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所述,雍王世子是毋庸置疑的最佳储君人选。
想争储位,第一件事便是先将这个人干掉。皇帝需要的继承人从来不是什么忠厚贤良之辈,尤其此番立储还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便有罗开全力辅佐,也必然招致诸多质疑,心不够狠手不够辣,根本坐不稳皇位。
赵宁没有让他们失望。他一手设计了皇帝病危,宣召自己入宫秘密立储授以密旨的假象,将莽撞的赵瑛引到枢密院严禁他人踏足的军机重地,还引得他揭破皇帝签押的一封密令。
这是死罪,可斩立决。
而且人赃并获,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赵瑛先于其父而死,被砍掉脑袋的那一瞬,还在指望着自己的父亲未来有一天能替自己报仇。
而他寄予厚望的父王,此时已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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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要攻破一座道观,法子实在太多,林霖一顿早饭没吃完,李鑫已来报最新消息,地道掘进去了。
对于这些人来说,在没甚么战场经验的敌人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挖几条地道一直通进去,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旦进了围墙里头,这座道观立时变成了纸糊的。十来个陈庆之类身手的兵士先冲上去趁人不备大杀四方,杀出一片空地,地道中紧接着送出几面大盾,几个人持盾站成一排,牢牢护住地道出口,后面的兵便一个接一个爬出来。
很快从人数上的劣势变为优势,最后只剩一个雍王还握着剑在负隅顽抗。
这人只能林霖动手。
林霖无可奈何地从马车里钻出来。他低声下气赔了半天小心也没能哄得陈习与展颜,因为陈习与压根不是在生他的气,在这个直肠子的人眼里,最看重的始终是民众。
万事民为先,国为重,他的为官之道始终如一。如今皇帝和罗开这一番算计却是将皇位更迭放在了首位。
陈习与也承认,皇位平稳过渡很重要,但真的需要为了平稳过渡就害死这么多人么?真的没有更好的法子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分明是想借着这件事推行皇帝早就想做的削藩,继而巩固中央集权。
皇帝始终在防着有人造反,抢他的位子。从本朝太祖开始就在这样做,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做。
前朝末期剧烈的动荡,乱世中频繁的政权更迭,让这种担忧刻进了赵宋的骨子里。
现在是削藩,接下来呢?是不是就该对付协助他削藩的大功臣兼外戚罗开罗守信了?
干掉罗开之后,再是谁?林霖?林霖之后呢?
陈习与忽然生出对皇家浓重的失望。如果皇帝最看重的始终是自己人坐稳江山,将这个天下看作囊中物,就别想皇家会真心实意地对自己治下的百姓好。
平时自可以满口的爱民如子,遇到这种事,还不是将百姓的命当作筹码。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尔虞我诈,最苦的还是百姓。
罗开自然可以说,他这番计较是牺牲少部分人,确保国家稳定。
问题是,那少部分人就这样白死了么?他们在假疫病中苦苦挣扎,流离失所的时候何曾想过,自己是生生被自己的君王给坑死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如归去。
抱着这样的念头,随便林霖怎么哄,陈习与自然始终像蚌壳一样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面色如霜。
林霖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家阿狸展颜,心中恼火万分,被手下请出来的时候一肚子气,见到雍王靠着墙拎着一把剑咋咋呼呼,便把一肚子气全撒在这个倒霉王爷身上了。
他跳下马,从得胜环上摘下长/枪,扛在肩头大踏步走向雍王,单手握住枪柄,刷地一声将长/枪抖直,枪尖对着雍王的鼻子,不耐烦道:“殿下别闹了,不想死就赶紧投降,想死下官成全你。”
方才还一脸镇定颐指气使的雍王此时神色间全是惊恐慌乱。
他慌张地双手持剑斜斜指着林霖,色厉内荏道:“孤是皇叔!你敢对我不敬!”
林霖老实不客气,抖着长/枪便向前突刺,雍王抬剑格挡,林霖手腕一缩,另一只手搭上枪身,一拧,一压,已绕过雍王手中利剑,一枪刺入雍王的手肘。
雍王惨叫一声,手中的剑当啷啷掉落在地,捂着伤口踉跄后退两步,林霖紧跟着踏前一步,长/枪猛地向上一挑,噗呲一声,枪尖已直直刺入雍王下颌。
雍王喉头格格响了两声,双手握住插在喉间的枪尖,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林霖。
林霖一声断喝,抵住雍王用力向前冲了半步,同时枪尖上扬,随着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雍王一颗头已被林霖挑在枪尖上,尸身靠着背后的墙缓缓滑落,在青苔斑驳的山墙上画出一条粗重的血迹。
林霖将枪带着上面的人头一起扔给李鑫,沉声道:“雍王授首,收兵。”
临清这场大乱牵连甚广,其中包括两个王爷,几十名官员,以及无数冤魂。
雍王是始作俑者,褫夺爵位,贬为庶人,抄家,全家七十余口伏诛。
宗王枉法,陷害朝廷命官,罗织罪名将其流放岭南,罚俸一年,幽闭三个月,闭门思过。
雍王固然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宗王的罪过也不算小,现在这种惩罚明显过轻,很显然是看在新任储君的份上,不让他的生身父亲太丢面子。
赵宁册封太子当天,就给罗开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长篇大论无非一句话:我绝对信任你,你放心。
罗开哂然一笑,将这封信付之一炬。
帝王的承诺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太子也一样。
现任帝王和未来帝王会对他怎样,他根本不在乎,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地,就算有一天被帝王猜忌,死便死了,无所畏惧。
他活着,如今本也没甚么意思。
他这一生的所有悲喜,都着落在家国大义四个字上。为此,他被迫失去了他的阿霖。
好在后来阿霖原谅了他,又肯叫他师兄了,又肯听他话,和他一起做事了。
然后,又因为家国大义,他再次失去了他的阿霖。
因为那个陈习与,被皇帝伤透了心,竟然辞官归隐了。阿霖毫不犹豫地追随他而去,脱下许多人为之追求一生的红袍,一起辞官。
这两个人堂而皇之地在联名的奏章中说,二人因有私情,已悄悄结为夫妻,实在愧立朝堂,因此辞官。
本朝以礼法治天下,士大夫私下里好男风无伤大雅,但两个朝廷大员居然理直气壮地缔结婚约,是可忍孰不可忍,要不是罗开死命压着,那些雪片般的弹章就可以逼死这两个人。
皇帝犹豫了好几天,终于批准了二人的辞官申请,未加申饬。
此时此刻,未加申饬已是最大的恩典。
林陈二人也没有隐藏行踪,出京后直奔杭州,在西湖畔的孤山上买了一个院子定居下来,每日湖光山色四时美景不断,甚是惬意。
开始两个人你侬我侬,柔情蜜意自不足道,时间长了却开始闲不住,林霖居然鼓捣出来一个书院,他和陈习与做先生,招收贫寒子弟来书院读书。
这两个人名声在外,开始门庭冷落,根本没甚么人来,再穷的人家也怕自己家孩子跟着这两个人不学好,也来个断袖,家里的香火可怎么办?
林霖也不气馁,跑去临清把当年在那场大乱中变成孤儿的孩子们一股脑领了回来,管吃管住还教他们学问,反正他家钱多的是,也不在乎白养活这些人。
陈习与倒上了心,拿出自家父亲管自己的严厉劲,天天领着这些孩子们早起贪黑练拳射箭,读书写文。
林霖有一回兴起,晚上多要了他家阿狸几次,弄得第二天陈习与起不来床,耽误了早课,陈先生能起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和他分房睡,生生晾了他好几天,林霖连道歉带保证就差写血书,陈习与才勉强原谅他。
从此林霖便学得乖了,再不敢贪欢纵欲,如此细水长流,才能长久。
不过他还是保留了一项努力争取来的权力。只是这项权力行使时很挑时间也挑地点。
时间必然是学堂放大假期间。
地点么……是一个只要他二人进去,便绝不准其他人靠近的大花园,遍植花树,绿草如茵。
至于权力的内容,对不住,私帏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识得他二人的人偶尔说起,不免叹息两个青年才俊私德不修,以至于无法将所学献与国家。这些话影影绰绰传到林霖耳朵里,他拿来当笑话说给陈习与,陈习与沉默以对不发一言,第二日却在学堂门口挂出一幅对联。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邦。”横批“为国储才”。
呆头鹅其实不呆,将范公名言只改了一个字,对皇帝不满之情跃然纸上。
随着一些孩子陆续在乡试中崭露头角,孤山学堂渐渐有了些名气,学生越来越多,渐渐住不下了。
林霖索性出资在西湖畔建了间更大的学院,请了许多饱学夫子在此执教,他和陈习与原先的同窗也有些人偶尔过来客串。这些人里头颇多各级官员,授课时不囿于理论,还会充分结合时政和实操,讲的内容实用性极强,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更出色。
二人门下众多,每日里给他们夫子长夫子短的叫着,不亦乐乎。
正乐不思蜀,陈习与却接到了一封信。
一封皇帝写给他的信。
不是旨意,仅仅是一封信。
“卿昔年曾道,为官,当万事民为先、国为重。而今不复此言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皇室操戈,黎民无辜。卿何因皇室之过而弃黎民乎?朕命不久矣,储君年幼,天下不稳,卿安能因旧怨弃大道?”
陈习与捏着信良久不语。林霖试探着问:“阿狸,你是不是想回去做官?”
陈习与沉默有倾,方才重重点了点头:“为国储才固然不错,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还能做更多的事情。皇帝说的也没错,虽然他们赵家做错了事,但庶民无辜,这两年我眼睁睁看到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却帮不上忙,实在难过。如果重新入仕,便能使上力气了。而且罗大哥这两年一个人在朝中独木难支,也需要你去助他。”他的语气有些迟疑,“只是……”
林霖握住他的手,轻声道:“进退由你,阿狸,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既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自然与你荣誉与共。那些议论和指摘,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忽然顽皮一笑,“万事民为先、国为重,其他统统不重要。这是为兄的为官之道,今赠与攸行。”
二人相视一笑。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天有时,地有财,能与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归之。免人之死,解人之难,救人之患,济人之急者,德也。德之所在,天下归之。与人同忧、同乐、同好、同恶者,义也;义之所在,天下赴之。凡人恶死而乐生,好德而归利,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归之。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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