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两年前的记忆,他还能忆起进出黑云沼最安全的一条路,果不其然那里埋伏着大批刺客,打算围剿失败再作最后一击,萧明玥一声令下,双方一场恶战,几度迂回反复,在折损不少人手之后,终于全歼了对方。
黑云沼外都如此凶险,里面还不知是何等光景,萧明玥心急如焚,更恨自己身体不争气延缓了行军速度,不然早该到了,全因他受不住日夜兼程的劳累才拖到此时。
结果正撞上呼延凛游说萧明暄抛家弃国跟他走,如何不让人怒火中烧?
这个人……真是一如既往地蛮横霸道,肆意妄为!
萧明玥压下狂乱的心跳,看看他弟身上的伤,心痛不已,低声问:“是他救了你们?”
萧明暄点点头,猜出他为难的心思,坦然一笑,转向呼延凛,长施一礼,道:“小子无能,承蒙抬爱,然心系兄长,无意远行,还请陛下恕罪,救命之恩不言谢,来日当杀身以报。”
呼延凛听着他的客套话,一双眼睛始终黏在他哥身上,表情既凶狠,又温柔,像是饥肠辘辘的野兽看到肥美的羔羊,又像心虔志诚的僧侣见到供奉的神祇。
野兽的目光有如实质,盯得他如芒在背,萧明玥又是恼火又是害怕,因着身边有亲人倚仗,他鼓起勇气,不甘势弱地瞪回去。
这委屈又愤怒的小模样别提有多勾人了,呼延凛实在忍不住心里那点不做人的冲动,就朝萧明暄摆了摆手,道:“不必你杀身以报,你让你哥道个谢,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
反正相逢不易,逗他一逗又何妨?
“那怎么行?”萧明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下意识地挡在他哥身前。
萧明玥抬眼看了看那个混帐,从他弟身后绕出来,低着头,轻声问:“只是……道个谢?”
呼延凛点点头,沉声笑道:“不然,明玥太子还能怎么谢我呢?”
他的声音带着遗憾,心知肚明经此一遭,萧明玥只怕会更讨厌他。
这颗明珠曾经不幸蒙尘,黯然失色,终于在他放手之后,焕发出璀璨耀眼的光芒。
萧明玥依赖过他,利用过他,也亲近过他,而这一切,不过是他情之所至,自以为然的幻想罢了。
自始至终,他都是不该存在的,不曾被爱,也不会爱人。
一意孤行给他的心上人带来的,只有无休止的伤害与折磨。
“好一个恩怨一笔勾销。”萧明玥闭了闭眼,睁开时眼眸沉静如水,掩去所有难舍难分的纠葛。
这个人啊,只有活在他的梦里,才会将无情化作多情,把冷漠转成怜惜。
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他抚平袖口,轻拍衣摆,不紧不慢地走到呼延凛面前,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膝着地,大礼展拜下去,声音依旧清朗温润,听不出任何心绪起伏:“多谢陛下仗义相救,明玥甚为感激。”
“明玥!”呼延凛大惊失色,后退一步要伸手扶他,却在碰触之时感觉到他肩膀轻微的颤抖。
“哥!”萧明暄冲上前来,要拉他起来,一张俊脸因愤怒而扭曲,萧明玥却执意不起,只抬着头看向呼延凛,唇角带出冷冽的笑容,问:“不知如此道谢,陛下可满意?”
呼延凛脸色铁青,气息急促,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厉声道:“明玥,你这是在逼我!”
萧明玥笑出声来,眼中尽是露骨的嘲弄。
难道你没有在逼我?
还是真以为萧明玥天生就是个没骨头的贱人,合该让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就如你所愿,用最残忍的方式,斩断心中一丝半缕萦绕不去的情丝。
他知道他柔顺的表相下藏着多么倔强的本性,呼延凛长叹一声,硬将他拽起来,双手微微颤抖,强忍着把他揉入怀中的冲动,一字一句地说:“你我之间,前尘尽消。”
众人低头敛目,不敢作声,更不敢窥视。
夏云泽瞠目结舌。
从萧明玥突然跪下,他的下巴就掉到胸口,脑袋直接死机。
给他多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也预料不到小仙男会来这么一出!
好一个恩怨一笔勾销,萧明玥这一跪,堪比王母娘娘的大笔一挥,在他们之间勾出一条难以逾越的天河。
还没有喜鹊来搭桥呢!
这才是釜底抽薪啊!夏云泽暗中挑起大拇指,他家学员用实际行动表明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汉不挨回头操的坚定决心!
第85章 猪羊变色
客气而疏离地送走了——或者说气走了——前男友,萧明玥率领亲卫在黑云沼中清了一波小怪,确保萧屿埋下的人马全被清除干净,又从毒沼中拽出不少雷火弹,引线还连在一起,只要点燃一处,整个黑云沼就要遍地开花。
这批雷火弹自有精于此道的亲卫来拆解,萧明玥袍袖一甩赶回他弟身边,夏云泽正给萧明暄换药,伤口止住了血,颜色也恢复正常。
说来惭愧,就在他跟呼延凛暗潮汹涌剑拔弩张的时候,采薇姑娘已经目不斜视地配好了对症药汤,一碗药灌下去,萧明暄面色红润,手臂肿胀全消,又成了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
萧明玥悬着的一颗心放回原位,检点人马先撤出黑云沼,在这地方待久了,纵使提前服下解毒丸,对身体也会有影响。
其余事项,回营再做打算。
夏云泽想起先前他叫人回营报信让众人尽快拔营撤离,突然觉得脑袋开始抽痛。
先前是怕黑云沼雷火弹爆炸之后毒气漫延,现在虚惊一场无事发生,皇帝还养着病,这要白折腾一番惊了圣驾,他还得到君前请罪,编个靠谱的理由蒙混过去。
结果到营地一看,理由也不用编了,萧屿替他省了事。
玳王爷谋划许久,势在必得,直接双线作战,不仅在东献山埋伏了大批人马去截杀萧明暄,在营地也安排了刺客,并趁侍卫换班的间隙潜入帐殿中去刺杀皇帝!
那一晚正好是宸妃侍疾,那刺客身手了得,伤了十余名宫人,直闯到皇帝卧榻前就要行凶,宸妃拼死护驾,拖延了片刻待到侍卫冲进来才七手八脚地将刺客制服。
刺客当即咬舌自尽,宸妃受了些皮肉伤,惊吓过甚,回到自己营帐就病倒了,皇帝更是旧疾发作,咳得差点背过气去,侍卫长从刺客身上搜出一封书信,哆哆嗦嗦地呈到君前,结果皇帝看到上面的字迹,直接一口鲜血喷出来。
那是太子的字迹!
他刚提点了太子不要心慈手软,他的好儿子竟然反过来对付他这个君父?!
皇帝雷霆震怒,一道口谕下去,萧明玥一回营就被关押起来,弄得一行人满头雾水,连喊冤都不知道所为何事。
幸好何公公消息灵通,夏云泽这才知道有人弑君未遂,身上还搜出了太子书信。
又是太子书信!会写字就是惨,还不如剁手保平安!
萧明暄是吃过这种教训的人,去看了宸妃一眼,然后连衣裳都顾不上换就风尘仆仆地去向父皇求情,力证太子无辜,书信都是歹人栽赃陷害。
他方才问过母亲,以那刺客的身手,绝不是她一个弱女子所能拦阻,要真铁了心行刺,根本等不到侍卫赶来救驾。
看来行刺是假,牵连太子是真。
萧明暄经历了这么多勾心斗角的算计,终于不再是个冲动易怒的莽汉,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跪在皇帝榻前述说情由——
“幕后之人以为我与哥哥不睦,才要费尽心机挑拨我们两虎相争,可是父皇膝下只有两位皇子,就算我们谁得了手害死对方,父皇也不可能真的降罪下来,反而还要回护,这并非是指父皇不爱我们兄弟,只是不能让皇嗣断绝的无奈之举罢了。”
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有神,语气坚定:“唯一让父皇不能包庇的,就是谋逆大罪,十恶不赦,那人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要在东献山设伏杀我,同时把弑君的罪名扣在哥哥头上,若计谋得逞,父皇不仅痛失幼子,还要亲手废黜长子,父皇此时又在病中,如何撑得住?”
皇帝侧躺在榻上,呼吸短促,时不时要宫人拍打脊背才能顺过气来,他半闭着眼睛,听完小儿子情真意切的一席话,半晌不语,任由萧明暄跪得膝盖发麻,才低叹了一声:“慎之,你长大了。”
萧明暄低下头去,羞愧道:“是儿先前孟浪无知,险辜负了父皇一番苦心。”
皇帝干咳两声,声音带着沙哑痰音,道:“你既然笃信太子无辜,就去想、去问、去查,找出真凶,助他脱困。”
萧明暄眼睛一亮,试探着问:“那我哥哥……”
“他未洗清嫌疑,还是待在帐中不要乱跑了。”皇帝想起他那个温吞儒雅的长子,又叹了口气。
那个儿子真是没有一处像他,柔婉又孱弱,还让太傅教得迂腐不知变通。
这些年来皇位传承的压力常使他夜不能寐,不立储君,群臣不满,立了储君,又实在让他引以为憾。
一向荒唐成性的小儿子若能改头换面,展露才干,他也不至于这般无奈。
“那我哥也太可怜了……”萧明暄本能要给他哥抱不平,皇帝却摇了摇头,挥手让他退下。
一个总让人觉得可怜的储君,如何承担治国理政之责?权柄交到萧明玥手中,他真能握住吗?这些年顺妃一系孜孜不倦地为太子造势,所图的,可不仅仅是从龙之功吧?
废黜太子,他确实不忍不舍,可是真让这样一个软弱的孩子登上皇位,这究竟是爱他还是害他?
他心中烦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
萧明暄一出帐殿就吩咐下去,对太子的营帐重兵把守,非至亲不得擅入,送去的衣裳饮食都要一一验过,身边服侍的仍是东宫旧人,谁也不许横加刁难。
既是看管,也是保护,年轻的端王爷对他这个兄长表现出说一不二的霸道,竟隐隐有力压太子一头的架势。
宸妃皱着眉灌了几碗苦药汤,一听这事就来了精神,将儿子叫到帐中,悄声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千万不要错失了。”
“什么机会?”萧明暄坐也坐不住,一门心思要往外跑,宸妃瞪他一眼,嗔道:“以为你稳重些了,怎么还是这般毛躁?先前是谁说要让他众叛亲离生不如死的?”
“啊?”萧明暄一脸鸭子听雷的呆相,经宸妃提醒才想起去年冬天他被他哥陷害挨了一顿鞭子,当时确实产生了让他哥从云端跌落尘埃里的念头。
“这才不到一年,你就忘光了?”宸妃猛戳他的额头,语气恨铁不成钢,“你父皇一直对他不太满意,这次甭管他冤不冤,只要你展露头角让你父皇看到,他萧明玥的太子之位还能这么稳当?”
萧明暄哑然失笑,想想当初与此时截然相反的心境,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废立之事,母亲不可妄议。”他制止了宸妃的言辞,正色道:“一切全凭父皇做主,我只要尽力尽责即可。”
“哎哟我的傻儿子。”宸妃气得跺脚,“你倒是个坦荡君子,焉知那边不生猜忌呢?”
萧明暄眸色渐深,觉得母亲说得也有道理,太子虽对他赤诚,却是个耳根子软的,向来对顺妃言听计从,而顺妃和她的娘家兄弟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他匆匆告别宸妃,出去又下了一道指令:太子营帐,顺妃及其宫中诸人一律不得进。
看在旁人眼中,太子是彻底被孤立起来了,幸好太子妃身份超然,还能入帐抚慰一番。
萧明玥突遭变故,整个人都懵了,精神恍惚,只是不言不语地坐着,端进来的饭食放凉了也没动筷。
夏云泽把筷子硬塞到他手里,说:“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吃饭。”
萧明玥像从噩梦中突然惊醒的孩童,一脸惶然地抬头看他,小声说:“不是我。”
“我知道。”夏云泽拍拍他的肩膀,“先吃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太子低下头去一阵狼吞虎咽,嚼也不嚼就梗着脖子往下吞,机械地填饱肚子,又被他盯着灌了一碗参汤,这才放下碗筷,睁着一双明澈如水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不是我。”萧明玥再度强调,委屈又伤感,夏云泽郑重地点头,安抚道:“慎之也相信不是你,你且安心,我们定然会调查清楚,还你清白。”
谋逆弑君的罪名要是坐实了,别说太子性命不保,顺妃一族都要被诛连,萧明玥声望甚高,他弟又摆明立场不与他争,只要自己不作死,这九五之位指日可待,他疯了才会谋权篡位。
何况就算要弑君,之前侍疾的时候有多少机会动手,至于派个刺客还带着书信前去演一出自投罗网的烂戏?
“还有,慎之派重兵把守,是怕有人借机害你。”他还得给小叔子说句话,免得兄弟离心,“你们兄弟背后都站着不少居心叵测之人,若是趁机作乱,只怕会闹得不可收拾。”
说白了,他怕萧明玥会在待审期间“被自杀”,那才真是死无对证。
萧明玥点点头,心下稍安,到了这种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境地,还有兄弟妻子为他奔走,何尝不是人生至幸?
“他已派人急召太傅前来,你们多年师徒,他必能辨识那封信非你所出。”夏云泽又送太子一颗定心丸,没想到太子不但没觉得松快,反而神情更加凝重,迟疑了许久,小声问:“云泽,你说……父皇真的认不出我的笔迹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他心中扎根生长,野草一般铲尽还生,让他既痛恨自己竟有如此大逆不道的猜测,又自虐般试图说服自己别再心存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