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死了,也请你好好的活着。
这是桃灼对顾煙的最后一个请求,而后他的世界就陷入一片黑暗。
沈枫再次从营帐出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门帘挑起的一刹那,外面等候的人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就连沈枫那身白衣也沾染着斑驳的红色印记,仿似妖异绽放的花朵。
看着众人紧张严肃又甚是期待的神情,沈枫随意的说了句,“放心吧,阎王说了,他不收。”
好似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裂,陌子铿脚下一软差点儿摔倒,幸而被一旁的楚天歌搀扶住。
“我想进去看看他。”
沈枫伸手拦住陌子秩,淡声说道,“先别进去,人都还没醒,再等等吧。”
也不是不能进去看,只是他们三人的纠缠中,沈枫内心难免更偏着桃灼一些。尽管里面的两个人都昏迷着,可沈枫还是想让他们能独处一会儿。
炙热的阳光晃着沈枫的后背,汗水掺杂着斑斑血迹散发出的黏稠紧贴着他挺拔又清瘦的后脊梁骨。
从顾煙营帐到伙食营百十米,沈枫因乏累走的有些缓慢。隐隐觉得身后有人跟随,沈枫面上无动于衷,但漆黑的眼眸却划过一丝隐晦不明的意味。
寻了两个凉馒头,沈枫不顾形象的大口噎入腹中,实在饿的厉害,这几天的奔波加上紧张的治疗,算是把他的体力透支干净。
忽然一碗清汤递到眼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的攥着碗边,抖的碗里清汤都跟着左右晃荡。
顺着那只修长粗砺的手,沈枫微拧的眉眼一点点上移,最后落在程子渊那张英俊的却有透着沧桑与疲惫的脸颊上。
恍似经历了千年,再见面物是人非,谁也不再是谁的谁。
程子渊的目光如定格了一般,一眼不眨的盯着沈枫的脸。那双眼流露出太多太多的情绪,愧疚中掺杂着眷恋,胆怯中又含着思念。所有的复杂都纠缠在那双泼墨般漆黑的眼眸中,复杂到沈枫根本就不愿意将它们看透。
迟疑了一下,沈枫接过那碗清汤,淡声道了句谢谢。
未料到沈枫还能与自己说话,程子渊激动又慌乱的一把握住沈枫的手,颤声唤着,“沈哥哥。”
沈枫眉尖微蹙,面若冬日寒霜,“程将军请自重。”
生分了,疏远了,一声程将军,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程子渊颤颤的松开手,可瞬间又不甘心的再次紧握住沈枫的手。泪水顺着眼角潸然而落,“沈哥哥,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
勾起一侧唇角,沈枫淡淡而笑,笑容里藏着对往事的悲凉。他抽回手,转着手腕将手中那碗清汤倒洒在地。
“如果你能把它们收回来,我就原谅你。”沈枫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是坚定。
覆水难收,他们之间亦是如此。
与程子渊,沈枫爱过。爱的时候放弃所有,伤过之后天涯陌路。骨子里的傲,注定了沈枫不会再回头。
桃灼醒来之时是在自己的营帐里,从帘子的缝隙可隐隐看见天边的星辰。烛光下只有沈枫的身影歪靠在桌边,单手撑着额头昏昏欲睡。
“师傅。”微弱之声恍如蚊虫,在空气中蕩了一下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沈枫隐隐觉得有人在叫自己,奈何精神困乏,实在睁不开眼。
桃灼注视着沈枫点头式的睡姿,苍白干裂的唇角扬起一抹微笑。曾以为此生再无缘得见,而此刻他就在眼前。好似这一生,再没有比沈枫更令桃灼觉得亲近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沈枫迷迷糊糊的挑眼朝着桃灼看去。见桃灼睁着双眼看向自己,顿时困意消了一半。
“醒了。”沈枫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到桃灼床边。先是搭了脉搏,然后又探了探桃灼的体温,笑道,“为师医术还不错吧?能把你从鬼门关拽回来。你也不必太感激涕零,等身体恢复好了,请我喝上三天三夜就成,咱们一醉方休。”
言笑间好似就为桃灼撑起了一片天,令桃灼感到无比的信任与依赖。桃灼撒娇似的蹭着沈枫的手背,眼泪吧嗒吧嗒的顺过指缝。
“师傅。”桃灼喃声抽泣着,“你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
沈枫无奈的笑了笑,揉着桃灼的头顶,“所以你这是尽得我真传?如今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再找不到比你更傻的了。”
“啊?”桃灼抬起水润的杏眸,露出一副不解的模样,纯真之极。
“你的事我从天磊那里大约知道了些。”沈枫叹了口气,“如果当初我知道你是如此至情之人,我必不会想法子成全你和顾煙。他的不完整,配不上你的死心塌地。”
桃灼摇了摇头,垂下眼眸继续蹭着沈枫的手背,轻声说着,“也正是他的不完整,让我更加的心疼他,想用尽全力的去爱他守护他。或许也没有谁对谁错,只是天不遂人愿。”
实在不想提及这一切,桃灼转而问道,“师傅,你和程将军……?”
“此生陌路。”不等桃灼问出口,沈枫果断的不留一丝回旋。
那些个独自舔伤口的日日夜夜,每一寸疼痛噬骨,磋磨着人心。已记不清是用多少的绝望换取的煎熬,依稀可记的只有人群中发出的嘲讽与谩骂,将沈枫从梦中惊醒又将他疯狂的掩埋。
桃灼嗡动双唇还想劝解着,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师傅与自己不同,他那样高傲的人,伤过一次就是粉身碎骨,再拼凑不出完整的爱。可自己没有高傲,只是无尽的卑微。像一簇火焰,哪怕落入万劫不复,也要燃尽最后的余辉。
轻拍了拍桃灼的脸颊打断他的沉思,沈枫提议,“走,我带你去看看顾煙,这会儿也应该醒了。”
桃灼怔愣了一下,“我,我还是不去了。”
心里莫名的担心与紧张,令桃灼如一只蚌壳将自己不留空隙的封锁住,躲避着关于顾煙的一切。
“为何不去?他理应和你道声谢,他欠了你一条命。”
桃灼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逃避的摇了摇头,“他不欠我什么,是我一厢情愿救他,与他无关。”
虽是桃灼这般说了,可沈枫还是不依的将他从床上拖起,硬是拉着桃灼出了营帐。
夜里的风不凉,但桃灼身子虚,刚出了营帐就掩唇一阵咳。
沈枫轻拍着桃灼的后背,等他咳声缓了才问道,“是怎么染的咳疾?”
桃灼惊的瞪圆了杏眸,“师傅,你连这陈年旧疾都诊的出来?医术简直是登峰造极了,我以后都不要离开你了,我要继续跟着你学医。”
“少打岔。”沈枫冷哼,“我问你是怎么染的咳疾。”
被打破了伪装,桃灼眼中的神色渐渐黯淡,不堪的回忆令他嘴角的笑意渗出无尽的苦涩。
“伤了内脏。”桃灼简单的低声解释着,“没有好好将养,就落下病根了。”
沈枫没再多问,从桃灼那黯然伤神的眼眸中就猜测出,这伤大概和顾煙有关吧。问的多了,倒成了强行揭起桃灼心底的伤疤。
两人沿着夜色缓步慢行的来到顾煙的营帐外。
沈枫的手指刚刚搭到帘子上,忽然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说话声。
“凤兮,你是不是心里怨我?”陌子気的声音里掺着哭腔。
“怎么会,你别胡思乱想。”许是顾煙身子虚,说话的语气柔和的如暖雾萦绕在心尖,令帐外的桃灼都感觉呼吸微滞。
只听陌子铿又说道,“你为了保护我中了蛇毒,可我却在救你的那一瞬间犹豫了。你应该怨我的,我自己都是恨我自己的。可是,我,我真的害怕,我怕极了临近死亡时的那种感觉,我不敢去面对,我……。”
“子気。”顾煙打断了陌子铿颤抖的声音,“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我睁开眼就能开见你,这一生便足矣。别多想,我也不愿你舍命救我,只要你安然无恙,其他的都不重要。”
大概也是刚醒不久,话说的多了,顾煙的呼吸就有些急促。
“先休息一会吧,别再说了,你的心意我懂。”片刻的沉默后,陌子es轻语,“谢谢你。”
而顾煙回的是,我爱你。
沈枫默默的收回手,扭头看向一脸苍白的桃灼。
桃灼勉强的对着沈枫笑了笑,转身离幵顾煙的营帐。
这会儿沈枫真是有点后悔了,他本是打算让顾煙看清楚,桃灼为了他付出那么多,就算是心生愧疚心生怜悯,也应该对桃灼有一点表达一点补偿。谁料到正碰上顾煙和陌子秩互诉衷肠,反倒给桃灼雪上加霜。
三两步追上桃灼,沈枫沉声问道,“值么?”
“嗯?”桃灼怔了怔,继而牵起一抹迷惘的苦笑。
值么?桃灼也是这样问自己。
第82章
月色幽幽,笼罩万般苍凉。月下清影,踏过几度沧桑。往事残梦,但忆三两悲伤。时光荏苒,可愿再复那年初见?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沈枫轻拍着桃灼削瘦的肩膀,“早点回去休息,别想太多。”
桃灼倒是也没想太多,就是脑子里一片浑浊导致反应总是跟不上。沈枫同他说了话,他要愣上一会儿才木纳的点了点头,转身往营帐里走。
沈枫无奈的自身后一把将他扯住,“反了,你的住处在左边。”
左边?桃灼茫然的左右看了看,分不太清方向。沈枫只好将他送回营帐,守着他睡下后才起身离开。
天边月色清冷,沈枫驻足观望了片刻。此情此景难免心生感慨,若那一年不随军从医,或许此时此刻还是盛京里人人敬仰的沈公子。
忽而被人紧攥住手腕,不等沈枫反应过来,就被大力拖到了阴暗偏僻之处。
“程子渊。”沈枫低声怒喝。
待身型站稳,沈枫气急的用力抽回手腕。虽周围昏暗令人视线不清,但沈枫依稀能看到手腕上被勒红的印迹。
还恼着手腕上的疼痛,忽然间又被紧紧抱入怀中。几乎窒息的感觉,有种要把沈枫揉进骨子里的疯狂。
对于三更半夜被程子渊强行拖到此处强行示爱的做法,沈枫从心底渗着厌倦与反感。只是他力气不如程子渊,用力挣扎了半天,反倒被搂的越来越紧。
索性也就放弃了挣扎,沈枫冷笑道,“程子渊,你想做什么?”
明显感觉到程子渊身子一僵,却迟迟没发出半点声响。
想做什么?不知道。就是迫不及待的要把沈枫抱在怀里,好似只有如此,才能将心里那块遗失已久的空缺完全填补。
程子渊从前爱冲动,也是年少轻狂没受过规束。可成亲后的程子渊就像变了个人,仿佛被流沙掩埋过突然就沉淀下来。此时此刻不知算不算冲动,但也只有沈枫能搅动着程子渊的心,令他无法在佯装冷静。
“放开我。”沈枫冷声冷语。
“不放。”像极了曾经的霸道,却已经止不住语气里的轻颤、慌乱,终归他也不再是那个他。
沈枫怒极反笑,冷淡的笑声令程子渊周身起了一层细小的颤栗。
“若那一天你也说不放,我会陪着你入地狱深渊。可那一天你新婚燕尔,我受尽世人耻笑,你当时与我说的是什么?”
沈枫假意回顾了一下,“哦,想起来了。你说,你走吧。”
还有什么是比这回忆更加剜心刺骨的?疼的程子渊几乎站不稳脚跟。他只能更用力的抱着沈枫,尽管丝毫缓解不了心口的痛。
“所以,你现在和我说不放,是几个意思?是想带我回去面对你的父母你的娇妻?还是想和我偷偷摸摸的就这么纠缠下去?”
—时间程子渊被问的哑口无言,他既没想着要带沈枫回去面对众人,也没想着要和他偷偷纠缠。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许只是想这么抱着他,一直抱着他,从天荒到地老。
“沈哥哥。”
程子渊颤着声音,刚一开口就被沈枫打断。
“叫沈公子听着顺耳些,程将军。”
每一个字从沈枫口中说出都展露着锋芒,准确无误的扎进程子渊的心脏。程子渊恍惚觉得怀中之人其实也很绝情,不惜将伤疤挑起让彼此一痛再痛。
“要怎样,你才肯原谅?”
程子渊的问话令沈枫有片刻的沉默,他没想过要原谅,也没想过再继续纠缠。
贴在程子渊耳边,沈枫轻念,“你死,或是我亡。”
温热的呼吸卷在耳畔,刮起刺痛顺着耳蜗一路延伸到五脏六腑,碾压着程子渊几乎无法呼吸。
程子渊难以承受般的一点点松开沈枫,夜色暗淡,他眼角的泪光却清晰的闪烁着。
“沈哥哥,你当真如此恨我?”
沈枫抿唇而笑,“你想多了,如果我还恨着那便证明我还爱着。与你,无关爱恨,放下了。”
比爱恨情仇更为窒息的,大概就是不在乎了吧。
看着沈枫离去的身影,程子渊无力的瘫跪在地上。他想过被沈枫厌着、怨着、恨着,却未曾想过被他从心中剥离,痛不欲生的感觉。
桃灼从梦中惊醒之时天已大亮,这一晚上他都在做噩梦。一次次被无情的抛弃,从生离到死别,鲜血与眼泪从未停息。
半睁双眸,眼波朦胧之间恍惚看见顾煙坐在床边。
桃灼怔怔的看着,可笑自己是有多放不下啊,梦里是他,醒来以后还是他,精神都跟着出现幻觉了。
再次闭上眼,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又睁开眼,见顾煙依旧那个表情那个姿势,坐在床边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