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说来是货真价实的好意,樊渊感受到了来自汪学士的示好,却想不明白为何汪殷浩会对自己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从这些话里不难知道当今圣上对齐王的信任处在一种奇怪的境地里,既信任着又忌惮着。
樊渊心思只在心里转了一圈,没有表露出来,而是一本正经道了谢:“渊省得。多谢汪相公教诲。”
汪殷浩的态度友善,那张方正的脸上看不出算计。他打量了樊渊两眼,不咸不淡地说着:“好自为之。”
说罢,便自行笼袖而去。
樊渊在西华门检验牙牌并登记后进入皇城中,前行至左顺门。除了左顺门之外,哪道宫门都不允许他跨越,他被许可的行走范围也不过是文华殿左右。
此时晨光初起,宫阙里映着旭曰光芒,樊渊没有着急进去,而是习惯性地在殿外转了转,熟悉周边环境。
在樊渊印象里,汪殷浩此人算是一代名臣,历经三代帝皇,在政权变更中依旧平平稳稳地朝堂中屹立不倒。隆昌年间的六王之乱他没站队,到了幼主登基后他果断襄助辅佐,到后来的齐王还政他淡然旁观,之后没有几年就告老还乡安享晚年,无病无灾到寿命已尽才去世。元载帝那时尚且在位,便亲赐谥号“文肃”于他。
这谥号已经不低了,不但是个美谥,还是美谥中的上谥,比恭、敬、安、诚、惠之类的谥号高得多。
汪学士似乎一生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知羡煞了多少后人。
从不做“错误”选择的汪殷浩为何要突然提醒樊渊呢?
为了樊家?不像。汪家的势力与樊家一南一北,没什么直接冲突。
看好他个人的前途?汪殷浩都是内阁大学士了,从他在元载帝亲政后不久就辞退官职来看,他对首辅这个位置没什么野心。
那是……
樊渊思来想去,到底还是不得不想到齐王头上去。
类似的话齐王也曾暗示过,今日汪殷浩又重新提起而且也带上了齐王,这一切……
樊渊得出一个令他自己都意外的结论——汪殷浩大概是齐王的人,或者至少他是站在齐王这一边的。
后世眼中的孤臣,从未结党营私的齐王殿下居然还藏着这样位高权重的帮手?
史书底下掩埋的秘密,究竟还有多少,谁又能说得清?后人看到的,不过是二三闲事,惊心动魄勾心斗角,都被如此匆匆带去,看不真切。
等樊渊入得时,殿内已经立了好几人,正在闲谈。
樊渊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担任过内廷实职,文华殿于他,却不算全然陌生。
这几位先到的前辈,不是在翰林院就职就是挂着翰林衔,樊渊大都认识,但没什么来往。
樊渊不紧不慢地走到廊下,对着先到的人拱手行礼道:“初至内庭,尚有不熟,晚辈来迟了。”
微笑着的青年男子从容不迫,又不像是漫不经心的闲散。他态度端正,而且有礼貌,进退之间一举一动都是一种奇特的韵味。
“哈哈,无妨无妨。”众人中但凡是有那么点眼色的都对樊渊报以微笑,就是没眼色的也不至于就对他恶脸相向。
傻子都知道,出了如此年轻的经筵讲官,几乎注定了只要樊渊未来平平稳稳这么走下去,期间不犯下什么大错,有朝一日入内阁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不多时,人来齐后便一起等候皇上驾到。
又不知过了多久,便见少年天子在一干仆从的簇拥下,从前殿方向过来。
等人在宝座坐稳了,众人依照礼节上前参拜。
天子今年也快满十五了,看长相有两分与齐王程斐瑄相似,说是叔侄俩,站一起其实更像兄弟。不乏少年意气的潇洒,也有与年龄不符的睿智大气,只是他看上去有股儒雅的气质,比之齐王的凛然锐利,这位陛下自然显得更加平和。
这么多糟老头中,樊渊显得非常显眼,以至于元载帝一眼就看到了他。
“樊卿今日可是第一次入文华殿,在场的诸位大臣都是你的前辈,可曾觉得紧张?”年轻的帝皇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一丝天真稚气,状似说着轻描淡写的玩笑话,可这话却有点当真不好接的刁难。
樊渊垂眸轻笑,柔和的嗓音在大殿里漾开,若春风破冰:“大法小廉,臣幸而不惊。”
语调承转处流露出的是同他的话一样,一种敬而不卑、傲而不亢的从容。
元载帝看了樊渊一眼,没有对此番应答表态,只是挥了挥手,转向其他人:“烦请杨卿开始吧。”
讲课时候,樊渊是要站在廊上听的,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虽说乏味,但所谓“侍讲”也就是这么回事。
他多年没上过讲堂了,好在素来最是有耐心。在一边听着,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自娱自乐也不是什么难事。
午膳时间到了,皇帝便传令在文华殿用膳休憩,而众官属退下至左顺门用膳。樊渊随着众人也退出文华殿去吃按照规矩给这些经筵讲官的“工餐”。
每个人都有一份,分开了各自吃各自的。
宫廷中的膳食自有一番风味,但是从来不和樊渊的胃口。他还是孟君行的时候也有幸在宫中进食过。宫中的伙食选料严格,制作精细,形色美观,特别考究,带着皇家雍容华贵的气质。也许是职业习惯,他吃着的时候总忍不住去思索这道菜的用料出自哪里?从何处运来,要耗费多少人工?诸如此类,极其无聊,也不能让他好好享受吃食。
樊渊不觉得自己是个挑剔的人,在有必要的时候,他也能连着一个月啃干粮,但是有条件享受好东西的时候为什么不去享受挑剔一下呢?
他慢悠悠地用着餐,正想着等会儿要不要学那些同僚,去寻个没人角落打个盹,就被人唤了声:“请问,可是樊大人?”
樊渊停下动作,抬眼打量着来人。
提着饭盒的是一位年老的太监,他身上的衣服不错,瞧着有些地位,但是从他布满沧桑皱纹的脸上和那双皲裂的手,樊渊猜他肯定是过了很久的苦日子。身上却没有一朝得志的跋扈张扬,看着樊渊的时候尊敬里还带着一丝亲近的感觉,有点像樊桥的目光。
樊渊放下筷子,起身道:“正是。”
直觉这位老人总是与他有点联系的。
老太监看着樊渊,突然笑眯了眼:“殿下说大人您可能吃不惯宫里的菜,让咱家给您送点吃的。”
樊渊一愣,打开饭盒的盖子,一张白纸垫在里面。
樊渊取出白纸,然后忍不住笑了。
他甩麻烦丢给程斐瑄用去调查的那张写着密文的樊家云罗纸就这样被拿来当证明信物回到了他的手里。
再配上饭盒里的甜点……
殿下,我是说过喜欢甜的,但是……这么多我是吃不了的。
第一章 宫廷深深春欲晚
樊渊重新折好了那张纸收回衣袖里,向这位老人家道了声谢。
说起来,往皇宫里带吃食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堂堂亲王也要大费周章,只是这托人带入宫中的却不是什么贵重的吃食,而是在一般殷实人家里算得上普通的云片糕。
糕点颜色洁白如雪,如裁下一片棱角整齐规则的云朵,糕片厚薄均匀,糕香甜可口,乃是淮轩府的特产。
原身的母亲正是淮轩府的出身,樊渊稍微搜索记忆就能记起,似乎在樊渊幼时就听樊夫人笑称这最地道的云片糕只有淮轩府人才做的出来。樊夫人有闲情的时候也会亲自做这一份糕点。
樊渊捻起一册书型的云片型的云片糕,清香扑鼻,别有风味。
老太监也不急,只在一边提着食盒等待着,毕竟樊渊可收拾不了这些。
姿态优雅地撕下一片送进口里,即如雪花溶化,夹杂着榄仁的米糕,轻轻一嚼,清甜细腻,不知是不是错觉,倒是有几分地道的感觉。
在淮轩府外还真的很难遇上这种味道。不得不说送来这份糕点的人是用了心的。樊渊莫名想起上次撺掇他喝酒被他拒绝时齐王略带遗憾的眼神,活像拿着心爱东西分享给小伙伴却被嫌弃了。
许是吃了教训,这不,这下子倒是懂得什么叫“投其所好”了。
樊渊想着这一茬,忍不住就多吃了一块,不过就是多吃一块,那也只是意思一下,甜点能垫肚子,可也不能当主食吃。齐王送来这一大盘子的,可谓是一番“盛情”。
说来说去,齐王这人试着交朋友的表现真是笨拙。不过是闹得尴尬点了,居然还能把自己折腾病了,一开始听郡主说起,是否是苦肉计什么的,樊渊也曾想过,只是看在自己不反感的份上揭过去不谈。
到真见着这人了,又觉得若是苦肉计的话,也没什么计较的,虚情假意什么的,他自信能感觉的到,齐王身上没有那些就足够了,这其中好歹他总是拎得清的。
“殿下吩咐,樊大人若是接受了这吃食,便问大人一句可有话要咱家帮忙带给殿下?”这位老太监也不知是什么身份,但是能拿着樊渊给齐王的云罗纸的,定是绝对的信任。
樊渊听着古怪,怎么像是做了事来求表扬的感觉?
于是试探地说了一句:“那……烦请替渊向殿下道谢。”
这人老成精,能在宫中混这么久的,哪个不是有几分手腕的?似乎是猜着樊渊心里所想,老太监便是笑眯眯地合上了食盒上的盖子,看着和蔼可亲,如普通人家的老爷爷似得。
“樊大人,可否容咱家鲁莽地说上一句?”
樊渊微微颔首,从容地笑了笑:“无妨。”
“殿下他……很喜欢大人您呢。”老太监慢悠悠地说着樊渊听不懂的话,“殿下素来守食物守得严实,到了自个手里的决不会分出去。这么多年,咱家很是担心,怕那些事还影响着殿下,总归不好。现在啊,算是安心下来了。”
樊渊觉得如果就这样笑出来多少会显得不礼貌,失礼嘲笑是不对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脑袋里会描绘出一幕齐王殿下端着一叠云片糕,顶着煞气十足的一张脸,凶神恶煞地守着碟子不让人靠近的滑稽景象。
倒也不是不可能啊,每次看到这位殿下,总是有几点食物的影子。
只要这么一想,樊渊心情便是十分轻松,便也大大方方笑了出来,没有掩饰自己的意思。
“除了道谢,再麻烦加上一句吧。”樊渊笑着暗自摇摇头,他觉得后世史书里不记载这些,还真是遗憾,“就说……渊很喜欢殿下送来的云片糕吧。”
老太监恭敬地躬身行礼,拿着食盒告辞退下,没有再多说什么。
经筵上午是以经书典籍为主,下午则是以治国之道为主。樊渊对那些士人所说的治国之道兴趣平平,真真的治国之道坐在那位子上的人自有主张,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左右不过是为了给治国披上一层看得过去的外衣。
樊渊的资历在那,也没什么可以参与的,所做的工作就是旁听记录,说来也算是轻松,樊渊懒懒地打发时间。
只是到了下值的时候,这位少年天子元载帝,却突兀地叫住了樊渊,皇帝陛下没有什么遮掩,在同僚还未散尽的时候叫住了他,直截了当:“樊卿留步。”
顶着那些复杂的眼神,樊渊从容不迫地停步,手笼入袖,恭敬地反身面向元载帝行礼道:“臣在。”
其他人一一散去,不再打扰,樊渊也不去在意,只是等待着座上之人的说法。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问问,皇叔的身体如何?朕不方便出宫探望,只能问问樊卿了。”散尽时,少年状似无意,说出的话若是心态差点的人恐怕会被吓死,“樊卿的回答应该能让朕宽心吧?”
樊渊再拜,垂眸而立不紧不慢地朗声回答:“回陛下,齐王殿下并无大碍了。”
元载帝听后半响无言,文华殿内只听得指间轻扣之声。
“抬头看朕。”静默之后,元载帝突然简明地说出一个奇怪的命令。
樊渊也没什么意见地应了,微微抬眼。
“樊卿不愧是朕的探花郎,果然好姿仪。”
前几朝,科举初立时探花并不代表第三名,而是进士及第后的活动之一便是在杏花园举行探花宴。事先选择同榜进士中最年轻且英俊的两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沿途采摘鲜花。然后在琼林苑赋诗,并用鲜花迎接状元。之后虽然这项活动没了,但是不知为何也成了一种习惯,在才华并不太大差异时,会选择前最年轻英俊的那个点为探花。“探花”虽然代表了第三人及第,名位在“状元”和“榜眼”之后,但“探花”与“状元”、“榜眼”能一起被统称为“三鼎甲”,如鼎之三足,同是一甲及第,在才学上其实并无太大差别。
而元载帝赞叹的偏偏是这外貌。
樊渊慢悠悠地重新垂眼,若是原身那个心高气傲的书呆子,早就不服气地直接滔滔不绝地辩论起来了。至于他,听了也没什么感觉。好的外貌,有的时候总是有点用处的,他并不以此为奇。
“陛下谬赞。”樊渊不咸不淡地应了,让人看不出他心中喜怒。
元载帝好像就此来了兴致,也不提放樊渊离开的事,就这样扯起了闲话,问的都是些简单的问题,而且十分正经,无非就是对一些经籍的看法认识,活像是在考察。
樊渊也应付得来,虽然不知元载帝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但是心里分心猜测着,明面上还很是严肃认真。
君臣二人各有心思,也无人说破,就是这样慢慢绕着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