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而不欢。
第一章 醉酒之言慕君念
礼部尚书、太子少保兼文渊阁大学士汪殷浩的生辰,自然有不少人想趁着这机会和汪大学士套交情。
这一串官衔礼部尚书不过是虚衔、太子少保也就是个加官,文渊阁大学士这个名头才是最重要的。
自本朝废宰相一职,大学士就成了实际上的宰相,称为\"辅臣\",便称首席大学士为\"首辅\"。凡是大学士的名称前都要加殿、阁衔,共\"四殿\"、\"两阁\"。其中的固定排名就是华盖殿、谨身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这六个位置自然不是每个位置都会有人占着的,按道理来说,谁在最前面就是首辅,谁第二位就是次辅。
现在朝中三位大学士,汪殷浩不偏不倚就是个次辅,前面放一个谨身殿大学士杨毅奇,后头还有一位东阁大学士欧阳舒。汪殷浩本人行事低调,不喜好奢华,但位高权重,这排场怎么也不能太小家子气。
樊渊送上礼单,然后入府,看到的便是帘幕高挂,屏围四绕。龙文鼎香飘霭,鹊尾炉瑞气生。阶前鼓舞宫商,堂上果肴锦绣。
樊渊的官职不高,反而是他青溪樊家的出身给他加了点地位,让他的位置不至于偏到墙角旮旯里去。
被人引到固定的席位坐下后,樊渊也就老老实实地在那里喝喝茶,出于习惯,他还顺便暗中观察着看看来的都是什么人。
汪殷浩是一位相当低调的大学士,比起首辅杨毅奇的圆滑世故,东阁大学士欧阳舒的刚烈耿直,这位就显得很不起眼了。零散小事上,他从来都是一副大家说的都好的样子,在该果决时行动力上却相当有效率。
方正固执,大概就是所有人对他的印象了。
不过从齐王殿下那里知道这位座师大人乃是暗卫的前任首领后,樊渊就相信了,论圆滑世故,这位想必也是不会输给首辅大人的。
不少人都试图往汪大学士那里凑,能说上几句话,或是留个印象,就是一件莫大的好事。就是捞不上汪学士的交情,也可以凑凑其他官员的。人人都在你来我往,有说有笑。如此一来,樊渊这幅“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倒显得格外突兀。
清秀俊朗的青年男子一身白衣,独坐端茶,嘴角犹带浅笑,清闲悠哉地瞅着这喧闹往来。这一幕在他人眼里,成了一副遗世独立的风景画。
“探花郎好悠闲啊。”
一人提着酒壶,大大咧咧往樊渊身边的位置上一坐,原先这位置上的人樊渊只看了一眼,那人就迅速去谈交情去了,现在都没回来。被其他人占了,樊渊也懒得指出,只抬眸打量起无端往他这里来的来者。
樊渊想了想,眉目间有点眼熟,但没什么印象,他确认自己不认得这人,礼貌地问了句:“阁下有何事?”
“无事便不能来吗?”来人长相倒是不赖,也是一副贵公子的模样,就是笑得轻佻,无端就透出一派纨绔子弟的感觉,“哟,在喝茶啊?茶有什么好喝,来来,尝尝这酒,汪府的酒是不错,不过这可是我自己带来的啊。”
说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提壶往樊渊茶杯里倒酒,樊渊带着茶杯侧身避开,酒一半泼在了地上,一半泼在了樊渊的衣服上。眼前这人举止着实轻浮。
“探花郎这就不给面子了。”来人笑嘻嘻地凑过来闻了闻,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酒,美人就该配好酒啊。”
樊渊微微皱眉,这酒味入鼻,他莫名觉得熟悉。
“阁下是否太失礼了?”樊渊挑眉看向此人,淡淡问道。
这一挑眉,显出一番威仪,不经意带了些许骨子里的狠厉,教来人一惊,下意识收敛了几分,却也是一脸惊讶道:“你不认识本王?”
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樊渊顿了顿,听这自称,如果不是乱说的,身份也自然是了不得的。能有资格这么自称的不就是那么几个人,还大多数都在自家封地上待着。从眼前这人的年龄和行为举止来看,更是进一步缩小了范围。
樊渊重新仔细看了看他的五官,心里已经笃定答案,但还是试探地反问道:“魏王殿下?”
“哈哈,本王就说嘛。本王这么英俊潇洒,怎么可能有人认不出来呢。”他颇为自得地大笑道,还心情甚好的说着,“也罢,本王就不计较你浪费本王的酒的事了。这酒可是宫里才有的佳酿呢。”
难怪觉得熟悉,这气味不就是齐王上次来樊府别院时带来的酒吗?
魏王程恪,先帝所立的懿文太子的庶长子,当今圣上的兄长。他的出身不高,母亲只是个西狄族的舞女,拥有外族血统,“非我族类”者,自然不可能轮到他坐皇位。
他似乎更没什么野心,在本朝那是出了名的好色跋扈,和齐王的暴戾恣睢一样不是什么好名声。
不过魏王和齐王这两位亲王,从封号里就能看不来不是一码子事,没什么可比性。
历代封王中,以\"秦、晋、齐、楚\"四个封号最为尊贵。这位魏王可是没有一点实权的,朝里的对他的所作所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怎么特别针对。总的来说,他除了爱好美色,且男女不忌以外,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强取豪夺不至于,都是你情我愿的事。顶多被御史台批评两下生活作风问题。
“魏王殿下您喝醉了,渊就不打扰了,告辞。”樊渊放下茶杯缓缓起身,然后离开自己的位置,往汪殷浩那边走。
程恪听他这么一说,莫名觉得真的有几分醉意,似乎樊渊说出的话并不是敷衍,而是事实。但他又很清楚自己根本就没喝几口,程恪摇摇头连忙站起来,嚷嚷道:“等等啊,本王没喝醉!本王看上你了,美人,要不要考虑一下今晚和本王回府啊。”
饶是樊渊都不由脚步一顿,这魏王可真是对的起“好色”“跋扈”两个词。
樊渊稳了稳步伐,继续当没听到一样往前走。程恪似乎倔上了,跟在后面念叨着:“喂喂,探花郎,本王是说真的啊,本王如此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哟,程恪啊,你怎么在这里缠着樊大人呢。”
女子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清亮婉转,偏生在魏王耳里如震雷霆。
“啊,本王醉了,本王醉了,头好晕啊。”魏王程恪想都不想直接套用了樊渊当时的说辞,说着就后退回桌边,重新坐下,然后特别干脆地往桌上一趴,活像真的醉倒了。
“来人啊,魏王喝多了,扶他到后堂喝点醒酒汤,然后送回魏王府吧。”女子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添了一句,“对了,记得醒酒汤里多加点白醋。”
汪府的侍从很快就把“昏迷”的魏王架走了,然后消失在樊渊的视线里。
“多谢郡主解围。”有人帮忙把烦事解决了,樊渊也就停步拱手道谢一声。
这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见过几面的焂夜郡主。
她今日穿了一身明艳如火的红裙,看起来张扬却不失女子的娇柔,看上去心情不错:“樊大人客气什么,程恪这小子见到长得好看的就要套近乎,我早就觉得他欠收拾了,哈哈,这下有意思了,某人被刺激得不轻。”
樊渊隐约猜到点什么,目光向周围扫视了一圈。
“不用找了,那家伙铁定去教训侄子了。”焂夜笑了笑,低声道,“等会儿你可以从左边绕到后堂去,我会提前打好招呼的。”
樊渊颔首以应,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焂夜郡主就像是特意出面帮忙解围的,指挥完了就马上离开。樊渊却还要和今天的主人公先打个招呼才行。
挤到汪殷浩面前也不容易,樊渊也是排队等着的。
“恭祝汪相公生辰大吉,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樊渊这叫法其实说错不错,座师门人如今还没形成正式的风尚,不过是一点套近乎的私心而已。
汪殷浩也是看不明态度地应了,似乎对樊渊没什么特殊的关照。
而落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位出身樊家的探花郎无意倚靠汪大学士,而汪大学士也无意器重樊渊。
樊渊也是不辨喜怒地拢袖作揖一拜,悠然退下。
明面上的礼节挑不出错,樊渊也不会疏漏这些。
他看席上热闹,没人注意自己这边,也就一脸淡定地绕到左边的回廊去了。
这里有侍从守候,不过许是打过招呼的原因,他们拦都没拦就让樊渊畅通无阻地绕到后堂去了。
后堂过去有一段长廊,一身黑衣的齐王就站在廊边的阴影里。
同样是手提一壶酒,程恪完全是个放荡浪子,程斐瑄看上去却更像是个孤胆侠客。
他在给自己灌酒,仰头就着酒壶不停地喝,而且绝对喝得不少,樊渊走近的时候可以闻到比上次在别院喝酒时浓重许多的酒味。
察觉到有人靠近,程斐瑄才转头看过来,侵略性极强的五官露出张狂的霸气,只是脸颊上醉酒的酡红让他显得慵懒起来,中和了眉梢煞气。额头的碎发随风飘扬,露出额前黑色抹额上精致的绣纹。
程斐瑄扯扯嘴角笑了笑,然后并没有站在原地等樊渊过来,而是主动一步步迎着樊渊走近。
等两人同时停步,两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他看向樊渊,樊渊也看见了程斐瑄眸子里倒映出的自己。
“殿下今日似乎喝了不少?”樊渊有些不解,这酒味他喝的绝对不止一壶,在樊渊看来,齐王的眼神都不似往常清明。
程斐瑄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唔,好像是的。”
今天也就是汪大学士的生日而已,这人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樊渊刚刚开口,话还没说出来,唇边就感觉到了温软的触觉——程斐瑄凑过来在樊渊唇边落下一吻。
突如其来,简直毫无征兆。
不过是一个亲吻,轻微地碰了碰,就很快撤离。樊渊却愣住了,不知如何反应。
程斐瑄似乎觉得有趣,又凑过来亲了亲,这次还是简单的一个触碰,啄了啄然后离开。像是遇上了有意思的游戏。
樊渊终于在程斐瑄第三次凑过来的时候偏过头避开了。
樊渊平静地直白陈述道:“殿下,这可不是朋友之间做的事。”
程斐瑄伸出手抱住樊渊,把额头抵在樊渊肩膀上,轻笑中带着得意道:“没关系,我可以假装我喝醉了。君行又不知道我没醉。”
樊渊想到刚刚魏王的“喝醉”和眼前这人真的意识不清的样子,无奈地抬手揉了揉程斐瑄的头发。
感情还是自己给他提供的灵感啊?
“嗯,你假装醉了。”樊渊淡淡应和着承认,然后故意刁难问道,“所以,这算不算欺骗?”
这个问题似乎难到了醉酒中的齐王殿下,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可是我想说的都是真话。”
“我喜欢你,君行。”
喝醉后说出的话可以不被当真,但往往不被当真的才是真话。
你希望我当真吗,齐王殿下,程斐瑄?
第一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程斐瑄这明显是喝多了,酒味熏得樊渊都有些恍惚似醉。
耳中听到的简单告白,让樊渊一时之间怔怔然而无可奈何。
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这次真的就这样突然挑破,没给留下半点心里准备,樊渊心里还是微微惊诧,他本来以为齐王殿下要花更久时间才会确认呢。
程斐瑄低头把额头抵在樊渊肩膀上,樊渊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想让他抬起头好好说话,于是试图掰开勒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结果喝醉的齐王殿下现在抱着他死活不撒手,像是誓死坚守阵地,黏在樊渊身上怎么也扒不下来。
樊渊头痛地后悔刚刚怎么就一时心软没直接躲开呢?
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讲道理,樊渊不认为自己有这种能耐。
“诶,美……”
魏王程恪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因为程斐瑄终于抬头了。
他微抬头,流海蹭过樊渊的脸颊,稍稍松开了怀抱,偏过头看向一边。
樊渊趁机微微退了一步,俩个人分开了一些距离,然后也侧头看了看长廊边的小花园里一脸惶恐的程恪。
程恪的反应就很是猛烈了,他连续退了好几步,一边退一边迅速摆手:“皇叔啊,我……我,这不是不知者不罪嘛,早知道美……额……早知道樊大人是你看上的人,借侄儿一百个胆子侄儿也不会对樊大人说出那种混账话啊!”
程恪已经在心中痛哭流涕起来,他还奇怪到底哪里得罪了人,为什么会被扯到后堂来不分青红皂白被灌了一大碗醋,酸得他牙齿现在还是麻的。
现在好了,真相是他不可承受之重。
他,居然,对皇叔的人耍流氓了!!
程恪对这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皇叔的脾气可是相当清楚的,此时立刻态度诚恳地道歉:“侄儿错了。”
他态度放得够低,也收敛了轻浮表象,还一本正经地向樊渊也抱拳道:“本王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樊大人见谅。”
如此能屈能伸,果然也不是真的和传言里那般纨绔跋扈。
樊渊觉得这转变着实有趣,转回头想看看程斐瑄对自己侄儿这“诚恳”的道歉是什么反应,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出乎意料的眼睛,那双眸子中的凛冽冷意几乎化为实质,如若刀锋划开黑夜,凶狠似野兽,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去撕碎眼前的阻碍,让人不寒而栗。
樊渊才刚刚看清,程斐瑄就像是察觉到了樊渊的注视,立刻瞥开眼,微微垂眸,躲避了樊渊的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