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习与在不远处的马车里打着喷嚏,还是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林霖这厮实在是无耻不要脸到一定境界了。
雍王也被气得半死,戟指喝道:“站住!孤在此,谁敢造次!”
他怒视林霖:“孤的私兵的确只有千五,其他的人是莱州地方派来保护孤的厢军,难道林副承旨连这个也要管?”
林霖一挑眉:“哦?原来是莱州厢军。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我倒不知莱州军方如此富裕,连厢军都配了全套兵甲,竟和殿下王府私兵看起来一模一样。”
雍王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滥杀无辜,指良为盗的恶行,孤回头再具本上奏,你且速速收兵退去,不要惊扰了孤的家眷。”
林霖笑道:“退去?这可不成,下官奉命剿匪,如今匪徒还逍遥法外,下官怎么能收兵?”
“你口口声声匪徒,孤且问你,匪徒在哪里?孤只看到你部下的兵卒杀了孤的私兵!”雍王森然道,“犯下如此大罪,孤便将你立诛当场也是使得的,你还不赶紧逃走,免了兜头一刀!”
林霖呲牙一乐,双掌轻拍,旁边的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细长的锦囊双手递上。
林霖也不接,笑道:“你念给雍王殿下听。”
那人应了一声:“诺。”便将锦囊拆开,掏出一卷黄绫纸来,纸背清清楚楚绘着金龙。
是圣旨!
那人也不废话,拉开圣旨就念:“朕膺昊天眷命……”
雍王脸色铁青,却又不得不跪,听那卫队长模样的小将口齿清楚地一路念下去“……勾结匪徒,暗蓄私兵,戕害同宗贵胄,枉法逾制,罪大恶极,着令枢密院都副承旨林霖立即将人犯押解赴京,予林霖临机专断之权,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他越听脸色越白,听到最后四个字,猛地跳起向后退了几步,怒道:“你这厮竟敢伪造圣旨!孤带王妃及幼子拜谒孔庙而来,离开辽东前就已请旨,陛下是知道的!孤这才平生第一次来到山东,途径兖州歇息在此,怎么可能和本地匪徒勾结!至于蓄私兵,戕害同宗贵胄,更是子虚乌有!你苦心孤诣伪造圣旨要陷害孤,居心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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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林霖根本不理他,只接过圣旨,拉长声音读着最后几个字:“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雍王要和林霖讲理,林霖只管挥拳头。
雍王摆了好大的排场亮相,气势十足,一个回合下来,就被大头兵的拳头给打回道观去了。
雍王部一股脑退进道观死守,他们有劲弩,趴在墙头上往外射杀伤力不小,林霖不想伤损过多,也不强攻,只是摆出个围而不打的态势,自己则很不讲义气地溜出战场找陈习与去了。
陈习与正在喝热水啃肉馒头。天晓得林霖的部下在这大清早大家都没起床的情况下,去哪里给他弄来的热水馒头,陈习与也不问,他昨晚上经历太多事情,现在又累又饿,见林霖掀帘子进来都懒得理会,专心致志啃馒头。
林霖掀开被子一角先看了看陈习与腿上的伤口,见已包扎地妥妥当当,满意地点点头,又盖好被子,去拉陈习与的手要看他手上的伤口。
陈习与往后一缩,道:“也上完药了,没事你不用看,我还要吃东西。”
林霖看他面色不善,涎着脸往前凑,压低声音问:“生气了?”
陈习与啊呜一大口,使劲嚼着,含糊道:“我哪儿敢生气,林副承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下官只有听命的份儿。”
林霖按下他擎着馒头的手,不顾陈习与的反抗,硬把他抱进怀里,低声道:“这回委屈你了,等办完差事回去,你打我骂我怎么都行,只要能出气。”
陈习与挣了几下挣不动,抱怨道:“你身上的甲硬邦邦地硌得我伤口疼。”
林霖一怔,只好放开手,小心翼翼帮陈习与整理了一下被子,裹得更严,柔声道:“是我不好,没注意还穿着甲。”
陈习与泄愤一样嚼了半天馒头,气不知不觉中却消了下去,看一眼林霖,道:“你怎么跑车里来了,外头打完了?”
林霖懒洋洋靠在他旁边,道:“没,雍王缩进道观守着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又冒出个雍王来?昨天晚上陈庆说你们在道观里接应,怎么会是雍王在里头?”
林霖叹口气:“这事说来话长。”他坐直身体撩开车窗的帘子,对外头吩咐道,“我和陈太守有话说,你们退开三步,守在四周,不使闲杂人等靠近,那边但有情况及时报告。”
窗外的人轰然应道:“诺!”
陈习与忍不住也坐直了身子。
林霖放下车帘,转头见陈习与一脸郑重,安抚道:“别紧张,没甚么大事。”他握住陈习与一只手,轻柔地拂过上面包裹的白布,低声道,“不过,是有人图那个位子罢了。”
听听这口气,不过是图那个位子,那是什么位子?那是皇位!陈习与忍不住腹诽,问:“我想到了这个可能,不过没想透京里的事情,怎么跑来临清闹得不可开交?”
“当今罹患重症,肝疾,已经没几年好活,这事你已经晓得了罢。”
陈习与点点头。
“嗯,当今一直无子,眼看快死了还无后,皇位后继无人,必须在宗族里过继一个立储。他瞧上了宗王次子赵宁,本来想直接宣召入宫看看究竟怎么样,结果还没等下旨,这个消息就被不晓得甚么人给透出去了。那个皇宫啊,看着宫禁森严,其实处处是筛子,皇帝身体好时,底下人还不敢作妖,他身体一垮,精力不足,便甚么牛鬼蛇神都冒出头了。”
陈习与蹙起眉:“嗯。”
“师兄知道了这个事,力谏皇帝不忙过继,先召几个宗族近支适龄男童入宫养在身边,一来可以细细观察脾气秉性,再行定夺,二来培养一下感情,三来只要一日底牌未掀,便是有望争储的各家内斗,若早早掀了底牌,定下来那家立成众矢之的,必然群起而攻之。师兄帮皇帝定了一个连环计,对先前传出去的风声含含糊糊不置可否,只等有人沉不住气跳出来,再杀一儆百,震慑诸王。”
“跳出来的,就是雍王?”
“对。雍王的封地在辽东,但咱们大宋在那边的势力其实极弱,要不是大辽看在咱们年年岁贡的份上,连那一小块地都不会给咱们留下,雍王在那边处处受制,能管的不过巴掌大一块地,还不如咱们这边一个县令,他自然不甘心。其实前些年师兄便发现雍王有些不安分,只是西北战事吃紧,一时顾不上他,后来夏州平定,我们回到汴梁,师兄才请旨着手调查雍王的事情,发现他很早就开始逐渐扩大私兵规模,朝廷对于各路藩王的私兵管得原本甚严,只是雍王身处辽东险地,增加几百人,便睁一眼闭一眼任他混过去了,他还不死心,又跑来山东,在这里假借山匪的名义养兵,为了养兵更做起了私盐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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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嗯,就是说,沈敬和我说的那些所谓宗王做的事情,其实都是雍王所为。”
“是。宗王贪财懦弱胆小无能,哪里能做得出这种事,偏偏却生了个出众的儿子被皇帝瞧上,有心立储,雍王自然看他不顺眼,要寻个错处让宗王诸子没脸再争储。但宗王这个人糊涂也有糊涂的好处,小错不断大错不犯,错处一抓一大把,没一个致命的,雍王正愁没下手的地方,刚好有人托宗王关系到雍州临清做官,临清可是雍王的地盘,他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他就故意让沈敬和许县尊对着干,把事情闹大,然后杀掉许县尊,把你我引过去,故意让咱们发现这里的私盐买卖,还有匪患实际上就是私盐贩子的事情,再把这一切罪责统统推到宗王身上去。”陈习与接口。
“对,按雍王的计划,他本意是在你确信无疑之后,将沈家灭口,然后把被他骗得死死的,当真以为临清私盐买卖是宗王所为的那些真山匪诱出来撞到我手上,这样一来,你本身就是个有力的人证,被擒获的山匪也是人证,私盐这条线上大小商铺被咱们顺藤摸瓜查封,便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在,再让他早就买通的宗王府长史内弟出面首告,双管齐下,宗王不死也得剥层皮,哪里还能争储?他为了这件事,特意找个理由请旨跑来山东亲自坐镇,便是势在必得。”
“你们就将计就计,借他的手把私盐生意一锅端了?”
“是,我们早已悄悄封锁了进出临清一应旱路水路,凡有可疑,都用各种借口暂扣,暗地里严审,总算问出来雍王部分底细,这才配合他的计划,步步为营,先让陈庆救你出来,故意留下线索破绽,往雍王藏身的道观跑,引沈家来追。雍王躲在这里,连沈家都不知道,他们为了拿你二人倾巢而出,显然有我的人掺和在里头,这事就发生在雍王眼皮子底下,他怎么会看不到?雍王怕沈敬为我所擒,说出甚么,忙不迭地派出私兵将沈家灭口,我趁他们打得热闹的时候,让李鑫,就是我那个卫队长,领一支小队埋伏在通往沈宅的路上,等雍王最信任的亲卫专门拦截沈敬时,将那几十人一股脑拿了,顺便把沈敬也救了出来。沈敬深恨雍王,竹筒倒豆子把他知道的全招了,已录了供状,按了花押,连沈敬和先前差点被沈敬毒死的那些私盐力工,再加上我们扣押的诸般人等,还有沈宅大火燃起之前我们偷出来的几份账簿,方才就已快马送往京中。这样一来,证据链完整,雍王再没有甚么辩驳的余地,只能伏法。”
“不对。”陈习与眉头紧锁,“今早你们才把证据解送京城,圣旨怎么会那么快就到了你的手上?根本来不及。那道圣旨,一定是你早就拿到手的。”
林霖抿了抿嘴,低声道:“是。”他顿了顿,声音越发低沉,“皇帝,早有杀雍王之心。我说过的,杀一儆百。”
陈习与盯着林霖的眼睛:“假如雍王只是做私盐买卖,养些私兵,没有杀人,也没有抓我,更没有试图陷害宗王,你是不是一样会找借口杀了他?”
林霖艰难地摇摇头:“不是,我不会随便找借口,只会想办法把他引到我们定好的罪名上来。”他垂下眼,在隔着窗帘透进来的朦胧天光映照下,可以清晰看到他眼圈下黑影浓重,原本漂亮的双眼皮多出好几层,显得异常疲惫,“好在,他很配合。”
陈习与怔忪良久,轻轻重复了一遍:“好在,他很配合。”
他低下头,又道:“为了让我也一起配合,你便连我都瞒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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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句话语调平平展展毫无起伏,林霖听得心头一颤,也不顾上甲胄在身,慌忙抱住陈习与,急急道:“开始我真的不知道,直到你被抓走,我急得要命,要李鑫点兵跟我去救你,李鑫才把师兄早就给他的密令交给我,我也才明白就里,为保大事不泄,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掳去,你道我心里好受么?要不是一直有人缀着,确认你安全无虞,我怎么会放心让你呆在沈家那个狼窝里?”
“罗大哥能拼命,你能拼命,我也一样能拼命。”陈习与低声道,“你们拿我做诱饵,我不在乎,可是,为了扳倒雍王杀一儆百,你们这个连环计里头会屈死多少人,你们算过么?”
“罗相这个连环计,当真,嘿嘿,当真算无遗策。”赵瑛被压倒在地,喘着粗气,却依旧梗着脖子死死盯着罗开,“好心机,好算计,我折在你手上心服口服,可是罗相须记得一句话,慧极必伤,杀孽太重必遭反噬!想想诸葛孔明!殷鉴不远!”
他磨了磨牙,视线扫过默默立在一边的赵宁,又回到罗开脸上,大笑:“但愿这是个扶得起的,不然罗相定重蹈五丈原之难,请罗相开恩,把我眼珠子放在城楼上,让我看看那一天。”
声音怨毒到根本不像是一个孩子能发出的。
小小年纪,死到临头,居然还能用几句话在赵宁和罗开之间埋下猜忌的种子。如果赵瑛是皇帝的儿子,以他的才智聪明,善加琢磨,其实足可胜任帝位。
蜀主托孤时对诸葛丞相说的那番话何其诛心,赵瑛拿诸葛亮和后主类比罗开和赵宁,在场都是人精,谁听不出来?
三国志《诸葛亮传》有载:章武三年春,先主于永安病笃,召亮于成都,属以后事,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如今罗开对于赵宁而言,便差不多等于诸葛孔明与阿斗,同样位高权重,同样文韬武略无有不通,同样会是顾命大臣,同样要侍奉毫无理国经验的幼主。
只是赵宁更聪慧。
也更危险。
罗开的连环计并不仅仅涉及临清各方,还包括京里。
他将雍王栽赃给宗王的那些罪名故意拿到台面上说,如果栽赃成功,宗王必死无疑。
他故意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赵宁,赵宁毕竟年幼,登时没了章法,罗开便暗示他,只要赵宁能争到储君之位,皇帝看在他的面子上,无论如何都会饶过宗王一命。
赵宁原本无意储位,只想做个安安生生的太平王子,如今却不得不争。
他最大的阻力便是雍王世子赵瑛。
雍王为了造势,已经早早叫许多人放出风去,引导百官议论。议论的话题无非这几样。第一,养在宫里几个人谁血缘最近?雍王世子。雍王是当今的亲叔叔,他的儿子便是当今的亲堂弟,其他几个都要远一些。第二,谁地位最尊贵?雍王世子,他是雍王嫡长子,已正式受封为世子。第三,谁最年长?雍王世子,国无长君,非社稷之福。第四,谁的才能德行最佳?雍王世子,几位宗族子弟入宫读书,唯一得过夫子赞赏的只有赵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