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凶狠孤傲的眼神是樊渊从未在齐王程斐瑄身上见过的。以致于很多时间里樊渊都会忽视了周围人对齐王殿下的评价。
若是今日之前他从未见过齐王,想必“暴戾恣睢,喜怒无常”这几个字的评价,樊渊也会十分赞同的。
樊渊不是没见过类似的眼神,他也和拥有这种眼神的人打过交道,那是深渊的凝望,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可堪称恶徒,就是没做过什么坏事也一定孤僻古怪到了极点,比起这些人,齐王程斐瑄在樊渊的印象里还算比较“无害”。
“那个……侄儿先……”程恪小心翼翼地出声。
“程恪。”微哑的嗓音在夜里传开,似乎融到长廊的灯笼散发出的微光中去了,程斐瑄一把探出,想抓住樊渊的手,像是在宣告什么,“离君行远点。”
醉酒的人果然不可理喻
樊渊避开,低声轻轻咳嗽两声:“咳咳,魏王殿下,正好你在,齐王他不小心喝多了酒,也不方便在前厅现身,就麻烦魏王你送他回王府吧。或者找焂夜郡主帮忙也行。渊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这就先行离开了。”
“啊?啊!啊。”程恪愣了愣,这才点点头,“樊大人放心吧。”
这乖巧劲可和刚刚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完全不同。
樊渊行礼告退,转身沿着来路回去,也不管这两叔侄了。
酒席也没有太晚才散去,毕竟很多人明日还有早朝,樊渊混在人群里和汪殷浩告辞,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汪学士府,回到樊府别院。
“少爷……您喝酒了?”提着一盏精致的灯笼,站在樊府别院门口等待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没去理会的颜秀儿。
灯下看美人,添色三分,一袭青色长裙在风中微扬,脸上挂着担忧和思慕,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看上去像是一朵娇艳清纯的花朵,在风中坚韧顽强地生长着。
“秀儿?”樊渊对她笑了笑,温柔款款,“外面风大,站这里做什么?”
“秀儿想等少爷回家。”颜秀儿立刻羞涩地低了低头,小声道。
如此演技,无人欣赏岂不可惜?樊渊很配合地陪她演下去,脸上微显动容:“你……哎,傻姑娘。”
这一声说出口,不知为何樊渊会想到齐王。
定了定心神,樊渊伸手将颜秀儿额前碎发撩开,温声道:“你上次给我的琴,断了琴弦我已经替你接好了,一直想找给时间还给你,等会儿去渊屋里取吧。”
颜秀儿羞红了脸,小鸡啄米似得地点点头:“嗯。”
樊渊和颜秀儿一起往樊渊的房间走,路上遇上了同样没睡下的樊桥。
“少爷,你喝酒了?”这是樊府的老人了,知道樊渊从不喝酒的,此时问出的话更多是诧异。
樊渊知道自己身上沾了酒气,魏王泼了半杯酒在他身上,齐王又一身酒气地抱着人不放,不沾染点才奇怪呢。
看了眼旁白的颜秀儿,樊渊没有否认:“桥叔,你放心,渊知自己不胜酒力,只是小酌一二而已。”
樊桥看到樊渊特意看了眼旁边的颜秀儿心里明白了几分,没有多说,就匆匆离开了。
颜秀儿好奇地问:“少爷不擅长喝酒?那为什么要喝呢?喝酒终是伤身的。”
樊渊也不去辩驳,微微一笑:“秀儿如此贴心,日后谁娶到你真是有福气了。”
颜秀儿惊呼一声,带着娇羞:“少爷!”
樊渊故作疑惑:“怎么?”
“不,没……没什么。”颜秀儿害羞带怯地低着头,“少爷……其实……”
“好了,到了。渊这就去拿琴。”樊渊推开房间的门,走向挂在墙上的那把琴的位置。琴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是他自己接的,而是让樊桥找人修理的,之后一直放在那里。
取下琴,樊渊把琴放在了桌上,双手搭在琴弦上,面露沉思之色,似乎是想弹奏一曲,又不知弹奏什么。
“少爷,就弹那天您教秀儿的那支江南小调吧?”颜秀儿很是懂得找准时机。跟着樊渊入房,放下手中的灯笼,一双美目期待地看着樊渊。
樊渊也不推脱,闭目抚弦,零散两个音调跳出,然后就是一串流利的音符如山中清泉叮咚流泻而出。
一曲终了,樊渊抱琴交给颜秀儿:“下次要小心点。”
颜秀儿接过琴,然后快速地说道:“秀儿其实……秀儿其实爱慕着少爷您。”
她话一说完,扭头就跑开了,只留下了刚刚放下的那盏她手里提着的精致的灯笼。
樊渊轻笑一声,拎起灯笼看了一眼,灯笼上的画精致细腻,层云绕月,星光皎洁,旁白写题着几行字:“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今日倒是有趣,遇上了两段告白。
樊渊在椅子上坐下,深思起来。
他其实一直在想怎么去应对,也早就等待着这两个人的告白。
颜秀儿自不必多说,无论话中真假,樊渊都不可能留她的。他还没那么高尚,拿自己的命去赌一场真心假意。
至于齐王程斐瑄的事,这就确实是个问题了。
樊渊自己也无法承认他对齐王殿下没有半点好感,虽然不至于非君不可,但说他半点心思都诶有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他上辈子就从没想过真的去选择一个相伴一生的人。
林家的小姐他虽然没见过,但以林家的家教来看也不至于会有多差。或许正好符合他曾经的想,会是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樊家和林家的结合,也是有好处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虽然不一定真的幸福和谐,但麻烦会少很多。
再看看齐王,要是选了齐王吧,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就是一个性别太麻烦了。樊渊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忍不住想想要是齐王是一位公主那就太省事了。他已经不是独来独往的孟君行了,他是樊家三公子樊渊,他的选择还要考虑到樊家的反应。
一个是父母之命的未婚妻,一个是心有好感的齐王。
选择谁又放弃谁自然各有利弊。
樊渊不知道今夜他自己已经想了多久,或者他在今夜之前也一直在想,只是今日终于要做出一个定夺。
樊渊起身,提着颜秀儿这盏灯笼,慢步走向自己的书房。
点灯,铺纸,研墨,提笔……
第二日一大早,樊桥被叫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份装好了的信。
樊渊穿着一身官服,轻描淡写地嘱咐道:“麻烦桥叔帮渊找人送给爹吧。”
樊桥接过信封,感觉到里面的纸张并不多,应该没有说很多话,有些奇怪地问:“少爷怎么突然想起给老爷写信了?”
樊渊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眉眼里笑意轻柔染上一层温润的气息:“渊欲退婚。”
第一章 斯人难候意难平
程斐瑄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一阵阵晕眩袭来,扰得他十分不舒服。
他其实并不经常喝酒,只有遇上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喝上一点,而从前他也从没有喝得像昨夜那么多过。
这种宿醉的感受还真是第一次有。
即使觉得不舒服,本能也依旧告诉他他现在不在自己的王府。
“哎呀,你自己醒了?还真是准时。”焂夜推门走进来的时候态度自然地像是出入在属于她自己房间里一样,“也好,省得我叫你的工夫,你的王服我叫暗卫送过来了,赶紧准备去上朝。”
焂夜随手丢过来一个包袱,程斐瑄下意识接住了。打开来一看,装着的正是他平日上朝用的一套服饰。
“昨日发生了什么?”程斐瑄脑子里仍是一团糟,记忆朦朦胧胧的,理不清楚头绪。
焂夜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然后挺直腰背,端庄而严肃:“昨日你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
程斐瑄知道焂夜的秉性,也没把这种口气当真,他伸手揉揉太阳穴试图缓解头痛。
“你喝醉了之后开始撒酒疯,对樊大人……”焂夜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下来,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瞥向程斐瑄。
程斐瑄一愣,被这么一提醒,他终于想起来了大概……
程斐瑄的脸色瞬时变得阴沉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的心思,就是在和君行说起后位归属和君行那位林家未婚妻以后,心里烦躁得不行,隐隐明白了点什么。之后一整天,都是心不在焉的,恰好又遇上老师的生辰,就忍不住多喝了一点。
好吧,他承认是不止一点。
在等君行到后堂来的时候,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心思的程斐瑄心里紧张,不知道怎么面对樊渊,想喝点酒助长点胆量,于是又忍不住多灌了两壶,结果胆量是有了。
哪里是有,简直是有得多。
他都还没想好他知道自己那点心思后怎么和君行相处,就直接毫无过渡地向君行挑明了……
这简直就是把路走绝了,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焂夜见他脸色难看,同情地叹了口气:“昨夜吧,程恪找到我,我也不好把你送回去,就借了学士府一间客房给你。樊大人酒席散了直接就回去了,我是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的,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死了那条心比较好。”
程斐瑄缄默不语。
“人家是什么人?那可是青溪樊家的三公子。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啊,你就算是个公主吧,和已经有了正经婚约的林家小姐抢,这希望是有的,但也不大,樊林两家的婚约可不是说取消就能取消的。何况你还不是个公主呢。”焂夜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程斐瑄,毫无顾忌地挑剔着,“再看看你这长相吧倒是不差了,但我要是个男人,肯定不喜欢你这种一看就凶神恶煞的。人家樊大人那是多少怀春少女的梦中情人,凭什么放着温香软玉不要呢?再看看其他的,高官厚禄什么的,说句大逆不道的,你又不是皇帝你说的不算。再者樊家也不缺什么金银财富,你这一方面对樊家也没什么太大的吸引力。所以说啊,趁现在没有陷得太深,赶紧认清事实,早点脱身。”
程斐瑄安静地听着,等焂夜说完,自己也平静了下来。
焂夜说的这些他不是不清楚,可他这个人从来就没什么耐性,想得到的就出手,喝醉了酒更是没了收敛。事情都这样了,还没有尽力一试就说放手,他怎么可能甘心呢?
焂夜看他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知道这人是听不进去了,自己刚刚那些算是白说了。
“要不我牺牲一下,替你去抢去?”焂夜知他心思已定,就不去劝阻了,反而开始帮忙出谋划策起来,“我这个郡主的身份还是可以试试的。哎呦,郡马爷和王爷,想想还不错。”
“焂夜。”程斐瑄语气有点冷,显然是恼了。
“还是这般开不起玩笑。”焂夜坦然一笑,若无其事道,“好了,你加油,我就不掺和了。有需要可以找我帮忙,价格好商量。”
她轻轻松松来,轻轻松松走,像是缥缈不定的云,没有谁能抓住她,也没有谁能看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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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渊把信交给樊桥,吃了点点心垫肚子,就匆匆去赶早朝了。
尚未入殿,众臣在外等候的时候,三三两两低声交流。
樊渊寻到杨述,也不和他绕弯,开门见山就是问:“子言,渊有一事相询。你可知林家在瑶京都有些什么人?谁能在林家主家那边说上话,且有一点影响力的。”
杨述没有想到樊渊如此直白,还怔了怔才回神反问:“你说的是哪个林家?”
“长崖林。”樊渊简短地回答。
话至此处,大家都懂了。长崖府境内不是只有一个林家,但长崖林永远就只有一个。
“君行兄,你这问题……”杨述苦笑一声,“我都不知怎么答了。”
“渊并不欲探寻私事,子言还请放心。”樊渊找他问自然是知道杨述和林家关系匪浅的。他和杨述相熟起来,不就是因为他帮杨述引开了林家的追逐吗?林家和杨述的关系樊渊虽然有点兴趣,但他并不会冒昧去直接探寻。
杨述咬咬牙,思虑片刻道:“君行兄可否告诉我具体的事情?你找林家可以说的上话的人,所为何事?”
樊渊也不含糊,微微一笑,看了眼四周无人注意自己这边,才低声道:“送林家一个后位。”
杨述惊讶地差点叫出身,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圆了一双眼看着樊渊,满眼不可置信。好在他心理素质还不错,很快调整过来,就是声音还是有些不稳。
“君行兄,林家没有……”杨述顿了顿,想到了什么,深呼吸一口气,才道,“你要退婚?”
“不,是林家要退婚。”樊渊淡然自若地回答道。
杨述可不傻,他听懂了樊渊的意思,也明白了樊渊想干什么了。就是他自己想退婚,又不愿背上主动退婚的恶名,不仅如此,还想赚个受害者当当。
“这事……”杨述想了想,也没去问为什么,“或可行。”
樊渊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点点头笑道:“那便下朝后细说。” 虞朝经筵日讲是每年四月中旬起至十月末旬为讲期,逢单日入侍,轮流讲读。樊渊大约四日一轮,今日尚且还不用侍读。也就是今日下朝他是去翰林院当值的。
杨述哭笑不得道:“君行兄你真是会做生意。”
虽然没有去问为什么,但杨述自然不会放弃在心里猜测原因。好端端的说退婚就退婚?莫不是……