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王爷不给下官这个面子?”
对峙片刻,他笑吟吟道丞相的面子,怎敢不给?
便忍着气饮酒。
七杯过后,他撑不住了,按上我还要倒酒的手,正欲发作,却听一声惊叫,转头才见原是那舞姬扭到脚踝,自台上跌落下去,右脚踝肿得厉害,她却不敢揉,只慌忙跪地叫道王爷饶命。
燕王本就憋着股火,借题发作,怒喝道:“贱婢!胆敢惊扰丞相,拖出去打死!”
几名五大三粗的家丁听命涌上,架起她的双臂,生生拖走,她甚至没时间拾起那只掉落在旁的鞋,骇得花容失色,朝向我叫道丞相救命!
只见她眼中含泪,雨打梨花般凄艳,哭得我心神荡漾,骨头都酥了,立马搁下酒杯,劝道今日王爷寿辰,还是莫要见血了。
燕王问这舞姬叫何名字,下人答曰潇潇,便也顺台阶下来:“那这舞姬便赠与丞相作赔罪了,潇潇,还不快谢恩?”
她眨眨眼,娇声笑道多谢丞相救命之恩,一对狐眼,勾魂夺魄,迷得我晕头转向,恨不得这便将她拉至榻上,握住那小巧的莲足,亲吻那雪白的玉/腿,恣意怜爱……这时远远见到凌墨回来了。
我头脑霎时清醒,恍如一盆凉水浇遍全身,触电般收回伸至半空的手,冷淡道你退下吧。
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诺诺称是,柔顺地退下。
我重新落座,正襟危坐,再回想却觉那双眼好生诡异,我也算身经百战的,何曾这样失控过?可每每对视,便能叫我三魂丢了七魄。
正想着,却听一声尖啸抛入天际。
晴朗湛蓝夜空中,有数不清的箭矢朝席间射来,密密麻麻布满天空,瞄准的却是燕王。
刹那间,惊叫声,刀箭碰撞声,碗筷打碎的声音交织成片,宾客逃窜,侍卫拔刀,燕王惊怒的神情统统落入眼底,场面陷入极端混乱。
我朝赵兴的方向看去,与他身后恭敬立着的赵甲相视一眼,他对着我点头示意,我便知皆已办妥。这时有道火红的身影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将我揽在怀中,在耳旁关切道:“相爷,你没事吧?”
又是秦溪炎。
我本没有事,看到他才是真的有事,紧张地朝凌墨的方向看去,好在他正忙着捉拿刺客没在看我,忙拉着他躲到一棵较为粗壮的榆树后,压低声音质问道:“你来做什么?哦,你跟踪我。”
他忿忿道:“谁跟踪你?我是来抓人的。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打扮得不男不女的小娘炮?如果遇到千万别看他的眼睛……”
他说什么我根本没听,伸头瞄见凌墨果然朝这边看来,秦溪延那颜色张扬的衣角又恰巧露在外面,忙探身挡住,急得快哭了:“大哥,这不是你玩的地方,你快走,我麻烦已经够多了。”
然而这小孩好奇心极强,越劝越来劲,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却硬要推开我,想看是谁让我这么慌,吓得我心脏几乎停跳,情急之下,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抱住他,拖回树后。
而后才意识到这动作太过亲密,忙放开手,但为时已晚,他立即将我按在树上亲吻我。
身后的树干粗粝冰冷,他的吻热情似火,我也不敢挣扎,待他亲够了才用手背抹了把唇角,喘着粗气,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只差给他跪下了,低声求道:“爸爸,我都叫你爸爸了,你快走,我这儿真的有事。”
好在这小子做事虽不着调,至少还有脑子,便道那你自己要小心啊,眨眼间便在我眼前消失了,轻功出神入化,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离开的。
那波箭雨已经停歇,所幸未有伤亡,宾客散去,下人忙碌着清理满地残骸。
燕王面色凝重,眉间隐隐带怒,也是,寿辰上闹出这种事,换了我也会觉得面上无光。
我拾起一枝打在桌案的箭,令人取出上回袭击我的对比,箭镞、箭杆、箭羽都一模一样。燕王府防卫与我身边差不多少,就如上回,本不该出现疏漏,但都敌不过反曲复合弓弩的威力。
先破开外围防守,再派杀手确保万无一失,若非那日秦溪炎路过,我定是小命难保。
这次我早已提醒凌墨做好防备,不多时便将那伙刺客一网打尽,押跪在地。都穿黑色夜行衣,作汉人打扮,但揭下面罩,却能看到颧骨突出,鼻大而勾,眼裂偏小,上眼睑向内皱襞,是典型的夏人特征。
我正要逼问,却见为首的那个眼里寒光闪过,竟想咬舌自尽。凌墨眼疾手快,骤然掐住他两腮,取麻绳勒进他的口,缚在后脑,令他无法咬合。这才垂眸仔细打量他们的身型,道:“王爷,丞相。这些人身体强健,臂力惊人,是经过训练的正式军人。反应敏捷,心怀死志,很可能是侦察兵。”
我心底微沉。夏帝吉尔格勒每次作战,谍报先行,若是侦察兵,说明他早已派人潜入大梁内部刺探军情,且不知已有多少情报流回夏国,看来是铁了心要拿下我们这块土地。
这么想着,对燕王道:“王爷,您看……”
燕王冷然道:“勾结敌国,乃是死罪,此事必须彻查。”
便令人取来刑具,要动刑逼供。我余光偷瞄赵兴的反应,见他的面上青白交加,局促不安,心里暗自发笑,便问可是他再自尽该怎办?
凌墨淡淡道:其实咬舌不会死,但会妨碍说话。
说着摊开掌心,命人递来铁制的夹管钳,迫使那人张口,手拧钳身,稍微施力,但听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叫,那人口中鲜血直流,五官狰狞地挤作一团。
竟是将那人上颌前门牙起了下来。他像没看见似的,甚至不像在注视着一个活人,眼都不眨地将那人的前切牙颗颗卸下。动手时还不让挣扎,敢乱动便拧断一截指关节,至上切牙拔净时,那人右手拉弓的三根手指均被捏碎,软软垂着,涕泗横流,惨叫不止。
我觉得这便是不讲道理了,人家痛当然会挣扎了,既然不让反抗,绑起来不就好了?而且他怎知道咬舌不会死,莫非他亲手试过?
当然,这些话我没敢说出口,我已经吓呆了,没明白我那敏感善良的大外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残了。
大梁不杀文臣,我对待政敌通常是流放,加之在贺州见到那尸山血海后便患上了战后心理综合症,必要时也只会躲在幕后,暗搓搓地派人刺杀。见到大片鲜血,头脑便不灵光了,管不住嘴,结结巴巴地胡说八道起来:“凌,凌将军,这种粗活让我,让下人来吧。”
他并不看我,专注地上止血药,淡然道:“他们手太慢,人犯流血过多会死。”
我呆呆道:“啊?你还怕他死呀?对不起!本官开玩笑的!”
他动手时的神态真的很像刽子手,眼底静如死水,既无愉悦,也无激愤,好似在做一件吃饭睡觉般稀松平常的小事,待止住血,才平静道可以动刑了。
什么?
刚才不是在动刑?
我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大外甥从小不爱与人接触,感情淡漠,从未表达过愉快开心的情绪,我一直以为是害羞内向,现在看来,他会不会是真的感觉不到痛苦和愉悦……对了,两年前那次他射了没?没有吧?
记不清了,好像是没有。
光记得我被他搞泄了好几回。
如此看来,这孩子连性/欲都很淡漠,那次根本没爽到。我不禁黯然神伤,我自幼没吃过苦,十七岁后官运亨通,顺风顺水,然而我越在乎的,就越不圆满,两个外甥,一个天生残疾,下落不明,一个人格障碍,不喜不悲,让我怎么放心?
明日定要带着他去庙里拜拜……不对,是找个大夫瞧瞧。
第12章 茫茫
许是凌墨刚才那样太过吓人,还没开审,斥候首领便已招认,惊恐万分地叫道:“是他!他帮我们扮作商旅躲在车厢混入城中的!”
染血的手指恍若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赵甲。
燕王一怔。
赵甲顿如骨头散架般,瘫跪在地,面色煞白,放声大哭。
“冤枉啊!是少爷让我这么做的!”
“胡说八道!”
赵兴目眦欲裂,模样骇人,他身型魁伟,盛怒下好似一头暴跳如雷的雄狮,正要动手,我一个箭步冲上前,提起赵甲衣襟,狠狠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胡说八道!世子怎会让人刺杀自己父亲?”
他委屈地捂着脸,哭着辩解道:“我只是一个小厮,哪来的钱串通刺客?是少爷说老爷五十岁了还要纳妾,难保不会再生出个儿子与他争爵位……”
“你住口!”
赵兴怒喝,顾不得我在场,举起右掌,携劈山断石之力,照他天灵盖劈去。想来若是拍下,定是脑浆崩裂,但这雷霆般一掌,却再度停在半空,是凌墨出手了。他稳稳截住那击,卸去力道,轻飘飘地松开五指,恍如什么都未发生般,平静道:“世子,让他说完。”
我也火上浇油地说风凉话:“是啊,世子何必急着灭口?他替你办事,你还杀他,若是传出去,谁敢作你手下?你还诋毁广寒,广寒可不会勾结敌国谋害父亲。”
他吵不过我,打不过凌墨,脸涨成猪肝色,扯住燕王衣袖,惶急解释道:“父亲,相信我!”
燕王面沉如水,已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镇定地开口让他闭嘴,只有微微发颤的尾音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我瞅了瞅赵甲,他立即躲到凌墨身后,大声叫道:“少爷你好狠呐!你可还记得,当时你为凑钱还派我当掉王妃的出嫁时戴的金簪,不信可以找当铺陈掌柜对质!钱款去向都清清楚楚!”
我指向他,问得又凶又疾:“好哇!你这不孝子!竟连亲生父亲也不放过,你还是人吗?待会陈掌柜来了看你如何抵赖!王爷,别怪下官不给您面子,这件事我定上报朝廷,请皇上为我做主!”
他已然慌乱,情急间直叫道:“我没有!父亲,我只让他们杀丞相,绝没让他们杀你!”
这话说完,庭院内霎时变得分外安静,静到有些可怕,连呼吸声都消失不见。我故作震惊,险些憋不住笑,再看凌墨的脸仍板得跟扑克似的,毫无反应,我真佩服他。
燕王干涩的唇动了动,喉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赵兴恍然意识到说错话了,磕磕绊绊补救道:“父亲,他们……”
话未说完,燕王便重重一耳光刮在他脸上。他好像在这瞬间苍老了十岁,就连惯来骄傲挺直的脊背塌陷下去,半晌,颤抖地抬手指向他,眼眶微红,怒斥道:
“畜生!你真的勾结夏人?”
这巴掌打得挺狠,声音响亮,赵兴的脸立马红了半边,他许是从未挨过打,竟愣了愣神,羞怒交加,满面涨红,争辩道:“父亲,您真忍心儿子送命吗?他施行新政,专横独断,谁不想杀他?今日他只身来王府,手下将领不在身边,不如我们……”
“真是蠢货。”
陡然间杀机乍起,风拂过衣角,飒飒作响。
我将两手揣于袖中,施施然笑道:“你觉得,我会单枪匹马来燕王府?”
燕王扶额,重重叹气,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这孽子!吉尔格勒每回作战,谍报先行,你知道斥候会带回多少情报吗?还不滚回去反省!”
说罢令人将赵兴押送回房,便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意思。
只见他转向凌墨,满脸堆笑。凌墨根本不睬他,将手举至眉际,打个稽首,冷淡道:下官今夜什么都没听到,倘若无事,先告辞了。
说罢转身离开王府。
驱散了侍卫下人,偌大庭院便仅余我们两人。
此时已是漏尽更阑,柳暗花遮,夜凉如水,庭院内灯火阑珊,万籁俱静,我们相对而坐,两厢沉默。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到底舍不得亲儿子,强撑笑意,执起酒壶,酒水倾入杯中敬我。
“丞相……”
“还是喝茶吧。”
我抬手挡下,取小撮茶搁进杯中,添水没过茶叶,倒弃茶汤,再置滚水,片刻间,白雾蒸腾,茉莉的清香溢满庭院,茶香袅袅。
我将茶推至他面前,淡然道:“王爷放心,今夜之事我权当没发生过,也请王爷给我一个交代。”
“那是自然。”
他早知我先前那话不过是虚张声势,诈他罢了,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眼尾的皱纹密布蔓延,两鬓霜白,只有眉间仍不减威慑。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泡茶,忽得开口,感慨般道:“十二年前,先帝受权相丁远挟制,大权旁落,丞相入仕,罢黜奸党,立志中兴。同年,吉尔格勒称帝,欲称霸天下,视大梁为囊中物,真是风雨飘摇的十年。”
我摇头道:“我哪敢与他相提并论?下官有个疑惑,还望王爷解答。”我顿了顿,道,“山顶有块巨石,正缓缓滚落。有人提出将其打碎,有人提出合力推回,但山底村民却忙着争夺财产,大打出手,您说却是为何?”
他静静凝视掌中茶杯腾出的茫茫水汽,茶针漂浮,缓缓道:“丞相,你还是太年轻。你以为咱们能坐在这里煮茶论道,指点江山,靠的是那群百姓吗?若要朝政稳定,须先安抚士族。你一再触动他们的利益,不是动摇国之根本吗?”
他说得没错。尽管自古以来,有着许多民贵君轻的思想,但归根结底,维持统治的还是士族,只有得到他们的拥护,王朝才能持续下去。
所谓的朝代开放,不过是贵族的开放。
所谓的人物风流,不过是名士的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