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信任起我了?”沈枫扬唇一笑,“程校尉,哦不,现在是程将军了。是不是忘了我喂你吃巴豆的时候了。”
程子渊脸色一黑。
那也算这辈子不可磨灭的记忆了,一整天都在营帐与茅房之间奔波,到了晚上腿脚酸软的摊成一堆泥,整整卧床三天。
修长的指尖蹭过鼻息,程子渊尴尬之余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过去的事了,都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不和你计较。”
因为年纪偏小,装腔作势都带着一丁点儿幼稚,倒是不乏可爱。
沈枫又觉无奈又觉好笑,“行啊,你要是不怕我折腾你,那我就为你诊治。”
他们二人倒是难得热络起来。
顾烨唤桃灼,“咱们走。”
出了半夏院的大门,桃灼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程子渊与沈枫说话之时神采奕奕的,眼睛里都透着明亮,如夜空星辰闪闪发光。
第24章
褐色薰笼中的银骨碳烧的正旺,外面虽是漫天雪花可屋子里却犹如暖春。
桃灼跪坐在软垫上,翻看着手中的书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入……。”桃灼皱着秀眉歪着头,这字怎么这么繁琐?
眼角偷掖靠在书案边看兵法的顾烨,桃灼小声念着,“入者苏?”
“屠苏。”顾烨头也未抬的纠正着。
“屠苏是什么?”桃灼好奇。
“酒。”
“好喝么?”桃灼又问。
顾烨抬起头,磁性的嗓音不轻不重的规劝道,“好好读书,别打岔。”
桃灼偷着吐了吐舌尖,低下头颇感无聊的看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隐隐传来欢声笑语,今儿是年节,府里热闹的很。婢女贴了窗花挂了红绸子,家仆将每个院子里都挂上红灯笼。
桃灼有些坐不住了,想出去和大家伙儿一起布置喜庆。
“公子。”桃灼轻声唤着。
“嗯?”
“我有和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么?”桃灼问的极其认真,实则心里却藏着小机灵。
半合手中兵书,顾烨稍有诧异的摇了摇头,“没有。”
“我小时候最怕过年,看着别人家里忙前忙后的好是喜庆,可我却只能一个人蜷在墙角抱着自己取暖。听着爆竹声,闻着从别人家里传出的饭菜香,我就想着我要是也和他们一样,有家有亲人就好了。我就可以和他们一起贴春联包饺子,放爆竹看烟花……。”
边说着,桃灼眼含期盼的看向窗外。
小东西,竟然还学会使心眼了。顾烨无奈轻笑,“去吧,出去玩吧。”
“谢谢公子。”书一扔,桃灼兴高采烈的跑了出去。
因老夫人心善,每每节庆之时都会为府中家仆发赏钱放例假,因此很多家仆忙完手头的活计就会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或是玩闹或是闲聊。除去一些势力之人,桃灼倒是挺讨喜的,与家仆们也能玩成一片。
不辜负一场瑞雪,既是堆雪人又是打雪仗的,玩的正不亦乐乎之时,郡主房中的彩珠款款走来。
彩珠是平南郡主的陪嫁丫头,也是这府中的一等侍女,平日里哪个都要敬着几分。见她过来,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的站好,再不敢发出半点欢愉的笑声。
傲慢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桃灼身上。
忽的扯出一抹笑容,假的令人头皮发怵。
“我还到处寻你,原是在这里玩闹呢。快随我走一趟吧,少夫人唤你有事。”
桃灼不敢有半点怠慢,紧跟着彩珠身后去了琼花阁。
当属这琼花阁装扮的华贵气派,便是将军所居的听风楼也比之不过。
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懒懒的趴在金丝软垫上,幽蓝色的眼眸看向郡主,发出软软的喵叫声。
平南郡主依靠着紫雕镂金花的桌案,带着长长护甲的指尖叠着搁置在桌上的窗花纸。她穿了一身嫣红色的苏绣月华锦裙,罩着一件流彩牡丹袄,既显高贵又不失艳丽。
这次桃灼长了记性,不等郡主开口就先跪下了。
“到底是跟在将军身边,规矩也学的快了。”郡主轻笑,“快起身吧,这大过年的你这一跪我还要多给你赏钱了。”
桃灼起身,却未敢应声也未敢抬头。炭火正红,一股股的暖流漂浮,桃灼只觉额头上汗涔涔的一片,心慌的紧。
在将军府的日子久了,对于这位平南郡主自然也是有所耳闻。她入府两年,成亲后的第三日将军就赶赴沙场,算是守了两年活寡。偏将军回来后也未曾踏足琼花阁半步,惹得郡主红颜不悦,隔三差五的就要找人出出心中恶气。
“你别紧张。”平南郡主依旧摆弄着窗户纸,看似柔和的说道,“我听说将军待你是极好的,就连从小随着他的顾安生都比不过,想来你也是聪明会讨欢心的,所以将军才器重你。”
“并非器重。”桃灼开口解释,每一字都要斟酌再三说的小心翼翼,“是将军瞧我粗笨没什么学问,才教我念书识字。我不过是偏僻之地来的孤儿,将军看我可怜才稍有怜惜,比不得旁人。”
“这我倒听说了。”放下手中之物,平南郡主笑盈盈的看着桃灼,“你小小年纪无父无母的也着实可怜,且又白白嫩嫩跟个娃娃似的,莫说将军就是我也心生喜欢。听说你喜欢吃些小糕点,我还特意让彩珠给你备了些。”
一旁的彩珠提着食盒将几块精致的糕点递给桃灼,“郡主赏你的,快拿着吧。”
桃灼急忙跪下,“谢……。”郡主二字差点儿脱口而出,忽想起那日顾安生挨打的场面,桃灼匆匆改口,“谢少夫人。”
“我就说你聪明,有多少人现在还改不过嘴呢,你这刚来没些日子的都知道唤声少夫人。”
笑过之后,郡主神情稍有正色的继续说道,“如今老夫人一心向佛不管府中之事,我虽年纪轻却不得不扛起这府中主母的担子。有些人以为我不得将军喜欢就不太把我放在眼里,可我毕竟是将军夫人不是,且母家又是皇亲国戚,我再不得宠也轮不到那些贱人们蹦哒啊。”
桃灼垂着头,鼻翼两侧都开始渗汗。他知道郡主不会无故和自己说这些,偏他心思恪纯,猜不透郡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故不敢擅自开口。
见他不做声,郡主倒也不恼,又说道,“你理应敬着将军的,但也不能不尊着我,我和将军连理同枝本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桃灼觉得心尖上被狠狠的刺了一下。桃灼知道自己对将军不该再有非分之想,可这“连理同枝一家人”还是猝不及防的令桃灼隐隐作痛。
“我且问你,将军可有什么意中人?”
桃灼恍悟,绕了一大圈子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摇头,桃灼回着,“我不知道。”
“可是对府中哪个婢女上了心?”
“不知。”
郡主脸色有些难看了,“将军就没同你说过什么?例如喜欢哪家的女子。”
桃灼再次摇头。
“混帐东西。”郡主突然发怒,将桌案上的杯盏扫落在地摔个粉碎,“我之前是白和你浪费口舌了,你倒是衷心啊,跟在将军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竟还一问三不知。彩珠,掌他的嘴,我倒要看看他牙齿有多硬。”
未等桃灼回过神呢,脸颊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第25章
卑微如桃灼,从前乞讨之时也受过打挨过骂。但很多时候都是一巴掌或者踹一脚就算完事了,可跪在这琼花阁中,脸上的疼痛似乎是无止境的。
彩珠看着瘦弱,可打人时气势凶的很,手上不留半分余力。没一会儿,桃灼就感觉口腔里一阵温热,血水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带去外面打。”平南郡主又开始摆弄窗花纸,唇边含着冷笑,“大过年的让府中人都长长记性,就算是将军身边的我也打得骂得,谁敢不尊我这就是下场。”
清脆的耳光声不知疲惫的一下接着一下,桃灼两侧的脸颊都已红肿酸麻,痛感已经不是那么强烈,就是唇边的血滴滴答答的落个不停。
偶有家仆经过,垂着头疾步绕开,不敢多看一眼。
大概是彩珠也打累了,双手叉腰骂着,“蠢货,以为在将军身边侍候的就不把咱们郡主放在眼里了,咱们郡主的身份在那摆着呢,还轮不到你们作贱。”
尖细的嗓音像是爪子挠过铁板发出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桃灼耳中嗡嗡作响,对外界的声音不敏感,总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遮挡物。桃灼知晓,是挨打之时耳膜受损。
且听彩珠又骂道,“咱们府上老将军和老夫人都还健在,他们是宠着咱们郡主的,莫说今日打你,便是寻个由子把你赶出去将军也说不出什么,你当将军会护着你?”
话音将将落下,彩珠身后忽响起冷彻入骨的声音,“我若要护着他,你们主仆又如何?”
桃灼迎着风雪抬起头,那一袭墨色华服入眼,宛若拯救世人的神。
瞬间视线被模糊住,被打之时都能忍住的眼泪这会儿却忍不住了。
彩珠早已吓的腿脚发软,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将军恕罪,是奴婢失言了,求将军恕罪。”
顾烨冷哼,“无妨,谁不知道你们平南王府的作风,能养出你这种刁狠的丫头也不奇怪。”
而后低头看向桃灼,琥珀色深沉的眼中划过一丝怜悯。
“还能站得起身么?”顾烨柔声问着。
桃灼点头,双手撑着发麻的膝盖,踉跄的爬起。眼瞧站的不稳,顾烨急忙伸手搀了他一下。
扶稳了桃灼,顾烨转头冷声冷语的对彩珠说道,“你就在这跪着吧,自己掌嘴,若敢私自停了,我就赶你回平南王府。”
像彩珠这等陪嫁的丫头,若是被嫁了出去还好说,若是被赶回去那是为王府蒙羞的,断不可能被饶恕。
彩珠哪敢不从,巴掌落在自己脸上才知道痛,边打边哭着,“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回了听风楼,桃灼乖巧的像个玩偶,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只有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珠随着顾烨转来转去。
翻出祛痛化淤的药膏,顾烨俯下身,轻抹在桃灼红肿的脸颊上。
麻麻的刺痛感渗入每一处细小的毛孔,像是被千万颗针尖一点点的刺破。桃灼紧咬贝齿,纂紧的手心里湿出一片汗渍。
“疼吗?”顾烨轻声问。
“不,不疼。”
桃灼越是隐忍顾烨就愈发怜惜,忽然间就想起了子钰,亦是这般爱逞强。眸色一沉,手上擦药的动作更加轻柔了。
指尖的纹理润着沁凉的药物在脸颊上一点点划过,靠近的呼吸扑在耳根处,惹起一片血色的红晕。
桃灼突然间抓住顾烨的手腕,未敢直视的说着,“将军,还是我自己来吧。”
声音低缓且压抑,似是极力克制着心底几乎喷涌而出的爱慕。这一刻桃灼是恍惚带有希望的,或许将军的好是真心的,而非自己与某人的三分相似。
最是懵懂无知的爱意,憧憬又伤怀。
好在顾烨虽惩罚了彩珠,但平南郡主竟难得安静的没闹起来。府里和和气气的过年守岁,一团祥和繁盛。
夜里,桃灼都躺下了,忽听的敲门声。
“桃灼,你睡下了么?”
是顾烨的声音,桃灼匆忙钻出暖和的被窝,一边套着衣服一边回着,“没呢,我还没睡。”
赤着双脚踩着冰凉的地砖,桃灼迅速跑去开了门。
顾烨依旧穿着那身墨色锦绣华服,眉眼间透着淡淡笑意。月色洒在他身后,那光芒看似很暖却清冷无边。
“今日厨房做了几样新的糕点,知道你爱吃,特意给你带来。”
接过食盒,突来的幸福感令桃灼有种踩在云端上飘飘忽忽的错觉,好一会儿才傻愣愣的说了句,“谢谢将军。”
“明日再吃,夜寝不易过食。”
公子如玉,温润而泽。
望着顾烨离开的方向,都已经看不见那道墨色的身影,桃灼却还依依不舍的收不回目光。
直到同一屋住着的顾安生没好气的训斥道,“公子都离开了,你还敞着房门想冻死谁呀,滚回来睡觉。”
桃灼这才急忙关上门,脚心踩过冷硬的地面,后知后觉的激起肌肤上细小的颤栗。
听闻顾安生冷哼,桃灼忙问着,“你吃么?”
“公子特意给你的,我哪敢吃啊。”顾安生缩在被子里闷声说着,语气里满是阴阳怪气的醋意。
桃灼还是小心翼翼的端出两块糕点放在了顾安生的床头,香味顿时在这不算大的房间里蔓延四溢。没多时,躺在床上的桃灼听到对面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靠吃东西撒气似的,咬的牙齿都作响。
桃灼掩唇偷笑,觉得顾安生有时候像个小孩子,还挺有趣的。
转眼又过了两日,将军随着郡主去了平南王府,近身侍候的是顾安生,桃灼被留在了将军府。
正在听风楼内打扫,只听得外面一声,“桃灼在么?”
推开门,清晨的阳光略有刺眼,桃灼微微眯起杏眸。
“你就是桃灼?”
桃灼点了点头。
说话的麽麽盯着桃灼白皙的脸颊看了几眼,轻声嘀咕着,“难怪烨哥护着。”
遂又说着,“前儿年节,将军罚了彩珠,郡主到老夫人那好一通闹腾,是老夫人硬拦着算是把事压下来了。老夫人想了解一下究竟发生了何事,你随我走一趟把事讲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