,要不然您还是先……”
“咳咳……咳咳咳……咳……”
苏锦言开口想说什么,夜风灌喉,引起一阵剧烈咳嗽。
一旁的青枫抬头以目示意白如海别再说话。他的脸上泪痕尚在,张口无声的道:“公子今天一定要见到侯爷。”
谁劝也没有用。
白如海心下了然。
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院门,那传话的侍卫道:“我再去忘川楼看看,有什么消息再来回禀。”
“好。”白如海点点头。
如今,能为大公子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么多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门内传出的咳嗽声在静夜冷寒的空气中回响,一声声,一下下,震痛人的鼓膜,咳疼人的心扉。
夜深沉,人不寐。
等待,遥远而漫长的,仿似一口看不见尽头的枯井。
幽沉而绝望。
第14章 对峙
“大公子,侯爷回府了。”
昏昏沉沉中被一个声音唤醒。苏锦言撑开双目,眼前依旧昏暗模糊,耳边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确是有人走进院来。
莫斐一身酒气,英挺身姿却矫健依旧,大步流星直向正堂过来。刚入院门,只见阶下众仆簇拥着一人,宽袖素袍愈衬得侧影单薄瘦削,竟是苏锦言。
“他怎么来了?”
莫斐眉头一蹙,不悦之意溢于言表,径直上阶入房,一瞥之后目光再不多在那风中立着的人身上停留片刻,冷冷吩咐,“丹泉,送人。”
“侯爷请留步。”
身后响起略带嘶哑的声音,低沉而虚浮,十分陌生。莫斐脚步一顿,上一次已经不知是何时听过那个人的声音了。同在一个屋檐下,陌路已成了习惯。
“深夜叨扰侯爷锦言惶恐。”只听那虚弱的声音继续道,一如以往的疏远恭谨,语速很慢却透出坚定,“不过,此事紧要,今夜必得与侯爷商议出个章程。”
白丹泉接过什么,快步跑上阶递给莫斐。
一个红色纸笺,写着忘川楼玉姬的名字,莫斐认出来是几日前自己叫人交给苏锦言的迎亲纸。约定成俗,为侯府绵延子嗣故,若莫斐看上哪个女子,便用这红笺写上名字,然后苏锦言以侯府正夫人的名义择日迎亲纳妾。这是多年前两人做的约定,也是多年来两人唯一的交集。
莫斐随手抛了那红纸,依旧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用惯有的淡漠声道:“一切照旧就是。日子你定,我会派人通知那边打点一切。”
“侯爷!”
已一脚跨入房门的人顿了一顿,不耐的蹙紧了眉,语气极度厌烦冷硬:“还有何事明日叫白如海来回!”
“不!”苏锦言向前踏出一步,“若侯爷今日不肯相谈,我便一直站在门前不会离开!”
这一句斩钉截铁,把白如海等诸人听得心中一凛,连青枫都睁大了眼睛,跟随多年,向来温文和煦的主人何时有过这般的锋利狠决。
莫斐终于转过了身。
俯视处,苏锦言也正抬起头。双目相交,多年后的第一次,他狠狠瞪着他,他亦牢牢盯住他,争锋相对,互不相让。
“咳咳咳……”
夜风突起,一连串猛烈咳嗽迸出喉管,苏锦言用手捂住唇,不由自主弯了腰,目光垂下,那场无声对峙终于收了场。
大气不敢出的众人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了一颗心。白如海又急又忧,扑通跪倒在地:“侯爷,大公子等了您一个晚上。他身子不好,天又这样冷,不如……不如进屋里再说吧?啊?”
其余众人跟着纷纷跪倒,哀求不止。
莫斐皱眉,回身一脚踹开/房门。
“进来。”
片刻后,冷冷语声自屋内传来。
第15章 心奴
屋内升起火盆,椅中垫起貂裘,青枫小心翼翼扶着主人坐下,白如海立刻将手炉送到苏锦言的手里,又在膝上盖上绒毯。
自始至终,莫斐冷眼旁观,没有阻止,也不置一词。
身子回暖,咳嗽声渐渐止了。苏锦言勉力坐直了身子,对白如海微笑道:“有劳海叔。我与侯爷商议事情,其他人先退下吧。青枫,你也出去。”
白如海与青枫不无担心的互看一眼,却也只能点头答是,退身出来关上了房门。
屋内,半晌无声。
烛光下,两人身影被拉长在玉石地面,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空气凝滞,时间流逝。
苏锦言慢慢抬眼去。
那个人,就在眼前。多年来第一次这么近,却仍是那么遥远。
“莫斐。”轻轻的,他终于开了口,却叫了他的名字,语声无比倦哑,“为什么这么做?”
莫斐目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隐在阴影中的眸色苏锦言并没有看到,却只见他挑眉斜瞥,轻佻模样一如当年:“苏锦言,你都知道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苏锦言摇了摇头。
“并非我发现的。华夜容这样的女子,你行事再缜密只怕也瞒不了她太久,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才是。”
“原来是她。”莫斐嗤笑一声,“真不愧是我朱雀府的大公子。我那聪慧绝顶美艳无双的四夫人非但不与你争宠,反而事事都坦诚相告,做正配夫人做到你这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罢!”
苏锦言握唇咳了两声,身子虽暖,胸口仍是冰冷一片。
多年来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到底见了面,却仍是这般玩世不恭的刻薄奚落。
以为自己已什么都不在乎,直到真正面对了这个人时,才知心里深处,原来仍有波澜。
深吸一口气,今日之事兹事体大,他早已告诫自己切莫再与他置气,感情用事。平稳下心神,平心静气道:“侯爷也说四夫人聪慧过人美艳无双。侯府上下都看得清楚,她自入府后勤勉持家,爱护下人,对你亦是侍奉周到,温柔体贴。得妾如此,侯爷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么?”
“没有。”莫斐答得爽快。
“既如此,那娶五房之事可否……”
“不行。”这一次应得更快。
“为何?”
“不为什么。”莫斐扯起唇边一抹笑,一脸不屑嘲讽,“喜新厌旧本就是男人本性,她华夜容再好也有玩厌腻烦的时候。哦,对了,你也是男人。莫不成做了侯府夫人多年,已换了女人心肠,吃起醋来不成?”
果然,是这样么?
苏锦言阖了阖眼,心口阵阵发冷眼前发黑。
果然,他还是在报复自己。用尚无子嗣的名义,令他这三书六礼的正配夫人心甘情愿为他娶了一房又一房的侧氏。
可笑自己,竟从没有怀疑过什么,谨记老侯爷的嘱托,遵守与这个男人的约定,辛苦操持一切把一个又一个女子亲手送到他枕畔。
若非华夜容事无巨细都愿实情相告,他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发现那床事后总要对方喝下一杯酒的秘密。他得知真相后的震惊比华夜容更甚百倍。那女子泪流满面饮泣无声,心碎之余大概这辈子都不敢相信,竟是她所深爱的男子亲手遏止了新生命的诞生。
而他,这么多年后,才终于明白,当日两人约定下的是什么。
一日没有子嗣,一日他就是他的奴,心奴。
他当然是在报复他,年复一年,用这样残忍的酷刑,在他的心头割了一刀又一刀。
他的心不是早死了么?死在多年前的冰原之上,死在剧毒发作而那他与他的阿玉鱼水交融之时。
可为什么,还会痛?
痛到麻木,感觉不到,但仍知道那是痛。
也只有他自己清楚,那表面上的平静无波是多么脆弱,一次次被心底深处的冰冷击倒,一年年把身体掏空。
原来,仍旧在乎。
仍有希望,渺茫而微弱的,支撑着不堪重负的病体,守在他身边,等待。
等待着什么呢?
为了那承诺,他已倾尽所有,付出,无论多少,也不在乎。
苦苦硬挨到如今,他真的还有什么可以等待的么?
如果有,至少……至少不要是这由始至终的恨意……这样处心积虑的报复,一日日,一年年。
心碎如沙。
第16章 欺瞒
苏锦言缓缓自椅中站起。
绒毯滑落于地,他一步步走向莫斐,脚步虚浮而沉重,每走一步,都似已快用尽全身力气。
“她没有死。”
一字字,他对他道。
站定,离他的距离刚好可以让模糊的视线看清他脸上所有的表情。
苏锦言自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去,手因猛烈的咳嗽而颤抖。他用另一只手捂住唇,喘息一阵才能继续开口。
“这是前两日安北都护府传来的秘札,里面有安玉赫兰的地址与近况。裴骞将军是自己人,若你想要找人或者去见她一面,裴将军应都可安排协助。”
莫斐含着微讽笑意的目光冰冷而平静。他接过那封信,看也未看,随手撕做两半。
“你……”
撕碎的信封抛于脚下,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呼伦族海赫高地。她已嫁与族长次子为妃。不知道裴大将军有没有告诉你,阿玉刚刚产子,孩子再过两天就满月了。”
苏锦言心中的震动难以用言辞形容。
“你早已知道?!”
莫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讥嘲之意写在冰冷唇角。
“怎么?苏大公子觉得不可思议?”他挑起一根眉毛斜睨着面前的人,“那倒也是,我在你眼里可不就是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一个,这些隐秘内情我哪里配得上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